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松澤臉色微變,孫成卻搖了搖頭︰「別擔心,東家,這些武林高手都很邪乎,這聲音听著近,其實人很遠,這是故意嚇人的,我們要真上當了,這慌亂一跑,他們就能循著聲音找來了。」
凌松澤微微松了一口氣︰「他們果然是來找我的,這樣……也好」
孫成神色沉重,就算那幫人沒有察知他們的確切位置,但听那聲音飄忽不定,忽左忽右,想來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四處搜尋。
山林雖大,也未必是真正安全的所在。呆著不動,怕是遲早被人搜到,可現在距離近了,真要瘋狂逃跑,又怕動靜大了,被人查知。
這樣的情況,哪里就好了。
「即然是直接針對我的,想來沒空把其他人殺光。」凌松澤心里計算著時間,那些人追得太快了,不可能把商隊的人全殺了,應該是一路追著他而來,商隊中大多數人即沒有膽子攔,也沒有力量攔,也就是護衛們沖上去阻攔,估計他們一路殺穿就追過來了,並沒有更多的時間和興趣回手多殺人。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凌松澤滿心地苦澀,卻也悄悄為那些人慶幸著。
孫成看了他一眼,默然無語,在這個時候,還能念著其他人的性命,為旁人逃過一劫而感覺安慰,而不是埋怨那些人沒有足夠的份量,把可怕的殺星,多留住一會,這樣的東家,確實是值得他們這些粗漢為之拼命的。
大成號兩代東家,都有這樣的氣度,心胸,只是這一代……
凌松澤看他的眼神,知他心中所想,苦澀地笑了笑。
是啊,他是個精明厲害,擅于算計的商人,要算起誰的性命更重要,自然是自己的最精貴了。他也怕死,他也拼命求生,其實,只要自己能好好地活著,他也並不介意負人害人傷人,就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真正眼看著那樣無情的殺戮,逃命之余,他還會為其他人如此擔心焦慮。
人終是有感情的,哪怕是再低等的伙計,與他這個高高在上的東家,相處地久了,他便不可能,把他們當做不相干的人,只要自己安全,就可以,安心地看他們被殺死。
「姓凌的,快出來。」
「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識相一點,大家都省了麻煩。」
那些滿是得意和冷酷的聲音,一直響著,雖然前後飄忽,但確確實實,越來越近。
孫成默默無聲繼續拖著凌松澤,壓低身子,在林木間穿行。
「姓凌的,听說你有個大胖兒子,還有個挺不錯的老婆……」
遠遠傳來的聲音,無比清晰,凌松澤臉色大變。
孫成猛得一用力,把他推進一處陰冷的小山洞里,眼楮死死地盯著他︰「東家,別上當,有你,才有夫人和少東家,你要出了什麼事,他們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還能依靠什麼人?還有……韓少爺……」他語聲頓了頓「東家,無論如何,你要先保著你自己。」
那洞極小,只容一個人勉強藏身,冰冷的石頭,潮濕的泥土,就那麼緊貼著身子,凌松澤蒼白著臉色,咬牙不語。
孫成拼了命地拉扯了樹枝,枯葉,荊棘,藤蔓,要攔阻在洞前。
「孫成,你……」
「東家,你藏著,別動,我去把他們引開……」
凌松澤震了震︰「孫成……」
他叫了他一聲,卻又啞然無語。他不可能把孫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這個時候,這或許是唯一的生機,說什麼你不要去,那是虛偽,可要在這個時候,叫他快去,或是立刻保證會善待他的妻兒家人,卻又殘忍地連他也覺得不能接受了。
然而,什麼也不說,他也還是做不到。
孫成瘋狂地扯著一切可以遮掩洞口的東西,渾不顧雙手被荊棘刺得鮮血淋淋。
「東家,我不過是個窮當兵了,年紀大了,兩手空空,從軍隊里裁出來,要沒有大成號,沒有老東家,我早不知死在哪個角落了。現在,我是大成號所有護衛的統領,有房子有地,有老婆,有兒女,日子過得簡直和神仙一樣。老東家救我出生天,東家你提拔我,信任我,我這輩子,值了,替你們,替大成號拼命,原是我該當的,何況……」
密林里,隱約的光線中,隨著洞口被掩得越來越嚴,凌松澤的面容,眼晴,都漸漸隱到了暗影中。
孫成卻還是死死望著,黑暗中,幾不可辨的模糊影子,低聲說︰「或許,這就是報應吧,當初我做了忘恩負義的事……」
