「咦,原來做生意竟還有這麼多講究,倒也新鮮」
「……」
「……」
「倒四六分紅,這個……風大夫,你倒也真敢想,世間哪里會有這樣大方的老板,不過……若真是如此,倒也不愁伙計們不費心。」
「……」
「……」
「其實你何必千山萬水地跑到洛城來做生意呢?你別看著關洛這邊繁華熱鬧,當今亂世,各國紛爭不休,國內豪強也爭斗不止,似關洛這般錦繡之地,本就是許多勢力覬覦的目標,若是有戰亂,這里就是四戰之地,若是偶有太平,也是許多勢力爭斗的所在。似你這樣全無根基的小商人,在這等地方,生意做不起來自然要受苦,可生意就是做起來了,怕也應付不了無數的虎狼,倒不如你的家鄉,安定府,地處較偏僻,人事相對單純,官員也往往是一任多年,很少輕動,政令自然也極少變動,若是沒有太大野心,只求個富貴安樂,倒是好地方。」
「……」
「……」
「身股制度?這竟是聞所未聞了,豈有連個跑街的,也能論股分紅的……」
「我也就隨便說說,隨便想想,原了算不得什麼,這也不過是一個念頭,真要細論,還有無數瑣碎細節要定,對世人,商行的沖擊猶其大,我自姑妄言之,你便姑妄听之,也就算了。」
「不……這個……嗯,我以後會好好想想,仔細想想……」
自從被風大夫收容之後,韓子施父子二人的境遇就好了許多倍。吃喝住宿都不愁了,洛城物資再緊缺,風大夫要用的東西,不但不會少,反而每回都有多。洛城再危險,風大夫家里,還怕有什麼疫癥能傳進來嗎?
風大夫白天到處忙著治病救人,晚上回來,總是半夜,居然也還很有精神,泡了茶同韓子施慢悠悠聊天。
他自己看似全無目的地,隨口說些治病救人的事,講些洛城的瘟癥狀況,慢慢聊一些養身理體的技巧,韓子施自然也要找各類話題來應對。
輕輕松松,隨隨便便,也就慢慢把韓子施的情況完全模透了。
韓子施也未必完全看不出風勁節在套他的話,只是,他原本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身在洛城,父子二人,都要倚仗風大夫立身活命,他想知道什麼,便告訴他什麼,若能引得他生出幾分同情之心,伸手相助個幾回,將來際遇,自然也就天差地別了。
更何況,越談越是驚心動魄,越聊越是心悅誠服。
他本是書生才子,才學上自是不弱的,可是風大夫這般漫不經心,淡淡說來,天上地下,各國風雲,千年史冊,更有那經史文義,竟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風大夫無心賣弄,只,隨口閑聊,卻是叫往日也曾自恃才華的韓子施,羞愧莫名。
他居然還自命少年才子,連一個大夫在學問上的造詣都遠遠不如。
他索性也不談書文詩冊,只講經商之道。
風大夫倒也听得十分新鮮。商人在外人看來,不過只是買進賣出之輩,談不上多大技巧,但韓子施把這歷年艱辛,一一說來,這其中,竟是有許多的講究,諸多的技巧,頗是讓風大夫這個外行人驚奇。
然而,風大夫雖不懂行商的規則瑣事,但他看問題,卻全然不受任何固有思想的束縛,往往天馬行空,信手拈來,竟是旁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甚至想也不曾想過的妙法。他又知世事風雲,天下大勢,站在一個極高的角度,談論經商布局,听得韓子施目瞪口呆,只覺眼前開出一片新天地來。這樣的格局氣派,實是令人心折。
韓子施忍不住慨嘆︰「風大夫,你若是去經商,便是陶朱再世,怕也不及你的成就了。」
「是嗎,我也覺得做商人蠻有趣的,不過,這輩子是沒指望了,下輩子吧……」風勁節眉花眼笑,心情十分愉快「下輩子我試試,你說好嗎?」。他伸手指捅了捅懶洋洋扒在韓子施大腿上睡覺,口水把韓子施褲子都快濕透了的小韓諾。
小韓諾習慣了這個壞家伙時不時的騷擾,圓滾滾肉乎乎的身子晃一晃,躲開他的手指,眼也不睜一下,繼續睡得十分安逸。
韓子施眼角跳了跳,這風大夫,什麼都好,就是對小孩子這種異常的喜愛,還特別喜歡動手動腳的毛病,實在不好。
可惜他敢怒而不敢言啊。
