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松澤安然醒轉,恢復良好,這消息,讓許多人為之失望,倒也有很多人松口氣放下心來。
不管是好意,還是惡意,許多人都在緊密注意著韓諾和凌松澤的動靜。
看看韓諾夫婦錯失這樣的大好處,會不會心不甘情不願,再掀起什麼風波來。又或凌松澤醒來後,是不是還會繼續追究兒子的忤逆不敬。
許多人做好了準備,或是推波助瀾,或是苦心勸說,然而,通通落空了。
韓諾照樣好吃好喝好睡,連楊寧都一再表示內疚和後悔,文素秋也在人前人後總表現出愧疚之意,可韓諾從頭到尾,半點不安都沒有。哪怕是凌松澤暈迷不醒的日子里,他也只是守在他床邊而已,臉上神情,始終淡淡,看不出悲傷擔憂和後悔不安。
但也僅此而已,他的生活,他的態度,幾十年如一日,總是這樣,沒有任何多余的行動,多余的言語……或者說,反而少了不少事。
比如,前一陣經常陪伴楊寧在府城四下游玩,現在卻沒有了,甚至好幾回楊寧來訪,他都不出面,照舊在房里睡大覺。
于旁人來說,這自然是極無禮的,但發生了這件事之後,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他僅有的不安表示,誰也不覺得奇怪。就連楊寧都覺得理所當然,也從不堅持要見他。
楊寧特意來看望凌松澤,轉著彎子,盡量不傷彼此面子地賠禮,也來探望了文素秋幾回。
丈夫不出面,凌松澤又是病人,文素秋自然要出頭接待的。近年來,越來越簡樸的文素秋在接待表兄時,卻十分隆重,總是把滿院的丫環婆子全叫來,雖然人數遠不如大妞院里,但是左右一站,細心服侍,場面還是頗為壯大的。
楊寧也是當過官,見過大場面的人,倒也不以為忤,言辭溫和,態度可親,就是下人們也覺得,同這位客人相處,如春風拂面,十分舒服。
想來是經過這事之後,二夫人也有些怕了,待娘家親戚要越發鄭重,想引以為援了。
因著楊寧,大家也越發敬重文素秋了。
畢竟對一對無所作為只靠別人養著的夫婦,和對一個當過官,有學問,身份高貴,氣度出眾的男人,世人的態度,一向是天差地別的。
楊寧上門的次數比較頻繁,最後還表示,喜愛安定府的山水風光,要買房子在安定府小住一段時間。
凌松澤很是為自家的風波,牽連了楊寧而抱歉,還主動用大成號的力量,幫他找合適的房子。
那段日子文素秋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沒事的時候,坐著都要發呆,處理家務的時候,也出了幾回錯,有時半夜里睡著,都會莫名地驚醒,莫名地落淚。
旁人也注意到文素秋的異樣,卻只當是經歷過這番風波後,正常的反應,並不以為奇。
韓諾問過她幾回,文素秋只笑答︰「沒什麼,不過是被這回的事嚇著了,有時想想,還是後怕。」復又嘆口氣,望著韓諾說「相公,有些事,我原不想強求你,但是……人間富貴,但凡能享受的,大哥總會供給于你,那些過大的花費,你也不要再心血來潮,就隨意定了……大哥這些年,也不容易,你就是不在乎外頭人的說法,只念著大哥,就莫再叫他為難心痛了。」
韓諾通常只默默地看著她,即不再追問,也不答應或拒絕。
就這樣,他問過幾回後,便再不問了。
文素秋以往在府城的生活是很孤寂的,現在忽然有了一個表哥經常上門,次數多了,隱隱的,也就有些有心人,說些閑話。
但幾乎沒有擴散的余地,就立刻被打壓下去了。
文素秋是文家的女兒,在這方面,了解她的人,對她都是不會有一絲懷疑的。
哪怕是以前同他有芥蒂的凌松澤,也深深相信著,這個女子或許不聰明還愛自作聰明,或許有些固執兼小心眼,但在婦德,節烈方面,是肯定不會有問題的。
就算是大妞與其父母,在被杜婆子說動之後,有了許多小心思,明明是看著韓諾長大,知道韓諾的性情,但里里外外的人,都因為韓諾沒有什麼明顯的不安表現,而傳出流言時,只是坐視,並不幫韓諾澄清。卻也不會听了關于文素秋的流言當成听不到。
這種流言對女人來說,是帶來毀滅的災難,明明知道文素秋的為人,卻還放縱這樣的流言,那和看著別人去死也沒什麼不同了。
他們雖然笨拙而努力地開始學習打擊別人的手段,卻又無法完全泯滅良心,真正不擇手段,哪怕是有杜婆子的阻攔,大妞還是難得拿出雷霆手段,痛打了幾個多嘴的下人。
就算是家里的下人,大多數也在這歷年相處里,對于文素秋嚴謹自守,不攬權,不生是非的好性子比較有好感,雖說因為韓諾太不靠譜,投靠文素秋這個主子沒安全感,大家還是努力去貼近大妞和平安,但對文素秋的品行,除了幾個完全利欲燻心顛倒黑白的家伙,還真沒什麼人質疑。
所以,相關的流言,便如投石入水,雖一時激起了幾許漣漪,卻也轉瞬消散而去,誰也沒真往心里去。
文素秋知道大妞痛打了幾個撓舌的下人後,一個人怔怔坐了一陣子,第二天,處理家務,就開始硬拖著大妞一起了。
