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家的這場劇變于一天之內,在府城上等人家中就傳遍了。
那樣大開中門,趕出幾十個人。
都是拖家帶口,零零落落地帶著行理,有人鼻青臉腫,有人發散衣斜,有人行走不便,明顯是挨了板子。
大多數人一邊走,一邊罵,一邊嚷嚷,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很容易地就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無非是一群下人,仗著有臉面,對這家主人的義弟夫婦無禮,陷主人于不義。不管是明著頂撞的,拉偏架的,還是袖手看熱鬧,甚或是護主不力的,一概全家被趕了出來。鬧得最凶的幾個,還挨了重重的幾十板子。
一下子趕出一大半的下人,其中不少還是府中極有臉面的管事,以及凌夫人的同鄉,這樣的大手筆,大動作,誠然驚人。
人們剛剛感嘆一番,凌家大財主對自家義弟真是好,嘆息之聲尚未絕,就被下一個消息,驚得目瞪口呆。
連凌夫人都因為管束下人不力,縱容下人對義弟夫婦二人無禮,抱著兒子被趕回了娘家。
二夫人文素秋親自求情,好說歹說,幾乎是聲淚俱下,也只是勉強勸住他不曾當面寫休書。
這等決絕狠毒,真叫人瞠目結舌。倒也怪不得被趕出來的人,罵聲不絕。
小老百姓們也不免低聲議論,這位凌大老爺固然對義弟極好,對妻兒卻實在未免太絕情了些。
然而,在那有頭有臉的人家,在掌握著評議之權的文人當中卻又是另一種說法了。
這個時代,義總是大義,而情,卻難免是私情。
為了妻兒得罪朋友,自然是品德大大有問題,但若是為了朋友,為了大義,為了恩情,而做出犧牲,這犧牲越大,就越是讓人贊嘆,若是為此拋妻棄子破家敗業,則更是大大的仁義了。
所有的美談故事里,總要用隨便贈送愛妾美姬給朋友下人的情節,來形容主人的慷慨大方,重義輕色。
而那些為了酬恩報義,殺了自己的女兒替主人頂罪,拿自己的兒子去代替恩人的兒子上刑場的故事,就更加壯烈,足成千古佳話。
在這一類佳話里,舍得犧牲的都是男人,而愛惜至親性命,心痛不舍,甚至瘋狂的,大多都是女人。
微不足道的女人們,本來就頭發長,見識短,與一切的大仁大義大成就毫無關系,能在這種事上,充當一下反而人物,襯托一下男人的偉大,也算是她小小的價值了。
所以,凌家的故事一傳揚出來,已經有不少人點頭贊嘆,官府中人可以驕傲他們教化百姓太成功,令得普通商賈也有如此大義德行。而文人們已經在打月復稿,怎麼寫詩作賦,來贊頌這件義舉了。
當然,倒也沒有什麼人壞心眼地真希望凌松澤妻離子散,最多也就是借這件事,教訓一下目光短淺,心胸狹窄,不識大義的女人,等老婆听話了,懂事了,再接來團圓也就是了。
休書不還是沒寫嗎?
而且,負責中間轉圓的人,不是已經開始努力了嗎?
說起來,凌松澤待那恩人之子,自己結義的二弟確實是好,不過,他兄弟夫婦,倒也不是不識好歹的人。
凌松澤要為他們而休妻,最堅決反對的,就是他們。
他們不念舊惡,拼命為凌夫人說情,才攔住了當時就要寫休書的凌松澤。
凌夫人又驚又怕,抱著孩子逃回娘家。
她娘家父母,也不過就是韓家的舊僕,得韓子施庇護,二十余年來,少經風雨,現而今,也就是稍稍富裕些的人家,面對這樣的驚變,也是嚇得手足無措,應對無方。
幸好有韓夫人文素秋,擔心凌夫人想不開,備了轎子追過去安慰,陪著她同飲同食,起居相伴,努力勸慰,小心防備,倒真是沒出什麼大事。
至于家中,則由她的丈夫,親自負責勸說凌松澤,慢慢改變心意了。
大家听到的傳聞,內容大多如此。
雖然真相是文素秋一個人擔心地到處操勞,四下忙亂,去追大妞之前,跺著腳強烈要求韓諾一定要勸動凌松澤。
但在世人眼中,女人們的努力,女人們的想法,一向是不重要的。這樣知情識趣的好事,自然還是要落到男人身上。
凌松澤為恩義而斥妻兒,韓諾卻以德報怨,反助他們夫妻和睦,一家團聚,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美談,完整的佳話。
女人能提供些點綴,讓這個故事,更復雜一些,更精彩一些,波折更多一些,也就夠了。
不論世人怎麼編排這件事的真相,凌家大宅都是靜悄悄一片。
主母和少爺倉惶而去,家里平白少了一大半下人,到處都是充滿壓抑的死寂之氣。往日凌大老爺回家,眾星捧月一般,而今,人人都如躲妖怪一般,遠遠躲了開去。
連專門負責服侍凌松澤起居的貼身小廝,侍兒,也悄無聲息,逃出老遠。
凌松澤的大院子里,靜悄悄地,只有他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冰冷的石桌前,淒涼的冷月下,恍然不覺夜風吹得人全身發寒。
從妻兒痛哭而去,他自己趕走一堆人之後,他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空曠處,一直到深夜。
沒有人敢進院子,沒有人敢靠近他,沒有人敢在這時,給他加一件衣裳,添一個燈籠。