他看到暗影里,那一雙眼,驟然亮了起來,激憤,痛楚,憤怒之余,竟如受傷的狼一般,仿佛隨時準備瘋狂地拼命。
他沒有再看,只飛快掩上最後的藤蔓︰「東家,你要好好活著,照顧夫人,少東,還有韓少爺」
他這樣淡而無味地把開始勸說過的話,就這麼再說了一遍,然後,回身分開林木,奮力奔跑而去。
最後的一點陽光都被樹枝的陰影遮去了,一片純粹的黑暗里,被單獨留下的凌松澤靜靜地等待著。
無論他內心中,有多少焦慮,不安,恐懼,憤怒,悲傷,無奈,他依然只能把身體縮成一團,躲在這小小的山洞里。
冰冷的石頭和潮濕的泥土,就這麼直貼著身子,那濕意冷意,一點點滲透衣裳,直入膚入肉入骨入魂。
恍惚中,他還是許多年前,無助的流浪小叫花,在冰天雪地里,掙扎著,孤獨而無力地渴求著活下去。
當年,最少還有陽光,最少,他還能在隱約中,看到一線生機,而現在,這小小的世界里,只有純粹的黑暗。
什麼也看不見,冰冷而黑暗的世界里,每一點時間流逝,都漫長地讓人發瘋。
他只能听著自己的心跳,感覺著自己的呼吸。因為長久地保持著同樣地姿式,全身都在發麻,但他沒有活動手腳的余地。隱隱地感覺到有小蟲子爬進衣衫,在身上慢慢游走,甚至咬傷皮膚,即癢又痛。可黑暗里,他看不到,小小的山洞里,他也無法去拍打,捕捉。
除了忍耐,只有忍耐,除了等待,只有等待。
他已經很久不曾忍耐過什麼了,他也同樣很久很久,不曾這樣無望地等待過了。
他有錢有勢,想要什麼,揮著銀票總能換到,可原來,那麼多財富,並不曾使他的生命,稍稍強大那麼一點點。
面對直接而野蠻的殺戮,他也只能這樣膽怯而無力地躲藏著。
孫成沒有告訴他,需要藏多久,因為力量處于絕對弱小的一方,在這樣的局面里,只能盡量爭取求生,而無法控制,預測什麼。
凌松澤唯一的選擇,就是躲久一些,再久一時,時間越長,越有可能等到安全。
于是,在這樣恐怖的黑暗中,他苦苦地忍著,撐著,煎熬著。
那樣足以把人逼瘋的黑暗,那樣可以叫人崩潰的冰冷里,他咬著牙,死死地堅持著。
大妞在等著他。
他還想听他的平安兒,再叫一聲爹爹。
還有……小諾……
凌松澤閉著眼,在這死一般的絕望中,努力給自己支持下去的力量。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為了那些等待著他的人,為了那些,需要他照顧的人。
今時不比往日,以前的大成號根基深厚,就算失去了自己,有渭城做根本,有文家的幫助和支持,有文素秋,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地努力應對,讓那些人保有基本的富貴安寧還是可以的。
可是,現在大成號移到了府城,更向全國各地伸出觸角,極速地擴張著。
步子邁得太快,投入的銀錢太多,本身的根基卻未必鞏固,他要不在了,只怕又是一場轟然倒塌,地覆天翻的災變。
不,不能讓他們再受這樣的驚嚇和折磨了,這種事,有過一回,已經足夠,誰也沒有必要再承受第二次了。
所以,他必須堅持下去,他必須活下去。
黑暗里,他不知告訴了自己多少聲,黑暗里,他不知在那絕望的等待中,默數了多麼漫長的數字,他不知道又饑又渴又麻木疲憊的身體在告訴他,時間已流逝了多長。
在他終于忍不下去之前,洞口一直掩著的藤蔓樹枝動了起來。
有人在移走這些遮掩物……
凌松澤顫了顫,卻覺得手腳發麻,一時竟無法動彈。他張了張嘴,喉嚨里一片干澀,竟然也發不出聲音來。
隨著樹枝藤蔓一層層褪開,黑暗漸漸地淡去,他的心頭緊張到了極處。
眼前終于一亮,長時間處于黑暗中的他,雙眼一陣刺痛,他趕緊閉上眼,甚至沒能立刻看清站在洞前的人。
不過,他已經听到了足以讓他四肢百骸,血液成冰的笑聲。
那個只听過一次,但他絕不會忘記的笑聲。
那個攔在商隊前,哈哈大笑著,說出一個「殺」字的聲音。
凌松澤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孫成的努力,或許不是沒有意義的,他至少推遲了對方找到這里的時間。
然而,這忠誠的護衛,賠上了自己的性命,最終,那個魔鬼般的殺神,還是站在了凌松澤的面前。
「凌東家,你可真能躲啊,可惜你不清楚,我們這樣的老江湖,不但殺人的手段一等一,就是這追蹤覓跡的本事,也不是你們這種人能猜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