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一百二十章 痛徹

作者 ︰ 老莊墨韓

韓諾沒在外頭逛,一路直接回家,家中一切如常,外頭小小的騷動,倒也並不曾在第一時間傳回家中。

當天凌松澤沒有回家,只派人傳信回來,說是有事,這原是常事,並不曾引起任何人注意。

倒是出門和一幫小伙伴們玩的小少爺也沒回家,只听說是到同齡朋友家做客去了.孩子太小,大妞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韓諾倒要難得得注意了一下凌松澤的行蹤,難得會擔心凌松澤聞訊後的反應,但即然凌松澤還沒有回家,韓諾暫時也就不操心了。

彼自與文素秋吃過晚飯,正準備安頓,外頭就有紛亂的腳步聲,急促慌忙地由遠而近。

人還沒沖進來,那淒厲的叫聲,已是嘶心裂肺地傳進來。

「救命,救命。二老爺,二夫人,救命啊,小少爺要讓老爺打死了。」

文素秋驚得猛然立起,快步搶出屋去,卻見院門處,一個婆子滿臉是淚,披頭散發地沖了進來。

一進院子就撲通跪下,一個勁地只是磕頭︰「二老爺,二夫人,快去吧,少爺要沒命了。」

文素秋識得這杜婆子,她也算是大妞那邊比較得力親近的老媽媽了。也是不知哪里冒出來的老鄉,親戚,但為人老實,並不到處攪事。在當年的風波中,得以幸免。

她的小兒子正好是平安的伴讀,日日跟著平安出入,平安的前程未來,也等于是她家的前程未來,也怪不得她這樣上心,這般焦急了。

文素秋急跑幾步,疾聲問︰「怎麼了?大哥不是不在家嗎?」。

「听說是為著小少爺冒犯二老爺的事,大老爺惱了,怕回了家,人人來勸,直接把小少爺截去逸園了,逼了少爺的一個長隨傳假消息回來,穩住了夫人。小少爺身邊其他的人,全給看住了。還是人打得太慘,大老爺的長隨看著怕出事,悄悄往外透的消息。大夫人已經趕過去了。二老爺,二夫人,你們大人大量,救命啊。」這婆子一邊說,一邊拼命磕頭,咚咚之聲不絕。

文素秋回頭怒視了韓諾一眼︰「你怎麼什麼也沒告訴我?」

韓諾默然無語,他也想不到凌松澤家都不回,便施雷霆打擊。故意把平安截在外頭,于其說是防著大妞說情,不如說是防著他吧。

文素秋也沒空同他爭執,急道︰「這回你再不能躲懶了,必須跟著我一起去……」

話音未落,卻見韓諾已經走出來,就站到她身邊了。

文素秋愣了愣,即不知丈夫為什麼會這麼快,也訝異于韓諾這回終于肯主動做什麼了。想當初,可是听著凌松澤要休妻,他也不肯挪動一下的。

仿佛知道文素秋為什麼吃驚,韓諾已淡淡答︰「打小孩是不對的。」

明明是在回答解惑,為什麼听完之後,文素秋更覺疑惑不解。只一愣間,韓諾已是出了院子,她連忙提起裙子飛快地追了出去︰「等等我」

韓諾與文素秋出了大門,大妞的車已是早早飛馳而去了,門前也有下人套了車在等著他們,臉上也是慌張之色。主家要真出了大事,下人們也難逃池魚之殃。二人匆匆上了車,馬車一路向悠園飛馳而去。

悠園是凌家買下不到三個月的花園。

悠園的前主人,也是一位大富商,花了大手筆建園子,園子初成,夫人就在園中請了許多貴夫人做客,文素秋看著好,回家後隨口對韓諾提起,原本是發自真心的贊嘆,韓諾聊天時,無意中對凌松澤提到,听說悠園很漂亮,凌松澤回頭就大手筆把悠園買下來了,只說當家里人閑時散心的園子。