他們父子兩個可以安安全全呆在這里,沒準就是多虧了風大夫的戀童癖呢?再說,他也確定了,風大夫並沒有什麼歹心,只是單純喜歡玩弄他家兒子,他這個戀子成狂的爹,此時此刻,人在矮檐下,也只好死忍罷了。
「對我來說,下輩子當不當商人也無所謂,倒是你,若是能過了這一關,今後成就,怕是未可限量呢?」風勁節一點也不謙虛,聊了這麼多天,他特意從戰略角度給人指了明路,順便還來點雖不專業,但肯定全新的商業想法,商業理論,韓子施也是個有才的人,舉一反三,推而廣之,要連這個都做不到,還真對不起自己這一片苦心了。
韓子施苦笑︰「這數日,我確是受益非淺,若還是往日,拿些本錢回去,終能開出點局面來。只可惜,如今,身上,卻是只剩下十幾文錢了,便是胸有錦繡,也難有施展之機,想來都是那知府只顧自家烏紗,全不管百姓生死,把這洛城一封,累了多少人走投無路,傾家當產。」
風勁節看著他哈哈大笑。
自洛城被封,城里的人罵知府,那也是罵順嘴了。這韓子施,也不能免俗啊。
抱著兒子被關在瘟疫橫行的城里,雖得自己保護,卻也是一步不敢多走,如困獸一般,天天呆在這方寸之地,身有頑疾,囊無余財,前路一片黑暗,這一天又一天地下來,不找個人來痛罵一番,出出氣,發泄一下,心理上都要出問題。
從這個角度來說,自己這位風大夫,救了城里無數人的身體,而那位在別人心中,遙遠而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可是拯救了無數顆,險險在這場大災難中,失控變態的心靈啊。
他這里笑得樂不可支,韓子施看得莫名其妙。怔怔問︰「風大夫,我這話有什麼不妥?」
「沒什麼,沒什麼?太晚了,你歇著吧,我也要休息了,明天還要接著給人看病。」風勁節笑著揮手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洛城的瘟疫狀況一點點好轉。
終于,再沒有人被傳染了,而得病的,也沒有再繼續有人身死,一個一個,慢慢地被治好。
洛城開城的日子終于到了,全城上下,無限歡喜,無數人擁到城門處,眼巴巴等著城門開啟。而做為這件盛事的第一大功臣,風大夫,卻躲在自己家里,笑嘻嘻看著抱著兒子,準備告辭韓子施。
「一場相識,就留點兒小東西做紀念吧。」風大夫很是直截了當,拿出明晃晃亮閃閃沉甸甸,無比俗氣,但也無比實用,不管在什麼時代,什麼地方,都肯定能當錢使的硬通貨。
一整套的金鎖,金牌,金鏈子,就那個粗細,那個份量,這麼一個一歲不滿的孩子一戴,能活活壓死。
風勁節還板著臉,十分肅然地說︰「這不是送你的,是送你兒子的,不許你不收。」
韓子施心情復雜地笑笑,全無芥蒂地伸手接下,輕輕道︰「風大夫你不用這麼小心,我早就不是蝟介的書生了,商人素來是唯利是圖的,你就是直接說,這是給我當本錢的,我也肯定收。」
風勁節也笑︰「那好,將來你有錢了,十倍百倍千倍地還給我。」
韓子施點點頭,神色出奇地認真︰「先生數夜教誨,子施一生受益,苟得富貴,必不相忘。」
風勁節十分好笑︰「也不用這樣正經,我不缺錢,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話猶未落,外頭一陣喧鬧,轉眼便闖進七八個人,有青衣小帽的小廝僕從,有冠帶儼然的文官,也有盔甲明亮的武將,人影紛亂間,那小廝飛一般撲過來,抱著風大夫的腳放聲大喊︰「老爺啊,可找著你了,你就這麼一個人進來了,可嚇死小的了,幸好,皇天保佑,你老人家沒出事……」
風勁節又好氣又好笑︰「胡鬧什麼,平白把我叫老了,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的本事你不知道,我能出什麼事?」
這里人影倏閃,兔起鶻落,韓子施看得眼花繚亂,還不知出了什麼事,卻見其他幾個人,也對著風大夫紛紛施禮,幾個地位較低的武將,竟是直接跪下了。
「大人,幸好你安然無恙。」
「大人如此行事,實叫卑職等感動莫名,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等事,卻是可一不可再啊」