星月昏暗,四下里陰冷暗沉。死一般的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輕輕響起。
凌松澤沒有動彈,沒有回頭。他不需去看,不需去問,這個時候,敢以如此隨意的步伐,靠近他的,整個凌宅,只有一個人。
感覺到一個溫熱的身體,貼著他坐下,看得到一個小小的酒壺遞到眼前。
凌松澤默默接過來,默默喝了一大口,熱辣辣酒勁,沖得他一陣咳嗽。
許多年以前,他終于決定迎娶大妞的那個夜晚,整個家里一片喜氣洋洋之時,也是這個人,就這樣安靜地,陪他看了一夜的星星,喝了一夜的酒。
「小諾,這些日子,你和弟妹,都不好過嗎?那些小人沒少叫你們受悶氣吧」
韓諾的聲音在靜極的夜色里,低低響起,反顯得這個長夜,愈發沉靜。
「我沒有生氣,但素秋有,我說沒關系,可她還是很在乎。」韓諾很坦率,一點沒有因為想安慰凌松澤,就粉飾太平的意思,但同樣,他也一點不隱藏自己的不在意,雖然他有點懊惱,文素秋總是那麼在意,且他永遠無法真正成功說服她。
「小諾,其實,這些事,是我在暗中縱容,才到了這一步的。」凌松澤苦澀地笑笑︰一直什麼都能看明白,卻什麼也不說的韓諾,究竟有沒有察覺這一點呢。
「我並沒有要他們做什麼,我只是在察覺他們可能做什麼的時候,故意裝作不知道罷了。小諾,我是一個極小氣的人。當年的那些閑言碎語,當年弟妹的態度心思,其實我一直記恨著呢。我是有心讓她吃點苦頭,我是有心報復她一下,我是想讓她嘗嘗,我感受過的那樣事,我是想讓她明白,當年那些冷眼,那些閑話,那種在家里又微妙又難堪的地位,究竟會給人什麼感覺。小諾……我是個對深閨女子,都要斤斤計較的家伙。明知她是你的妻子,我也並不曾愛屋及烏。可憐大妞一直以為是她自己做事不仔細造成了這一切,她從來不知道她的丈夫有多可怕。小諾,我是個商人,不管外人說我多麼高義,不管大成號做了多少善事,對下頭的人多好,骨子里,我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眥睚必報的商人。」、、
凌松澤低低地笑著︰「我不過是裝得好罷了,小諾,我不過是個會演戲的商人。只是,我以為,就算是戲,只要能演滿一世,假的,也就成了真的。我以為這些真相,我這一生,都不會說出來。」
韓諾只是默默地听,是的,有的事,他知道,即使並不是非常清楚,但也隱隱地感覺到了,只是,連他也以為,那些事,凌松澤是一生都不會說明的。
「小諾,我沒想到,事情會弄得這麼嚴重,我以為,一幫子下人,再大膽,也不過說點閑話,哪里敢這樣當面肆無忌憚地對抗,羞辱主人。小諾,我錯了,我雖說是只想著報復她一個,並不牽連你,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從來夫妻一體,她受了辱,便也是你受了辱,或許你自己並不在意那些,只是別人看到這種事,自然就要更輕視你三分,自然就會湊過來,再踩低你幾分。這事我如此大張旗鼓地發作一番,將來,才沒有人敢再做同樣的事。以後,我也再不會縱容這一類事情發生了……」凌松澤語氣忽得一滯,終于長長嘆息一聲,其實還能有以後嗎?
「小諾,我知道你想勸我,我知道弟妹重托了你。但是,我這樣做,自有我的道理,你就不要管了。」
「我沒想勸你。」韓諾平淡的語氣,讓凌松澤終于微微一怔,看向他。
「我知道,你不會做對大妞和平安不好的事,我不用勸你。」
凌松澤呆呆道︰「我都要休她了……」
韓諾很簡單地回答︰「那也應該是因為,你覺得,休她比不休她,對她更好。」
凌松澤還是傻呆呆地看著他︰「小諾,我今天,是真的很生氣。」
「你會生氣,會和她吵架……也許……」韓諾想了想,方說「氣極了,可能會動手打人,但是,你不會做對大妞和平安,真正不好的事。」
凌松澤直勾勾看著韓諾,良久才問︰「為什麼?」
韓諾回答得很隨意︰「因為我知道。」
因為他知道,身為孤兒的凌松澤有多麼在意親人。
他甚至親口說過,如果他也有族人,哪怕那些族人如韓家族人一樣貪得無厭,他也一樣高興,一樣歡喜,並願意容忍。
連這樣的族人尚可以接受,何況是妻兒。
凌松澤神色復雜地看了他半日,終于長嘆一聲。
他的妻子不明白,他的兒子還小,曾經一門心思琢磨對付他的文素秋完全沒發覺,貼身的侍從,親信們,沒有一個知道。
只有韓諾,看起來傻乎乎,懶洋洋的韓諾,哪怕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依舊如此簡單地肯定著。
這世間,永遠不會誤會他,也永遠不會猜忌他的,原來,不是老師,不是忠僕,不是妻子,也不是兒子,只有他,唯有他,從當年至今夜,從初識,到如今,一直一直,都是他。
他抬手仰頭,又深深喝了一口大酒,接著依舊被嗆得劇烈咳嗽一番,這才低聲說︰「原本是不想告訴你實情的,現在……」
他抬眼,看著天邊遙遠而昏暗的星辰︰「小諾,你知道魔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