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隱隱的嗡嗡議論聲里,行罷大禮,新人送入洞房之後。新郎倌並沒有照常例出去敬酒應酬,反而是向洞房里幾個丫頭揮了揮手,丫環們遲遲疑疑地看過來,見他神色堅定,也不敢抗命,低頭相繼出去了。
紅燭將房間照得一片明亮,凌松澤靜靜看了坐在床沿處,微微有些顫抖的新娘好一會兒,終于微微一笑,走近過去,輕輕地掀開了蓋頭。
滿頭珠玉的大妞深深地低著頭,這是一場多麼美麗的夢啊,一日復一日,她歡喜地連做夢都會高興地醒過來,她快活地,時不時要掐自己一下,才能相信,這是真實,而不是夢。
可為什麼,要在她最快活,最幸福,願意舍盡一生,才求來的日子里,從這樣的美夢里驚醒過來呢?
一直以來,那麼多阻力,那麼多嘲笑,那麼多不以為然,還有,那麼,那麼,渺茫的希望,她依然一直堅持著,一直等待著,為什麼到了最後成功的時候,才真的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狂妄和愚蠢。
她怎麼就這樣不自量力呢。明明只是想他好,只是想他好,為什麼,竟反而害了他。
凌松澤慢慢在她身邊坐下,慢慢伸手按在她的肩上,她瑟縮著想要後退,卻又無處可退,怯怯地抬眼想要看他,卻又忍不住避開。
凌松澤看著她本來清麗的臉上,涂滿了脂粉,又叫淚水給糊了妝,一條條一道道,狼狽得哪里象是大喜之日的美麗新娘。
可是,這樣笨拙而無助的樣子,卻是叫他心中一軟。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這個女子,就總是安靜地在一旁,悄悄地看著他,靜靜地等著他。
他的衣服鞋子,房里的被子枕頭,樣樣都有她的針線,她滿手的針眼,至少有一半,是因他傷的。
她不聰明,不能干,幫不上他的大忙,可是,每一回他疲憊,每一次他虛弱,第一個沖過來,試圖支持他的,一定是她。
一年又一年,她從不逼他,只是安靜地等著,她從不會象院里那幾個漂亮丫頭一樣,找機會親親熱熱勸他喝酒,半夜送食物,穿得清涼涼在他身邊亂轉。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丫環,她會的,也不過就是好好做針錢,好好做飯菜,盡力服侍他。
越是在他面前,她越是拘謹,越是慌張,穿得也越是端莊正式,她只不過是個傻丫頭,哪里配得上有一百個心眼的凌松澤。
可是,這世上,也只這麼一個傻丫頭,會這樣全心全意地望著他,全心全意地等著他,為了他被人嘲笑,為了他與爹娘爭吵,為了他,變成敢在大街上打人的凶婦……
他輕輕地伸手,拭去大妞的淚水︰「傻丫頭,剛成親就哭成這樣,真是不給我這個新郎面子。」
大妞怔怔地看著他,他的溫柔如夢,他的親近如夢,這一場轟轟烈烈的親事也如夢,可是,世人非議紛紛,這樣的美夢啊,她卻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盼著盡快醒來,只是吶吶地說︰「你……不去敬酒嗎?」。
「敬什麼酒?真以為是我的生死之交嗎?不過都是些酒肉朋友,生意場上的亦敵亦友的家伙,不管臉上多少笑,底下也得防著他們的刀子。這種人的話,听過就算,當真了那才傻呢,大妞,他們不過是妒嫉我罷了。你這傻姑娘,這大喜的日子,倒為了不認識的人說的無聊話,這樣叫你的丈夫丟面子。」
凌松澤微笑著。
這個時候,留在洞房里不出去,確實顯得太迫不及待,太失禮了,但是,這個一心一意只有他,卻被打擊得瑟縮哭泣的女子,比外頭那麼多居心不良的客人,更加需要他。
他輕柔地伸臂,把那傻乎乎的姑娘攬入懷中︰「大妞,別怕,這一生,我會對你好的……」
明亮的燭光中,他的神色安然,輕柔的撫慰聲,伴著少女喜極的低泣聲,低低響起。
這一刻,他的諾言,發自真心。
他不知道,多年前,同樣是韓家的新房,韓諾對他那同樣也緊張慌亂的新婚妻子說,我會對你好的。
他是從不失言的韓諾,這樣的承諾,亦是出自真心。
許多年後,凌松澤卻只會淡淡地對義弟說︰「你們自然沒有什麼不好,可是,怕也談不上什麼好吧」
只是,這一刻,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喜事里,去想那樣的雜念,新房里一片溫柔,而新房外,卻有了許多的喧嘩。
新郎倌把客人扔下不管,只顧親近親娘的行為,惹得不少客人,或轟笑,或嘩然,或叫鬧,或不依。有人不過是想著喜事里圖個熱鬧,有人卻是存心要鬧亂子了。
總算這個時候,一直當木頭,連笑也不賞臉給一個的韓諾站出來,做一個主人一個弟弟該干的事了。
他親自一桌一桌敬酒。男女有別,文素秋不便陪著出來,只能委托管家韓富,帳房韓貴,一左一右地護著。
賠禮道歉,說笑閑聊,都歸兩個老人,他只負責喝酒。
這樣的態度,大家自然是不會讓他混過去的,但難得韓家這位不管事的家主肯出頭,也不能放過他。
大家都笑嘻嘻地,韓兄弟,你的面子大家不能不給,可大伙的面子,也不能這麼白晾著。一人一杯酒,你滿滿干了,便算是扯平了,要是撐不住了,說一聲,請凌兄弟出來,也就是了。
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韓家賀客無數,一人一杯酒地敬下來,十個人上陣也撐不住啊。
然而,韓諾一聲不坑,拿著酒杯就這麼一個個敬了下去,一口一杯,半點折扣也不打。
開始大家都是抱著玩笑的心意,等著看韓諾什麼時候撐不住,可是在韓諾連著敬完三桌之後,宴席上人們的臉色都變了。
沒有人再議論什麼,沒有人再笑談什麼,沒有人再有空說凌松澤的閑話,或順便談自家的生意,人們都只是盯著,連臉色也沒變一下的韓諾,看著他老老實實,一個個地繼續敬過來。
所有人注意的,猜測的,已經通通和凌松澤無關了。而是,這韓諾什麼時候才會受不了,才會醉倒?可看起來……已經五桌了啊,他可是臉也沒紅一下,跟喝第一杯酒時一樣清醒啊……
六桌了,六桌了,天啊,他喝的真是酒嗎?
