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諾繼續發呆,神色有些微地怔仲。
世人的褒貶看法,于他不過浮塵煙雲,根本不能對他的心靈造成任何影響。
但在隔壁的,並不僅僅只是無關的世人。
自幼時就忠心耿耿,呵護寵溺他的老世僕,同他一起長大的大妞,他的一鞋一襪都有大妞的針線,睡懶覺時,她最愛拿著食物來yin*,家中巨變時,挺身前來共患難。哪怕凌松澤傾盡家財消韓家之罪時,只要保證兒子不會流離貧寒,她便一句也不說。還有他看著長大的平安,他曾經喜歡,曾經逗弄,曾經抱在懷里迷迷糊糊一起睡的小平安……
隔壁的對話還在繼續,不過,這一次開口的,卻只是對他來說,完全無關的人。
象平安這樣的富家公子受傷修養的房間里,自然少不了下人服侍。
居移體,養移氣,現在的大妞和父母,可是已經不習慣親手去做下人的活計了。
他們能在房里低聲說這樣的私話,在旁邊守著的下人,自然是心月復。
現在,能稱得上他們最心月復的,也就是自己在大妞身邊管事,小兒子又跟著平安的杜婆子了。
她雖是對韓諾來說,幾乎不相干的人,可惜的是,她可以很容易地影響到與他相關的人。
「夫人,少爺,有些事,咱們也不能不防啊,現在外頭,各種話都傳得亂了套,都說萬一老爺有什麼事,二老爺只要告少爺忤逆和夫人謀害親夫,這家業就是……」
「閉嘴,二爺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這一次,大妞並著兩位老人都同聲喝斥。
他們對韓諾的某些壞習慣再不喜歡,但對韓諾的品性,卻是從無懷疑的。
杜婆子瑟縮了一下,終于低下頭,輕輕說︰「就算二老爺沒這個心思,可二夫人呢……」
大妞想著當年被趕出家門時,文素秋的日日相伴,時時寬慰,要沒有文素秋不斷給她希望,那一關真不知怎麼過,雖然對文素秋的品行不如對韓諾那麼有信心,卻還是遲疑道︰「應該是不會的……」
「就算二老爺二夫人都仁厚,可也未必架得住旁邊的下人勸說。」杜婆子自己也在做這個極力勸說主人的人。她以前一向安份,從不多說什麼是非,這才在大妞和平安身邊佔好了位置,而沒有被凌松澤打壓下去。
一來是當年舊事的前車之鑒,太過駭人,二來是她自己也確實並不是喜歡生是非,稍為得意就輕浮的人。
但眼前的局面,人心不安,個個都在為自己打算。她一家人的前程未來,就系在大妞和平安的身上,外頭流言紛紛,她心里防著韓諾,自然也要全力勸說主人。在她看來,這倒是自己忠心不二的好證明呢。
大妞斷然說︰「不會的,凌大哥不會出事的,他會好起來的,什麼事也不會有的。」
凌松澤雖連著多日未醒,但每天都有安定最好的名醫來看診,都說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如無意外,應當還是會恢復清醒的。
要不是如此,大妞也斷斷不敢長時間留在兒子房里了。
杜婆子低了頭,猶豫著說︰「有的話,本來我們這樣的奴才說了,那是冒犯主子,可要是不說,又實在怕夫人少爺沒防備吃了虧,這……」
「婆婆,你有什麼話,快說吧。」著急不耐煩的,反而是平安。
「夫人,少爺,我們做奴才的,自然也盼著老爺趕緊好過來,可有句話實在要說在前頭,縱然老爺醒轉,病好了,將來……將來的事……怕也說不定……」
平安急了︰「你什麼意思?」
「少爺這麼大了,外頭的生意,老爺可曾給少爺講過一回?可曾帶少爺跑過一回商,坐過一回鋪,出過一回商場上的應酬。只是讓少爺跟著師父學文學武罷了。我家小子跟著少爺,也長了不少學問,他就跟我說過,老爺的先生有些不妥當,老爺這一門,幾代之內,出仕怕是不容易,少爺學文,也只要識字知書便可,老爺並不催逼更多,反是讓少爺在習武上頭多用心思……這個……我可是听說,老爺當年,可是從小就跟著韓老先生專門學做生意,親自去跟著商隊到處跑的……」
