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松澤以生平從未有過的速度,瘋狂地奔跑著。
護衛首領孫成拖著他,幾乎是腳不沾地地狂奔。他們棄了快馬,離了大隊,不顧一切地往山林里鑽。
身後的兵刃交擊聲越來越少,而慘呼哀號聲卻是此起彼伏,仿佛永無斷絕一般。
勁風刮得臉上生疼,樹枝荊棘刺破衣裳,劃破血肉,但是他已感覺不到疼痛了。
他記得的,是那漫天漫地的鮮血,是那空中飛舞的殘肢。
是那一個個忠心又熟悉的下屬,在眼前慘呼著倒下,抽搐著,永遠也無力再站起來的身影。
造成這一切慘狀的,只有區區十幾個人。
他們是幾百人的隊伍,其中上百人是專門的護衛。卻被十幾個人一面倒地屠殺。
大成號哪怕最底層的伙計,都勇于為護商隊而戰,大成號的護衛大多當過兵,殺過人,見過血,再差也是地方上出名的勇悍之士。
那麼多人圍攻過去,卻連旗鼓相當的激戰都沒有,遠遠地,只看到撲上去的人,慘叫著從空中飛跌開來。
孫成當機立斷,一把將他拉下馬車,斷喝道︰「東家,快走……」
他來不及說什麼,做什麼,只是身不由己地被帶著飛奔。
本來不該是這樣的,他並不畏懼凶險,再難的事,他也會努力去解決,他有錢,他舍得花錢,他有忠心的下屬,他們這支隊伍也有足夠的戰力,不管這所謂的攔路搶劫,背後有什麼玄機,總是可以商量的。
可是沒有用,任你有千般心機,萬種打算,任你口綻蓮花,言辭便給,可是,人家根本不給你開口的機會。
他剛剛走出馬車,只遙遙看見遠處,十來個人,橫列成一排,正好把路給擋死了。
十余人都身材高大,冷冷地當道而站,手里的刀劍看似極隨意地拎著,臉上也沒有蒙上布。
沒有埋伏,沒有隱藏,沒有遮掩,這當強盜的,居然比被搶的人還要大方。
商隊里還有人渾不知危險,低聲談笑著,嘲笑這強盜不知死活。
凌松澤心間卻是越發凜然,他正要挺身向前說話,遠處那十余名強盜正中一人,卻已哈哈大笑著說︰「這都是老詞了,就你們愛湊熱鬧地瞎念,我就只有一個字——」他伸手向前一指「給我殺」
凌松澤眼神一閃,那人說的是殺,不是搶
耳邊慘呼聲已然響起。
他只看到十幾個人影,迅若驚雷疾電,飛撲而來,所過之處,便是鮮血漫天,肢殘體裂。
凌松澤不是膽小的人,他也有過與瘋狗生死搏斗的幼年時光,這麼多年的富貴生活,並不曾將他骨子里的勇敢強悍消磨掉。
凌松澤不是沒見過搏殺,少年時跟隨韓子施的商隊,就敢拿著棍子準備和幾百強盜拼命。護衛們平時較量武藝,比斗拼殺,他也是常看的。
可是,這樣毫不停情的殺戮,這樣恐怖,野蠻而強大的力量,卻是生平僅見。
幾乎就在轉眼之間,就有十幾個熟悉的伙計,倒下來了。
商隊里的普通成員都嚇呆了,他們手里有棍子,卻忘了拼命,只是面無人色地癱在各自的位置上。
大成號的伙計都敢于拼命,但再敢拼命,也只是商隊的伙計,這樣慘厲的殺戮,這樣毫無心理準務,一面倒的屠殺,足以擊破他們所有的勇氣。
即使明知不戰,也同樣難以逃離,但面對那樣地獄鬼怪般恐怖強大的存在,看著那閃電般靠近的刀光,听著那猙獰的大笑,他們即沒有還擊的勇氣,也沒有還擊的時間和力量。
然而,即使是面對這強悍得完全不象人,而更似妖魔的存在,依然有人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一個個護衛們,持刀揮劍,在前方的飛身直撲,在後面的縱馬急奔,上百名護衛,除了首領孫成,臉色凝重地守在凌松澤身邊,甚至伸出手來攔住凌松澤想要上前的步子之外,其他人全沖了上去。
