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現實
「其實又有什麼不好呢?大妞待我的心意大家都知道,弟妹……」凌松澤微微笑笑「也是一片好心」
「大妞對你的心意大家都知道,可是這麼多年了,你從沒說過要娶她。素秋是一片好心,但這些年來,她也並沒有勸說過你。」韓諾神色沉靜。
凌松澤輕輕笑起來︰「不過是不放心三字罷了,這也不是她的錯。就算是你,這樣放心我,也依然是異數了。弟妹不放心,是人之常情,若是太放心了,倒反而違背常理了。就算是我,又何嘗真的放心她,將心比心,又怎能怪得了她。何況,她也只是在人情法理規則之下,盡一切可能,更好地保證韓家的財產安全,說起來,那也是為了你。」
這幾年來,他奔波忙碌,肩負著整個大成號,整個韓家,不是不辛苦的。可是,那個與各府眷交往頻繁,夫人們的聚會中,頻出風頭的韓夫人,那個漫灑銀錢,四處施恩,人人稱頌的女菩薩,那個不顧拋頭露面,每逢節慶,都親自出來和各處掌櫃們敬酒寒喧,受人尊敬的大成號東家夫人,過得又何嘗不累不辛苦。相比他在事業奔忙中的成就快意,那個長年違背自己淑靜安寧本性,硬著頭皮強撐著如此光彩熱鬧生活的文家女子,說穿了,不過是想在凌松澤那奪目的光彩之下,努力地保證著韓家人的存在感。讓各方人物,時時記得,韓家真正的主人是誰,經常提醒,門下的掌櫃,他們的東家是誰。要窮苦百姓,貧寒士子,都時時承韓家的恩德,他年若有變故,至少韓諾有機會成為人心所向。
她自然也不是不知道大妞對凌松澤的心意,但韓家世僕們,世代相交,親緣相連,大妞一個人,幾乎可以代表整個世僕的陣營了,這些世僕留在韓家,是為著看顧韓諾,將來有什麼事,他們也會傾力支持韓諾,可以一旦大妞嫁給了凌松澤,焉知世僕們的立場會不會有天大的變化呢。
主人的恩情再重,哪里就及得上自家女婿親。
所以,這幾年來,她對這件事,視而不見,听而不聞,從來不說什麼,做什麼。
當初調整他院里的下人,把小廝們送出二門,留下的丫頭,全是她後來新買的,且都是全家最漂亮的。
這樣的美貌,普通的使喚丫頭里其實不多見,倒象是特意高價買來的。
但文素秋的一切行為,都合乎規矩法度,就算另有些小用心,但都可以堂堂正正擺在台面上,倒也沒什麼可指責的。
凌松澤心知肚明,也從來不說什麼。他一直態度冷漠地待院里的丫頭,沒事不叫她們進房門,經常遠行,說穿了,雖是本來性情習慣使然,卻也是不想為這種事,生出什麼風波是非來。
只是沒想到,這一次回來,文素秋居然如此一反常態提起他親事,還這般情急,直接就當眾問出口。神情語氣,無不暗指著大妞,當著那麼多世僕的面,明顯就是要迫他無法把大妞之的選擇說出口……
凌松澤淡淡微笑……
其實,這也是遲早的事了吧
隨著時光流逝,當年的那樁舊事,漸漸被淡忘,儒林和朝中的大人物們,並沒有表現出,斬草除根,鎮壓到底的態度,而大成號在韓子施去後,依舊蒸蒸日上,他凌松澤掌控韓家產業的事實,越來越不可動搖,且他本人的才能,也越發被各方承認,這個時候,他的年少,他的多金,他背後大成號的基業,自然會引得許多人動心。
一些看起來很不錯的人家,動起聯姻的念頭,那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這位弟妹肯定是不樂意,自己憑添一個強有力的妻族。就算他沒有什麼心思,又焉知他的妻子沒有心思,就算他的妻子沒有心思,又有誰保證,他的妻族沒有想法,就算人家都象文家那樣君子,將來生兒育女,有了骨肉血脈,當爹娘的,自然是要全力替兒女著想,為兒女攏住大筆的財富了。
這些想法,凌松澤也不認為是錯的,因為他也以同樣的態度,一直以來,都審視著,觀察著,防備著文素秋。這女人確實不貪心,文家人品也不錯,可是,將來有了兒女,為兒女保住財產的執念一生,一樣是什麼都做得出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一點也不責怪她。
