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混亂
凌家又出大事了。這並不讓人吃驚，平安在街上攔住韓諾的那番風波，小少爺自以為處理得不錯，卻不知越是看不到馬車里的情形，人們的猜疑就越玄,早就傳出許多種說法了.
大部份人都相信，凌家那個學武的少爺，肯定對那位愛睡懶覺的叔叔動了手，只是動手的程度外人不清楚罷了。
在這個倫常尊卑被看得極重的世界里，平安的一時沖動，會讓他成為千手所指，千目所視,忤逆不孝之人。
依倫常規矩來說，不管是哪個大家族里，只要稍為在意門風規矩，開祠堂，請家法，那都是應該的，打個半死不活，那都是完全合理的。
也就是平安家里人口簡單，又很少被規矩禮儀束縛，才會缺少這方面的認知。
從大白天書畫街邊上出事開始，全城上下就不知有多少喜歡熱鬧的人，等著看凌家出事了。
所以，平安被打，這是意料中的，算不得什麼。
最多也就是打得稍狠了一點，小孩子臥床不起，听說要調養幾個月，听說當夜她母親幾乎以為他被打死了。
雖說那當爹的確實出手狠毒，不過，也不算什麼太稀奇的事。
越是大戶人家，這規矩家法就越嚴，抱子不抱孫，父親審兒子如審賊，兒子見父親如老鼠見了貓，這都是尋常事。平安府這麼大，哪年不傳出一兩樁，某家某戶，某人被打得不起不了床的消息，甚至隔個兩三年，打死一兩個體弱的公子哥，那也挺尋常的。
真正讓人們震驚的，是凌松澤自己也倒下了。
挨打的平安，最後請了大夫來治療，得出的結論是，看起來傷著雖重，但並未損及根本，只是孩子小，有些禁受不住罷了，但小孩子恢復得也快，只需好好調理，有足夠的時間，即可復原了。
反而是凌松澤這個打人的，當夜吐血暈倒，數日間，暈暈沉沉，偶有醒來，也恍惚而短促，大夫診治之後，只小心地開調理治療的藥物，竟也不敢保證什麼。
凌松澤的身體其實一直不好。當年的貧寒困苦，長年饑餓，冰雪中的苦苦掙扎，對他的身體早就造成了無法完全恢復的深刻傷害。
也虧得韓家有錢，韓子施又經常讓人給家里人診平安脈，各類調理身體的藥物，也是不要錢一般地供著家里人用。
凌松澤混在大家中間，治著病，吃著藥，慢慢調養著，倒也不太明顯。
且長年用藥，他又年輕體壯，身子到底漸漸好起來了，根子上雖還有虛弱之處，只要不發不顯，調理得當，也看不太出來。
韓子施死後，韓家的財富都掌握在他手上，尋名醫，求良藥，都是小事，又都掩蓋在韓家定期讓名醫上門診平安脈的傳統下，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身體其實一直有隱患。
後來雖迭經變故，但他的事業越做越大，意氣飛揚之間，心情好，身體其實也跟著好。
只要不是過于疲憊，過于傷身，幼年時的病根，幾乎不會發作，就算在這種情形下發作了，說一聲太累了，生病了，旁人也不會懷疑。
因此，外人確實很少知道他的身體狀況。
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其實從當年遇上魔教攔路，孫護衛等人被殺，琴姬開始恍惚間總念叨著報應就已經開始了。
自琴姬死後，他更是不曾睡過一個好覺，心思時時刻刻都在糾結苦痛之間，全不知道身體已經處在極危險的境地中了。
而平安一時任性的行為，則成為了摧毀這一切平安假象的根源。
乍聞消息時的震怒，痛苦，憤怒，把捧在心里寵愛的兒子放手痛打的激動和痛楚，被韓諾含怒一眼，看得心神動搖的迷茫驚怖，還有大妞痛哭聲聲中，一記記拳腳，打的不止是身，也是心。
長時間不得休息放松，身體狀況已極不好，迭經大驚，大怒，大悲，大痛，大激動之後的灰心迷惘，血肉之軀又同時受到劇烈的震動和傷害，身體和精神都前所未有地虛弱。自幼時便一直折磨他的病痛完全暴發出來，終于擊倒了他。
他的數日暈迷，各路名醫的語焉不詳，讓整個安定府都跟著震動了，讓許多大人物，都為之牽掛。
現在，全安定府，有幾家大商戶和大成號沒有合作，有幾個大官員沒有大成號的干股，听說凌松澤倒下了，且情況危險，誰能不表示關心。
生老病死，人之常態，利益的鏈條若能代代相傳，倒也未必非靠他凌松澤一個人。但凌家的情況又是這麼特殊。
大妞不懂經常，平安也還小，未必承得起局面來．本來大成號的身股制度可以保證人心一統，齊心合力，甚至東家不參予經營，大成號也能屹立不倒。