相比之下,韓諾買五千兩銀子的畫送人,真算不得什麼。

只是花自己的錢,和花別人的錢,在外人看來是不同的。

何況這園子說是全家人游樂散心之所,所有人都知道,不過是為著韓諾一句隨口的話罷

人們私下的議論,嘆息,都不會少。

平安正好不大不小,對世事,似懂又非懂,這些話听得多了,點點滴滴積在心中,不滿之事,或遲或早,總是要表達出來的,買畫事件,也不過是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拙園離凌家並不太遠,已經入夜,街上行人又稀少,馬兒的速度放了開來,很快就到了逸園門外。

遙遙只見到大妞的馬車停在門外,待馬車馳近,只見園子的大門開著,看門人臉色蒼白,遠遠得,園子深處,隱隱有個悉的聲音,在哭號慘叫。

文素秋嚇得臉色發青︰「大嫂……怎麼了,平安他……」

話猶未落,韓諾已經一躍下馬,一閃身就進了園子。

文素秋依舊沒弄明白,他怎麼這麼快,但這一回,她不會再叫他等了。

她跳下馬車,疾步如飛地向前走。一路上,零零落落,見幾個慌張的下人,望到她時,臉上都露出看到救星的表情。

一路上,也見著地上有那單獨一只的鞋子,碎成四塊的玉鐲,變形的金釵,卻是大妞心慌意亂,飛奔中跌了一跤,連鞋子掉了,首飾損了,也都顧不上,而下人們個個神不守舍,竟忘了去收拾。

遠遠的,大妞的哭號聲驚心動魄︰「凌松澤,我跟你拼了」

文素秋只覺心驚肉跳,那個就算被趕出家門,對凌松澤也很少口出怨言的大妞,竟會說出「拼了」這樣的話……

而且,只有大妞的聲音,卻听不到平安的聲音。

沒有哭,沒有喊,沒有哀告,甚至沒有怒罵,沒有一絲一毫屬于平安的聲音。

是凌松澤已經被攔住了,還是平安已經無法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了。

文素秋手腳冰涼地往前趕,跌跌撞撞地也好幾回差點摔跤。

總算有幾個丫環回過神來,趕來相扶,文素秋卻嫌人多走得慢,甩開她們快速向前。

平安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富貴之後,這孩子雖已用不著她操什麼心,但當年困窘之時,小小的院子里,四個大人,一個孩子,小小的一個家,滿是溫馨,再困苦的時候,一個孩子也總能帶來無數的歡笑。

縱然事過境遷,依然不能接受,這個孩子有任何不測。

平安與韓諾的沖突,文素秋雖然不知道,卻是可以想象的。

平安自然有許多不對,可是,韓諾這麼多年來,始終不改地,心意一動,花錢就不眨眼的毛病,也不是沒錯的啊。

小孩子不懂事,教導幾下也就罷了,可真要為著韓諾,弄出什麼不忍言的事,絕了凌家的後,她與韓諾,又怎麼好做人。

深秋的夜晚,風吹到身上,已有了深深涼意,但是文素秋一路飛奔,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前方終于有了一片光明,無數燭影燈光下,平安小小的身子,被韓諾抱在懷里,小手小腳小腦袋,無力地低垂著。從後背看去,衣裳褲子都打得稀爛,混著血肉,看得人觸目驚心。

地上扔著一根粗大的鞭子,鞭梢上都沾著血肉,文素秋只看一眼,便覺得一陣陣心悸。

大妞死死攔在平安和凌松澤之間,沖著凌松澤一陣亂打,口中痛哭不止。

只怕她此前,做夢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會這樣出盡全力地對著凌松澤拳打腳踢。

凌松澤臉色灰敗,不閃不躲,由著她拼命又打又踢,血肉之軀受重擊的聲音,一記記響起來,听得文素秋全身發寒。

大妞一下下廝打著凌松澤,心頭卻只怕比自己挨打還要痛。

一邊是生死不知的兒子,一邊是木然不動的丈夫。

她恨著他,卻又忍不住心痛,她這樣痛著,又更加恨得厲害。

哪有這樣當父親的,打兒子竟似打生死仇人一般。

孩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哀告聲聲,她跪下來抱著凌松澤的腿苦求,都沒能攔住這個狠心的家伙。