他們都是廝殺漢,他們或是老兵,或是強盜,或是地方上的無賴子,沒有大成號,不是窮困而死,就是碌碌一生。因為大成號,他們富足安樂,他們一家衣食無憂,他們走到哪里都是抬頭挺胸,讓別人羨慕的對象,而非人人避之不及,輕蔑鄙視的對象。
現在,該是他們拼命的時候了。
凌松澤慘白著臉色,看著一個個身影撲過去,然後又帶著飛濺的鮮血,撲跌出來。
那樣可怕的殺戮,那樣恐怖的力量。
他一直覺得,那戲文里,唱詞中,傳說中的神話般的強大,只屬于故事,根本不會在現實中出現,而今,他親眼看到了。
在那樣可怕的力量之前,生命如同草芥一般輕。
他仿佛高喊了什麼,可是,在那慘呼聲里,兵刃聲中,就是他自己都听不見。
在死亡肆意呼嘯之時,在生命轉瞬殞落之即,他的聲音,微不足道,哪怕他富甲一方,這一刻,他的生命不會比商隊里最底層的伙計,高貴強大多少。
他仿佛也曾鼓起勇氣向前,想要阻止這一切。
那一個個倒下的人啊。王掌隊都這麼大年紀了,原說跑完這趟,就歇下來,回家抱孫子的。
趕車的趙二性子最為溫厚老實,只知埋頭干活,話都很少多說一句的。
小猴子是商隊里年紀最小的,十五歲就跟著爹出來跑商路,見人就帶笑,最是伶俐活潑,喊他東家的時候,聲音那樣清脆,眼楮里是少年對著整個世界的憧憬。
而今,他就倒在前方,在他的尸體旁邊,是他那拼了命沖過來,想要保護兒子,卻被一刀劈下頭顱的父親。
許志,王岳,鄭老八,蘇阿大……每一個護衛,他都念得出名字,他都曾笑著同他們說話。
而今,他們都已死在他眼前。
沒有理可講,沒有價可談,甚至沒有給他們投降,或放棄的機會……
凌松澤不是不害怕,但他更加憤怒。
為什麼做事要做得這麼絕,世人行事,所為的,無非名與利,錢與勢。有什麼不能談,不好談。
大成號,有什麼價錢出不起,何必一出手,就是這樣的辣招。
他激憤至極,但孫成卻冷靜地做出了判斷。
「東家,他們不是來搶劫的,他們是來殺人的。」然後,他扯了凌松澤飛逃。
他是護衛們的首領,他必須對眼前的危局做出判斷。
這是一場事先就下定決心的刻意殺戮,而非一時貪財的攔路搶劫。
就算是放棄貨物,也無法逃過這些人的殺戮。
所以孫成毫不猶豫,拖了凌松澤就跑。
「你干什麼?」凌松澤身不由己地被帶著跑,一向冷靜的他,這次卻在那漫天的鮮血和死亡中,被刺激地兩眼通紅
「東家,我們不是對手,只能先護著你跑了再說。」孫成拼了命地嘶吼著。
他們不是不拼命,可當拼命也沒有用的時候,就只能選擇唯一有希望保住的人逃月兌了。
只有凌松澤逃出性命,他們的妻兒老小,未來歲月才有保障。
只有凌松澤活著,他們這些人拼了命,才算有了意義,才算不虧了大成號這麼多年的善待。
身後慘呼不絕,這麼多年的兄弟們,正在一個個死去,正在用血肉之軀為他們拖著代表生機的每一點時間。
可他,連頭也不敢回一下,只能紅著眼,忍了痛,拼了命地逃。
他不敢往回走,大路暢通,一望無余,等那些人殺通了一條血路,要追上來很容易。
他甚至沒有騎馬,這幾天連日趕路,只為著早一點回家,馬力都快用盡了,這時候強行催馬疾奔,其實跑不了多遠。
何況,大道上無處躲藏,跑也沒有什麼大用處。
他拖著凌松澤直撲向山林,期望著那密密麻麻地樹木,能成為他們的屏障。
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被他拖著的凌松澤,最初還掙動幾下,到後來,卻也只是無聲地配合著他飛奔。