只是她的眼光太短淺了,多年前,就該想到今天,就該熱心熱情地替他和大妞牽線,那時,人人都只會感念她的一片心意,可是現在……他徹底掌控大成號的局面,幾乎已牢不可破,而有不錯的女方,相中他的消息,可能也開始隱隱傳播,這個時候,韓家急急忙忙來辦這麼一場婚事,真當天下就沒有明白人了……
「大哥,你不喜歡大妞,卻還要娶她,那……」韓諾皺起眉頭,不知如何措詞。
事到如今,再起變故,大妞確實是只有一死了。
雖然,他對這樣的禮法風俗,依然不理解,且估計永遠不會理解,但他至少知道,這些規矩,一直存在著,不管他是否理解,是否接受,都注定要影響無數人的生命。
他不會願意大妞去死,但也並不喜歡凌松澤有不如意,不快樂的婚姻。
韓諾的眉頭越皺越緊,他一向尊重別人的選擇,無論生死禍福,即然人家自己選了,他也就不說什麼,不做什麼了。
可是,這麼多年相處,凌松澤到底有些不同了,就是對大妞,要說完全沒有一絲感情,其實也是不可能的。
凌松澤看他煩惱的樣子,不覺失笑,這全家上下,熱鬧喜慶,也就這個呆弟弟,在這里傻發愁了,可是,有這樣一個人,深夜里,一籌莫展地為他皺緊了眉頭,卻是遠比這全家的恭喜歡笑,更叫人開懷。
他伸出手,狠狠地揉了揉韓諾的頭發,手指用力撫平他的眉宇。
這麼多年了,也只有在這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的時候,他才敢仍如當年,對孩子一般,對待這個韓家名義上的老爺了。
轉眼間,多少歲月流轉過。
當年最喜歡看星星的小諾,身邊有了老婆,不好在半夜起床,看著星星發呆,所以他替他看著,他替他發呆。
當年,最最寵溺兒子,有事沒事,把兒子頭發揉得一團亂的老爺已經不在了。所以,他替他偶爾背著人,親昵地揉一揉,哈……
「小諾啊,你就適合,沒心沒肺,吃吃喝喝睡睡過日子,這操心發愁的事,你還是別跟我搶了。」他大笑一聲,一整天下來,第一次,感到快活「要說我不喜歡大妞,其實也不對。大妞挺漂亮的,又是一塊長大的,大家知根知底,知疼知熱,她待我也好,我其實挺喜歡她的。一直以來,不說什麼,不做什麼,只是覺得,似乎還缺什麼,似乎還有一點什麼不對……其實我也是個自私的壞人呢?自己這樣覺著,卻也不跟大妞說明白,就叫她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一直等著,小諾,從小到大,除了大妞,沒有人那樣全心全意地待我,你和老師也不成。你們對我純為真心,但卻不可能似她這樣全心。我總想,多霸佔這樣的心意一會,所以,就害她拖到了如今。小諾,大妞年紀不小了,人家笑她老姑娘,人家笑她痴戀大少爺,我不是不知道的。這樣害她名聲壞了,她也不是什麼絕色人物,其實已經很難找到真心待她的好男人了。雖說是有人向她求親,那是貪著她家的產業,不是為著她。也是我壞了心腸,才累她到這個地步。說起來,倒要謝謝弟妹,要不是她這樣,我怕還會這樣故做糊涂地拖下去,將來萬一有什麼不忍言之事,我再怎麼後悔,怕也來不及了。」
「可是……」韓諾有些迷茫「你不愛她……」
「愛……」這可真是個新鮮詞,但是,凌松澤立刻听懂了,他失笑起來「小諾啊,你愛弟妹嗎?」。
韓諾震了震,睜大眼,訥訥道︰「我盡量對她好。」
「我也會盡量對大妞好的啊再不濟,總不會不如你和弟妹這樣吧?」凌松澤嘲笑著。
韓諾喃喃說︰「我們也沒有什麼不好。」
「可是,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好吧」凌松澤語氣淡淡,是啊,夫妻和睦,相敬如賓,多麼符合禮法規矩的夫妻關系,這些年來,也就是如此了。真當大家是瞎子啊。
韓諾默默不語。
他的情況是不同的。
他從不去奢求愛,這不止是因為他懶。
而是,因為,愛這樣的詞若是跟他聯系起來,那就不是什麼好事。
亡國滅族,血流盈野,殺戮漫天,永世折磨。