要不是韓諾沖過來,直接一手扯掉鞭子,一把抱起平安,再惡狠狠瞪一眼過來,這個男人怕還要接著打下去。

平安倒在韓諾懷里,再沒有動彈,大妞只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就此天崩地裂。

恨得只想同她最愛的男人,直接拼個生死。

韓諾只要一瞪眼,明顯地表現出生氣和憤怒,凌松澤就有失魂落魄,不再痛打兒子,也無心應對妻子的痛打。而她,跪地磕頭,哀哀慘呼,都不能讓他揮動的鞭子停下哪怕一瞬。

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披散著頭發,散亂著衣裳,赤著已經被小碎石磨破流血的腳,瘋狂地撕打著丈夫.

小丫頭們嚇得手足無措,不敢上來勸阻,而男僕下人,看著主母的情況太不雅,男女有別,只能遠遠躲開了.

文素秋想上前勸阻,卻被大妞那瘋狂的樣子嚇住了,但要束手不管,看凌松澤那灰白得不見半點血色的面孔,又擔心他真給打壞了。

遲疑了一下,還是往韓諾身邊湊,忍著心中的驚恐,看著韓諾懷里的平安,顫聲問︰「平安怎麼樣?」

韓諾沉著臉,眼中有著極明顯的怒氣。

打小孩,對未成年的孩子實施強烈的身體傷害,這在他認知里,屬于極度惡劣的行為,而且還把孩子打成這樣?這簡直不能原諒了。

越是文明發達的社會,對幼兒的保護照顧也往往會越周全。

在韓諾真正所處的世界,人的壽命極為漫長,為了相對的平衡,關于新生命的誕生,就有了極嚴格的限制。

也正因此,任何一個幼兒,都是極珍貴的,對孩子愛惜、保護,幾乎成為所有人的共識,哪怕是懶散的,淡漠的他,也深受這種觀念的影響。

所以凌松澤這樣痛打兒子,卻是少有地激起了他的怒氣。

哪怕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孩子被人這樣打,他也會很不高興地出手相救的,何況幾乎被打死的是平安。

是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曾經抱過,玩過,揉過腳心,撫過頭發,戮過臉蛋,欺負得直哭的小平安。

隨著平安漸漸長大,不再如幼時可愛,本來就很懶的韓諾,就再沒那麼親近地玩過小平安了,可是在他心里,這個在眼前,一點點長大的孩子,這個凌松澤唯一的兒子,終究與尋常人是不同的。

他沉默不語,溫暖的內息悄悄融入平安的每一條經脈中,直到那暈倒的孩子無意識地申吟出聲,他才輕聲說︰「沒事,不會有性命之憂。」

文素秋松了口氣,大聲喊︰「大嫂,你快來看看平安,他疼,他在叫娘。」

幾乎瘋狂的大妞被這一句話叫得全身一震,猛得回轉身,直撲過來︰「平安,你還活著……」

她一把抱起平安,滿是淚痕的臉貼在愛子臉上,痛哭失聲︰「孩子,娘在這,娘在這,娘再不叫人傷你一根指頭了。」

韓諾手里的平安被大妞抱走了,他走向凌松澤,臉色很不高興。他從不曾這樣如此明顯地,表達出他的喜惡來。

凌松澤只是怔怔地站著,這個施罰者的臉色,比被打得人事不知的平安,還要蒼白,還要淒慘。

他看著韓諾走向他,看著他臉上的不快,呆呆地想著,剛才被奪下鞭子時,韓諾眼中的怒氣。

生平第一次,他從韓諾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憤怒。

他甚至不曾意識到,這是為了平安,為了他的兒子,他只是那樣本能地驚恐著,畏懼著。

不知道鞭子被奪走,不知道兒子被救下,不知道妻子正在拼命地踢打著自己,甚至不知道痛與傷。

他只是想著,念著……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至大的恐懼終于變成了現實嗎?