「大人,末將等未負大人重托,守衛洛城,隔離保護,皆無差錯,今日開城,特來繳令?」
那一連串的話,听得韓子施暈頭轉向,半晌才吶吶問︰「什麼大人?」
本來也沒人理他一個閑人,但那小廝正好心里窩火,跳起來冷冷道︰「還能是什麼大人?當然是知府大人。除了知府大人,誰能保著洛城不被棄,除了知府大人,誰能壓住局面,讓洛城沒有亂,除了知府大人,誰能調動那麼多物資支持被封起來的洛城?別以為我在城外,就不知道你們城里人,天天在罵知府大人。也不想一想,往年別處瘟疫,小地方都是一把火全燒光了,大地方,也就是封起來,不許進出,等著城里人自生自滅,就算不病死,也要餓死了。知府大人為了保你們,頂了上頭多少壓力,壓住下頭,多少反對,知府大人為了救你們,自己都不顧生死地進城了。你們還只知道想著你們自己的苦難,天天只會罵娘。」
韓子施听得呆如木雞,倒是風勁節斥喝一聲︰「又胡鬧,這是我的客人,也能由著你無禮的嗎?」。
那小廝並不怎麼怕老爺著惱,可見風大知府,待下人,想來也是極寬厚的。
他憤憤然哼了一聲︰「老爺,幸而現在真相大白了,我們把你的事全跟百姓說了,在城門那搞開城儀式的百姓,都組織了人往這邊來呢,仕紳們連香爐香案都準備好了,大家都要給你磕頭賠罪。」
風勁節嚇了一跳,這麼大的陣仗,這麼嚴重的事,他可是不能再坐等在這里被困了。回頭沖韓子施笑一笑,忽得一伸手,把小韓諾從韓子施懷里奪走,摟到懷里看一看,不懷好意地笑一笑,低頭,重重地在韓諾額頭上親了一記。
親小寶寶的感覺就是好啊。
他心中感慨著,在一堆官員傻乎乎的表情下,把韓諾扔回給他那傻愣愣的老爹。
「韓兄,山高水長,就此別過,以後有緣再聚吧。」話音未落,風大知府,風大神醫,已是一溜煙地跑了。官員小廝們,你看我,我看你,趕緊也追了出去。
只有韓子施還抱著孩子發呆。
數日相護,夜夜深談,彼此實已有了半師之誼,而今一朝別離,竟是如此干淨俐落,叫他連道別,也來不及說一聲。
低頭看看小韓諾,小小的臉兒,居然皺成一團,自家兒子,果然還是很討厭風……嗯,風大人的啊
韓子施嘆息一聲,其實他早看出風勁節是真心關懷喜愛自己的兒子,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本來想著,分離之時,提議讓風勁節收兒子為義子的,可如今即知道,風大夫就是風大人,這只是想要回報一二,除此別無他意的心思,卻反而不便說出口了。
他怔怔呆站了半天,才抱著兒子慢慢出來,打開大門,一看,卻又是怔住。
長街上,密密麻麻,都是人,一時竟望不到盡頭,兩旁香案,擺得整整齊齊,香煙升騰中,上至白發老人,下至小小稚童,神色都是肅穆的,那麼多,那麼多的人,竟是一點雜聲也不聞。
幾個本地有名望的耆老站在最前方,施禮道︰「煩請先生請出大人,容我全城百姓,拜謝賠罪。」
韓子施輕輕一嘆︰「風大人已經走了」
後來,關洛知府風崇如,再也沒有回過洛城。
後來,韓子施富甲一方,但再也不曾見過,風崇如。
風崇如,少負奇才,知書擅醫。未及弱冠而入仕,初為官定遠小縣,政績清明,一縣大治。
治關洛一府之地時,逢洛城大疫,風崇如力排眾議,力保洛城,並親入城內,理民亂,安民心,親身察看疫病,終得研制出良藥,驅疫救人,洛城為之大安。
此後,十余年,洛城百姓,為之立牌位日夜焚香拜禱者無數,數百年後,洛城尤可見風公廟,香火極盛。
風崇如亦因此事,仁心愛民之聲大振,以其功而遷為京官,數年間,即曾于朝堂中數立功勛,亦曾以醫術,救治數位病危傷重的皇族,勛貴。
年未三十,而宣麻拜相,名揚天下。執政其間,政清訟明,國庫豐盈,軍隊強盛,天下皆嘆其材。
風公崇如,良相良醫,後世史書,永留美談。
(今天雖是周末休息,但一整天都不在家,居然還是很晚回家之後才開始寫文,晚上更新自然也是晚了。明天過節,更是要去長輩那里,估計更文的時間,也是很晚,大家都不用等,完全可以待次日白天,再慢慢看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