大妞終于也按捺不住了︰「你……你是說……凌大哥他……沒想讓……」
平安哇地一聲哭起來了︰「爹沒想讓我繼承家業,怪不得爹不管二叔,我管了,他反要打我。在爹心里,那些錢全是二叔的,娘,我是不是爹的兒子……」
大妞又氣又苦︰「你胡說些什麼話……」聲音卻帶著哽咽,滿是悲苦。
兩位老人也急了,喃喃地直嘮叨︰「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這些年,凌松澤待韓諾真是無處不好,唯恐不周到,但凡是銀錢花用,任其隨意,還總是對人說產業本來就是韓家的,他不過是替韓家看著罷了。
大家听著,也只覺得這話越發顯得凌松澤仁義,都挺高興的。反正韓諾頭上有過那麼大的罪名,為安全起見這,這產業不可能記在他名下,好話多說幾句,也沒什麼損失,反能博更多的美名,有何不可。
可真叫他們看著把偌大產業,全給了韓諾,平安竟是半點也沒有,那是誰也受不了的。
不管是大妞還是兩個老世僕都一樣,當年的恩義再深,這些年也報了不少了,同韓諾關系再親,能親得過自家親骨肉嗎?
當年沒有嘗過富貴滋味時,還能坦然看著凌松澤散盡家資相助韓家,這些年,富甲一方,安富尊榮,享受過了,快活過了,再要過貧寒日子卻是誰能受得了。
他們都是老實人,當年被韓子施護在羽翼下,雖是奴僕,過得比一般良人還要省心寬裕。後來凌松澤將他們照顧得很好,風風雨雨都替他們擋了,家里的瑣事,有文素秋擔了。生活雖變得復雜了許多,他們卻還是如當初一般地直心眼做人。當了主子這麼多年,也沒學會如何教管束下人,總是旁人說什麼便信什麼,听這婆子一解說,更是惶恐不安。
這偌大家業全沒了,平安可怎麼辦。
不能子承父業去經商,讀書沒指望,莫非竟是讓兒子去過個只靠賣拳腳力氣討生活的武夫?
這時,他們竟是完全忘了去想,就算凌松澤真大方到傾家交還韓諾,難道會置他們于貧寒無助之地。
以韓諾的品性,當年都肯將家產一分為二,難道現在,竟會把全部的產業都一把拿走。
就算真將產業奉還,以大成號的身股制度,做為總管事的凌松澤,每年的分紅就可以讓全家富足了。
又或是,其實他們想到了,卻只裝做沒想到。
因為一口咬定了可能的貧寒未來,才能有足夠的理由去奮力反抗一家之主的安排。
因為人心從來不得足,許多年前,在他們看來,已是幾輩子都賺不著的財富,現在已經遠遠不夠了。
如果只有他們自己倒也罷了,可是平安……
理所當然應該得到一切的平安,憑什麼要失去他應得的東西。
做母親的總想要把世上最好的都留給兒子,這樣的心意,連韓諾都不想說是錯。
他只是怔怔地坐著,無意識地繼續握著凌松澤的手。
他以前一直知道,世人總愛把簡單的事,弄得這麼復雜,卻沒想到,會復雜到這種程度。
他不想傷害任何人,他甚至很希望他們每一個人都過得很好,可是似乎,什麼也沒做過的他,卻妨礙了每一個人。
他呆呆地發愣,甚至沒有注意到掌心處凌松澤的手指微微地動著,輕輕地勾著,過了很久,那一聲極微弱,極微弱的呼喚響起︰「小諾」
韓諾低頭,看著凌松澤多日來,第一次睜開的眼,然後,他微笑。太好了,即能醒來,這一場生死劫關,便總算過去了
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少見喜怒,這一刻,他的笑容溫暖得令剛剛醒來的凌松澤一陣迷離恍惚。
這是小諾在笑嗎?自幼及長,相識相伴多少年,他從不曾見過,小諾這樣的笑容。
如此鮮明的溫柔與歡喜,卻又出奇地遙遠。這樣奇妙而又相斥的感覺,怎麼會在同一個笑容中。
是幻覺嗎?