用盡全部力量,掩了良心,負了恩義,拼了一生,賭來搏來的一切,終是抓不住,留不得,轉眼一場虛幻。

韓諾盯著他,一字字說︰「你不該這樣打他。」

凌松澤只定定地看著他,過了好久,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原來他仍然不知道嗎?原來,他的憤怒只是因為平安,因為自己的兒子嗎?

甚至連這憤怒,也是因著對自己的關懷和感情嗎?

終于可以正常的思考了,終于,那最恐懼的並未變成現實,然而,他不曾輕松,不曾歡喜,只是覺得疲憊,覺得虛弱。

「他對你出手了,我費了那麼多心力,為了他求明師,讓他學武藝,不是為了讓他打你的。」

他疲憊地回答,聲音虛弱得,旁人都幾乎听不見。

終于開始痛了,終于感覺到痛了。

心口在痛,胸膛在痛,五髒六腑無一不痛,四肢百骸盡皆痛徹。

是大妞的每一記踢打,都用力極重,還是他剛才揮下的每一鞭,其實也打在自己心頭,又或是很久很久以前,從他編織陰謀,謀算陷害那世上對他恩義最重之人的時候,那一切的傷害便也同時悄悄留在他胸膛深處,血肉深處,靈魂深處,只等這一日,這一刻,通通發作起來。

那樣那樣地痛啊,徹骨徹髓,比寒冷更寒冷,比痛楚更痛楚,比許多許多年前,他一個人掙扎在冰雪之間,更讓人絕望。

那樣那樣地痛啊,讓人的靈魂意識,都漸漸恍惚,耳邊听到的聲音,都遙遠得象在另一個世界里。

「他沒有傷害我」

「我知道,那些流言必有夸大之處,但馬車里有一聲巨震是真的,我派人查過,車上的幾案沒有了,我悄悄叫了車夫來問,他說你下車後,他打理車子,看到了碎片,就扔掉了。有操守的武者,絕不會以武功欺凌普通人,哪怕是對一個陌生人,這樣恃武凌人,在習武之人當中,這也是令人不齒的。何況,他是對你動手,他用他學過的武技,來威脅凌迫自己的長輩,這樣的忤逆,不管怎麼打,也不過份。他是有錢少爺,又身懷武藝,行事難免任性,難免有些倚力蠻橫之處,若不在這初露苗頭時,給他狠狠一個教訓,將來……」

他起初還是只分辯著,可漸漸地,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聲音了,只是嘴巴僵硬地開合著,卻茫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眼楮有些呆滯地看著韓諾,眼中所見,卻漸漸灰暗模糊。

最終,他不曾把話說完,喉頭一甜,有什麼腥熱的東西,猛得噴了出來。

仿佛听到兩聲尖叫。

想不到,這一刻,在身旁如此關切的,卻一直是他隱隱當做敵人的文素秋。

想不到,大妞被傷至此,卻依然肯為他這樣痛叫一聲。

他這樣模糊地想著,甚至微微笑了笑。

然後,天旋地轉,他倒了下去。

好象,那一刻,離他最近的是韓諾。

好象,那一刻,小諾向他伸出了手。

好象,他並不曾倒在冰冷的地上,便被扶住,抱住。

然而,那只是最後的意識,最後模糊的感覺了,甚至不能留下稍稍清晰一些的記憶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小樓傳說貳最新章節 | 小樓傳說貳全文閱讀 | 小樓傳說貳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