但眼下的情況是，所有人都知道，凌松澤倒下，是被兒子氣的，老婆打的。
做爹的把兒子直接打死，可以什麼事都沒有，畢竟平安是真的有忤逆之舉的，但兒子把當爹的氣死，那就是大不孝。就算官府不追究，不以十惡之罪來論刑，只要旁人牙齒縫里迸出一個「不」字，只要韓諾以弟弟的身份追究一下，平安還有沒有資格繼承大成號，本來就來歷很復雜的巨大財富，可就有些說不清了．
同樣，那天晚上，很多人親眼看到大妞拼盡全力，對著凌松澤拳打腳踢，本來女人為了護著兒子，跟丈夫拼命，這同樣是尋常事，可凌松澤在挨打之後，倒下來，人事不知，這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而事後大夫治療，也在凌松澤身上，找到很多青腫淤傷，更把這罪名完全坐實在大妞身上了．老婆打丈夫，致人于死的罪名壓下來，她也別想輕松地以未亡人的身份享受大成號的財富。
凌松澤自己是孤兒，妻族那邊的親戚，也同樣受大妞的連累，不可能有資格繼承。算起來，還真只有韓諾可以接收大成號的財富。
雖然，義弟的身份按理也是不能繼承的，但他與凌松澤的關系，本來就不能單純以義兄弟來論，大成號雖是凌松澤名下的財富，最初的出處，本來也是韓家，而今再歸韓家，倒也確實是理所當然。
只是，如此巨富，誰肯拱手讓人，正常情況下，凌松澤只要一去，大妞，平安，就要跟韓諾爭產爭得天昏地暗了吧。
雙方還都有資格，都有道理，這產業一日不定，不知多少人的生意，收入，要被耽誤，卻又不知多少人，悄悄打著混水模魚，在旁人的爭端中，得利的好主意。
一時間，大成號內外，凌宅上下全都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睜大眼楮，就等著看凌宅的動靜呢。各路人馬，但凡同凌松澤有些牽扯，跟凌宅有點交情的，無不派出人手，以探望為名，上門打探情況．
但要打探凌家的事，派出人手，也是件麻煩事．
凌家不是大家族，人丁單薄，凌松澤一倒，就沒有能應付大小場面的人．更何況凌宅里的幾個主人，遠沒有外人想得那麼復雜，這個時候，他們都只是守護在父子二人床邊，全心期盼他們無恙。
凌家父子倒下去，大妞最是心慌意亂，又痛又悔．因怕這父子醒來，激動不快，不敢把他們安置在一個房里，她又當娘，又當妻子，兩邊來回地奔波守護，幾天下來，人就憔悴地不象話了．
韓諾確知平安沒事，便只守在凌松澤身邊，沉默安靜，姿態一如多年前，無數次守護韓子施一般．
二人都不離開，且這時也都沒心思去理外務．
只好由文素秋一個女人，又不是凌家的女主人，最多其實不過是凌宅實際上的管家，名不正，言不順地出來應對了．
各家便也只好派些女眷上門，否則文素秋還完全有理由不接待．
因是女人，便不好直接進病房看兩個男人，于是，關于那父子的情況，便只能听文素秋的介紹了．
當然，這幾天也不是沒有男客上門的，只是文素秋大多避而不見，理所當然地一一打發了．
不過，總也有例外，比如……楊寧。
凌家的這件大變，最初是因他看上一幅好畫引起的，現在震動整個安定府，他不親自來看，也說不過去。
這位名士般風流自在的書生，硬著頭皮上凌家門時，十分難堪不自在。
連累人家父子都倒下了，他卻是想找人道歉，都沒有人有空見他。他就是捧著畫想還，暫時還真找不著接收的人。
只有文素秋提起精神來接待他。
數日下來，文素秋也已疲憊不堪。連著好些天沒好好睡過一覺了，眼圈都是烏青發黑的。
楊寧看得心驚，問過凌家父子的情況後，忍不住勸說她要好好愛惜自己。
文素秋這些天，撐得也是心力交總瘁，終于有一個信得過的親人，在眼前溫言撫慰，感動地幾乎落下淚來。
楊寧沒有很快告辭，在廳里寒喧著說了幾句後，便提議陪文素秋在花園里走走看看，打算慢慢開解勸說于她。
被逼得站在風口浪尖上，早就有些撐不住的文素秋，如同找到了可以歇息的港彎，高興地陪伴著楊寧慢慢在園中轉轉走走。
並沒有意識到，在男女有別的制度禮儀下，這是相別多年，異地重逢後，她是第一次單獨接待一個男子。而花園閑走，雖有丫環下人們跟著，卻也有意跟得又遠又後，不知不覺得，方寸之間，她有了和楊寧單獨相處的小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