他還不太確定,早有人高喊起來︰「大老爺醒了,夫人,大老爺醒了。」
同平安房里一樣,凌松澤房里,也是有下人服侍的,此刻無不欣喜高呼。
隔壁傳來驚呼聲,踉蹌腳步聲,下一刻,大妞滿面淚痕地直撲進來︰「凌大哥」
在她身後,是兩位一臉欣慰的兩位老人。
不管剛才怎樣心如亂麻,听到凌松澤醒來的喜訊,他們還是這樣毫無保留地歡喜著。
凌松澤看著自己憔悴蒼白,憑空老了幾歲的妻子,隱隱地,感覺自己有一段極漫長的時間,神智不清,妻子想必是衣不解帶,照料著自己和平安吧……
再看也一起走到床前來的兩位老同,同樣是疲憊消瘦,眼角皺紋都多了許多,心中更是慚愧,做為晚輩,這樣讓長輩操心勞神,實在是……
但他心中最惦記著的卻是……
「爹……」
平安幾乎是哭叫著。他是讓下人用板子抬過來的。
凌松澤心中一松,平安無恙,終究,他的兒子無恙。
痛打平安的時候,他最恨的其實不是平安,而是自己,那一記記打下去,打著自己的骨肉血脈,仿佛打的就是另一個自己。
最開始,確實怒發如狂,但後來看著平安虛弱地連求饒都沒聲音了,看著大妞哭跪在眼前,他雖還在打,其實都是對著四肢與臀部,這等非緊要之處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一醒過來,心心念念,還是最後暈倒前,人事不知的兒子,真看到了兒子,再記起他對韓諾的無禮,心中又是生怒,可是再生氣,看到兒子一身傷,還硬拖著淚眼汪汪到自己眼前,又覺不忍。
這個兒子,他捧在掌上,疼到骨中,不指望他如何前程遠大,出人投地,只要他一生快活安康,所以,他從沒當過嚴父,只是一心寵縱,可為什麼,韓子施能寵縱出那樣沉靜懂事的兒子,他的寵縱卻是讓這孩子如此忤逆尊長……
想到韓諾,更覺心疼,眼前卻是人影紛紛,從大妞到平安,個個都往床前湊。
一聲一聲,「老爺醒了」的歡叫聲,一直傳出去,還有不少府里有頭有臉的管事們,從外頭進來,紛紛近前,可是小諾……
他看著,在涌上來的人當中,韓諾安靜地退後。
他想要呼喚,病後的聲音虛弱地他自己都听不到,他想要挽留,無力的手臂,無法抬起。
他看著那麼多人,笑著,叫著,甚至感動地哭出來,漸漸佔滿了視線所及的每一個角落,可是,小諾已經不見了。
他不知道在他暈迷的時候,韓諾一直守在他的床前,如多年前,他固執地守在世間唯一至親的床邊一樣。如多年前,一次次與死神較力,奪回親人時,做著同樣的努力。
他只知道,眼前這滿屋喜氣,眼前他傷心又歡喜的妻,受傷又快活的兒,還有為他而傷神勞心的老人,都是不能拒絕,不應推開的。
他躺在那里,看著一片喜氣里,韓諾就此退去,而他只能努力笑著,融進這片喜氣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