有那臉皮厚的,膽子大的,唯恐天下不亂的,甚至擠過去要檢查,雖不好從韓諾手里搶酒,可那味道聞著確實不錯。甚至還有人拎著酒壺,為了防止有假,親自客串倒酒的。
七桌了,文素秋急得滿身出汗,幾次三番想沖出來拉人,又顧忌著禮法,沒敢太造次,最初韓諾出去幫凌松澤撐場面,她還為丈夫終于肯出力而高興呢?
外頭有人調笑,有人逼韓諾喝酒,她也不甚介意,成親婚宴上,逼酒灌酒,那是常事,通常是,你有攻勢,我有守招,也很少有人真的吃大虧,誰叫你這麼老實,讓你怎麼喝,你就怎麼喝的啊?
文素秋急得躲在後頭直跺腳,一點也不記得書香門弟女子的氣質風度,暗中吩咐了無數回,讓丫環通知老僕們拖人勸人。
世僕們其實也嚇壞了,很多年以前少爺也曾偶爾表現過,能喝酒,不怕醉的特質,但他畢竟不常喝酒,就算偶爾喝多一點,也不會真的過量,大家最多知道少爺酒量不錯,斷然想不到,會強到這種變態程度,眼下都要到第七桌了啊……
幾個世僕,不斷想出各種理由來打斷這場敬酒,不斷想出各種法子,來給韓諾月兌身的借口。
可惜,現在所有人都盯緊了韓諾,世僕們的小手段,根本不起什麼作用,韓諾為人又實在太過老實了,答應了喝酒,就扎扎實實,一個個喝下去……
這一場婚宴,從籌辦之初的第一天,就被整個渭城所關注著,凌松澤成了所有人議論的對象,可真到了成親的這一夜,凌松澤卻又被所有人忘懷了。
這一夜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再不是丫頭出身的凌大*女乃,再不是凌松澤給兩個老僕行禮,而是,韓諾那不可思議的酒量。
自當年救父成就孝子之名,自當初迎親,力戰全渭城的文士後,今夜,在凌松澤的婚宴上,韓諾酒戰所有賓客,第三次,名動渭城。
躲在後頭,不斷讓丫頭,打听著前面動靜的文素秋,從最初的歡喜到焦慮,到急得團團亂轉,再到完全麻木,最後,除了讓人把她所能想到的,所有醒酒湯醒酒藥都準備好,再重金連夜找了兩個大夫過來等著之外,她也再沒別的辦法了。只好悶坐著等前面最後的消息過來。
這時她最心月復的纓兒悄悄過來,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幾句,文素秋滿面詫異之色,沉吟了一會,才輕輕說︰「大喜的日子,不能把人放進來,沖撞了就不好了,讓他們在角門外頭等著,站遠一些,靠得太近了,也不祥,我這就過去。」
纓兒飛一般去辦了了,文素秋怔怔坐了一會,終于讓芙兒並兩個婆子護衛著,悄悄去了。
這時候整個韓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被前頭韓諾敬酒的奇跡所吸引,客人們全聚在那里,下人們也大多放下手里的職司,悄悄躲著看。
明明今夜,韓家聚了無數人,文素秋帶著幾個心月復悄悄向角門去,一路竟是沒有半個人撞見。
角門開了個小小的口子供人出入,夜已漸深,角門處在的街上,並無閑人,離著門老遠,一人白衣孝服,直挺挺跪在寒夜冰涼的地面上。
身邊一左一右,各站了一個下僕,卻是韓家看角門的下人。這時正牢牢監視著那人,防他乘人不備沖進去。
這樣的大喜事,要真沖進個穿孝服的,那他們這看門的,可就完了。
文素秋到了門口,便站住了,兩個婆子站在前頭,阻隔著外人的視線,她只在後頭沉聲問︰「到底怎麼回事,我們家這樣大喜的日子,你這奴才,竟敢這樣過來。」
那人扒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痛哭︰「小人們天大的膽,也不敢在這樣的好日子來沖撞夫人老爺,實在是事情太大,不敢瞞著不報。老太爺那邊,也已經耽誤不起了。求夫人,就悄悄幫著傳個話吧。小人並主子一家,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夫人的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