跑了多久,不記得了,無窮無盡的山林,何處林木最深,哪里最為荒僻難行,他們就往哪里跑,就向哪里鑽。
已經跑得這麼遠,這麼遠了,可為什麼,熟悉的人那臨死前的慘嚎聲,還是清晰地響在耳邊。
縱然明知是幻覺幻听,但那放不下的心思,終是放不下。
凌松澤衣發零亂,臉上,手背上,所有露出來的地方,都被荊棘劃傷,他的聲音低沉黯淡︰「他們是不是,會殺死所有人?」
孫成臉色慘白,搖搖頭︰「誰知道呢?看那架式,就是把人都殺光了,他們也不會手軟的,反正他們不是為搶貨來的,一直向著我們這邊殺過來,也許……只是來殺人的……或許沖透了陣,就一直過去了,未必會回頭把其他人都光光……」
他的聲音軟弱,不太有把握,卻又只能盡力往好處想。
凌松澤神色慘然︰「這麼說,是我連累了你們所有人……」
孫成依然搖頭︰「都是猜的,誰也說不準。而且,東家,你私人能有什麼仇人,就算有人來殺你,那也是為了大成號,那要殺的,也是大成號的東家。我們是大成號的人,沒什麼連累不連累的。」
凌松澤喃喃問︰「為什麼,他們那麼厲害?」
「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武林中人吧?」
「武林?」凌松澤有些狐疑,什麼叫武林中人,渭城里開館授徒,教通臂拳的,府城里號稱什麼大刀門的?
學著拳術刀術和普通人學習算盤,做菜,做衣裳都一樣,無非就是一門活命的手藝……
大成號的護衛隊,也從這些門派挑過人的,不還是被人殺得如砍瓜切菜一般。
孫成苦笑︰「東家,我說的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和咱們平時看到的那些會個三拳兩腳的人不同。」
「武林高手是什麼樣的?」
孫成繼續苦笑︰「東家,我也就一窮當兵的,也就是多拼殺過幾年罷了,知道的也不多,武林高手,我也沒怎麼見過,估計跟那傳說里,以一敵萬的將軍,隨便跳宮牆就能模皇帝腦袋的人差不多吧」
凌松澤默默無語,對那個傳奇的世界,他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以為,同他沒有關系。
那是一個與普通人有著極遙遠的距離,充滿著離奇傳說的奇妙世界。象他這樣踏踏實實,只看準眼前目標,過好眼前日子的人,對一切虛無飄渺的事,都不會太在意。
然而,當那仿佛只屬于傳奇的世界,忽然變成身邊最恐怖的威脅時,他的聰明才智,他的潑天富貴,在那最簡單的力量面前,在那最冰冷的鋼刀面前,就什麼也不是了。
那些人也許不聰明,也許口袋里連十兩銀子都拿不出來,甚至也許都不一定識字,然而,他們有足夠的力量,他們習慣無視法律和規則。他們可以隨意殺死,很聰明,很有錢,可以給整個安定府無數人帶來好日子的大商家。
最好的,最精巧的,最美妙的,往往經不起,最粗暴,最簡單的催毀。
就象那些悠遠古老,有著無數文明的王朝,往往會被,甚至沒有自己的歷史與文字的野蠻人,輕易毀滅。
聰明能干,甚至可以在數年內復興大成號的凌松澤,面對著那個陌生世界,陌生的殺戮規則,完全沒有應付的辦法。
而就在此時,有轟轟然的笑聲清晰入耳。
這一次,不是幻覺。
「姓凌的,別躲了,我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