與他相關的愛,是最殘酷的課題,不要去想,不要去踫觸,才是最好的。
但是,大哥……他總是希望他能過得好一些,更好一些的……
只是,這一切,他無法解釋。
凌松澤微微嘆息,從袖中拿出一個小酒壺,輕輕喝了一口,隨手遞給韓諾。韓諾接過來,也仰頭喝了一口,火辣辣的酒,味道有些烈,入喉如刀割,入月復似火燒。
凌松澤的性子,本是不喜這樣,過于激烈的酒。只是,這幾年,他四處奔波,風霜常歷,才知這灼熱如火的烈酒,于夜深人靜,淒寒寂寞之時,于長風古道,疲憊跋涉之時,暖人肺腑,增人力量,卻是遠行之人,必不可少的好東西了。
帶著淡淡的酒意,他在夜風里仰望星辰︰「小諾,年少的時候,我曾有過許多的幻想,我幻想著,終有一日,找到父母家人,原來他們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當年拋棄我,其實是極不得已,多年來,一直對我深懷歉意,找到了我,就恨不得把全世界都送給我。我終于可以十倍百倍地回報韓家的恩情了。後來我才知道,這種千萬萬人中,難得一遇的奇緣,純屬白日做夢,便是當年那信物不曾丟失,我一生也難有與他們相見之日,便是有相見之時,他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未必會願意看到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兒子。當然,他們也許早就死于貧寒苦難了,這才是最有可能的常情。年少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聰明勤力,學識過人,幻想著有朝一日,中狀元,做八府巡案,到處平冤決獄,沒準還能被招做駙馬。後來才知道,就算沒有當年老師的慘案,天下英才無數,強中更有強中手,我這點才學,在安定府,都拿不到魁首,何況是狀元。年少的時候,總想著有朝一日,遇上個傾國傾城的絕色麗人,或是廟中參佛,偶爾一見,或是牆上題詩,彼此知音,從此心心相印,非君莫娶,一生琴瑟和鳴,白頭到老。後來才知道,那些不過是戲文里的故事,真實的世界里,也不過是求著門當戶對,一男配一女,湊和著過日子。丈夫能護估養活妻子,妻子能尊重照料丈夫,相濡以沫,攜手到老,便已是極完滿的一生了。小諾,你說的那些愛,或不愛的詞,太新鮮了,太遙遠了,人生最苦求不得,奢望太多,沒什麼好處。」
他伸手,從韓諾手里奪過酒壺,自己深深長長地喝了一口。
「人總是要成親的,只看選什麼人罷了?我如今,倒確實可以挑些看起來不錯的人家,可是,義父辛苦地替你挑了文家,也不過如此,我也未必非要跟著學,何況,你有一個好妻族是好事,我的妻族太強,只怕將來家宅不寧,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文家那樣的好風度。即然選誰不是選,為什麼,我不選一個真心實意待我,一心一意為我好的女人呢,小諾,你不要擔心,我會對大妞很好很好的,我們過得肯定會比你們更好。」
夜太深,院子太寂靜,他那朗朗的大笑聲,就顯得有些空洞了。
韓諾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再沒有勸說什麼。
大哥總說他什麼都知道,但其實,他只是憑著本能感覺出事情最根本的東西,僅此而已。那些事,都太復雜,太復雜了,他听得明白,但其實並不想懂。
他知道,這一切,他已無法改變,他知道,一向懶散的他,難得想要做些什麼事的時候,通常總是做不成功的。
他幫不了任何人。
當然,或者,其實從來沒有任何人需要他來幫。
(過節總是有假放的,可過節通常會比上班更忙,帶著兒子到處奔波,汗,總算趕在晚上十二點之前能更新了。否則昨天才說要不斷更,今天就斷更,那也太丟臉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