大妞以往對家務瑣事,一向是嫌麻煩的,經歷了杜婆子上次的提醒勸說後,才恍悟這些麻煩有時候有多麼重要,所以,她很積極配和地努力學習著。
而文素秋也放慢了處理事務的速度,許多家務都同她商量著辦,有意無意地指點影響著她的思路,向正確的方向走。
好在大妞並不是很刁滑難相處的人,她不懂,就老老實實學,並不自作聰明,自行主張,文素秋的教導,倒也比較順利,並不艱難。
凌松澤默默地任憑這一切發生,什麼也沒說。
他醒來後,沒有再追究兒子的罪過,看著妻兒憔悴,長輩疲憊,只細心安撫寬慰。
經歷了這麼多事,他不得不承認,錯的最大的人,是他。
大妞的愚魯,平安的莽撞,最終的根源都是他。
他吃過太多的苦,便只願兒子一生平安。他一生精明,處處爭先,凡想要的,總要弄到手,可是,在他私心里,其實最羨慕的,卻是隨意自然,安適渡日,從不受求不得之苦的韓諾。
他一生最怕最防備的是韓子施,但一生卻又受韓子施的影響最大。
他不自禁地按照韓子施的制度,韓子施的方法管理著大成號,他依著韓子施的想法,教養兒子,他不求兒子似他這般出色,只願兒子如韓諾一樣,安逸隨性。商人的苦苦經營,處處計較,費心費力的事,他一樣也不願教兒子,卻情願他習文練武,通詩文也能仗劍,有學問也有好的體魄,將來想做什麼,都可隨意,反正有偌大家業在,求個一生快活有何不可。
可他忘了苦難能讓人成長。過于順遂的日子,讓人根本看不清生活的真相。
就連文素秋,經過了這麼些年,這麼些事,也通情達理,處事謹慎了許多,可他的兒子卻只是天真著,任性著,至于妻子……
凌松澤滿心苦澀,他把家人照顧得太好了嗎?讓他們以為,一切來得那樣容易,讓他們完全不了解,那些財富並不是僅僅靠他的奮斗,就可以得到。
就算沒有他暗中做的那些手腳,若無韓子施的造就,若無韓諾的放權,焉能有凌家今日。
是他把她們護在羽翼下太久了嗎?他們不知人心險惡,不懂事世艱難,不明駕馭下人之道,輕易地被人影響,受人唆使。
少年時,傻乎乎的痴情姑娘,直心眼,一門心思愛他到底的少女,是那樣可親可愛。
可是這麼多年時光流轉,已為**,為人母,已成為一大富之家的女主人,她還如當年一樣簡單地思考著一切事務,卻又比當年更多了一分為兒子爭取的私心。
可是,他又有什麼資格去嫌棄憎惡她的自私呢?
女人為兒子的私心,不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嗎?
不經歷苦難坎坷,不嘗試挫折失敗,不去學習,不去努力,誰又是天生就什麼都懂,什麼都會。
大妞沒有機會成長,是因為他一直在阻撓。外頭的風風雨雨,他什麼也不告訴她,只說︰「你放心,有我」
人心的險惡莫測,他什麼也不教她,只說︰「你跟夫人們在一起玩玩說說就好了,不懂的事就問弟妹,別去操心。」
家里的事務,更是全部托管給文素秋,那態度仿佛是多麼信任文素秋,又多麼心疼妻子。
大妞不過是因著相信他,所以沿著他指的路去走。
誰能知道,不過是一生精明的他,畏懼一個朝夕相處,同枕共裘的妻子也同樣精明,只不過是,心中有著無數隱密與陰暗的他,害怕一個聰明能干的妻子,看出他的真面目。害怕那個單純地信任著他,深愛著他的女人,發現,所謂的凌大哥,也不過就是個反復小人。
一切一切,都是他的私心,而今釀出的苦果,也要他自己嘗盡。
他什麼也不說的,看著在遲了多年之後,大妞開始努力去學做一個合格的女主人。
當年的傻姑娘,終究在歲月里一點點消失而去,剩下的,只會是一個簡單,真實,而世俗的富家夫人吧
他開始把兒子帶在身邊,一如多年前,韓子施帶著他,一點點言傳身教。
他安排的道路,原來不是孩子想要的,即然如此,未來,就由兒子自擇吧,其實經商,也未必不好,只是,這麼小的孩子,卻很難懂得,如此龐大的家業,繼承下來,未必是福。
他還在完全病好後,親自去韓諾院里,同他一起坐著,看了半晌的星星。
雙方都沒有說話,直到最後,韓諾輕輕說︰「我不怪你了。」
凌松澤很想問他不怪他什麼,不怪他打了平安,還是……但最終,他只是也同樣輕輕說︰「以後,想買什麼照樣隨意,但不要去店里支錢了,派人回家到帳上拿。我會注意在帳房留下足夠的銀子。」
這是他第一次,對韓諾花他的錢的行為,有所限制。
當初,他只光想著叫韓諾舒服方便,卻並沒有認真在意過,這種行為,會讓那些認真做事的掌櫃們多麼反感,特別是,家里妻兒都很規矩,從不隨意在店里帳上提錢要貨,也從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親戚去店鋪里指指點點時,韓諾的行為,有多麼扎眼,又會給他帶來多少惡名。
他一直覺得這只是小事,他一直以為,世人褒貶于韓諾都無關緊要,但事實狠狠地教訓了他。
這些日子他埋頭專心完善韓子施留下的所有規則,大成號里,從掌櫃到最小的伙計,該做的事,該守的規矩都以最細微最嚴謹的方式,一條條訂出來,在規則之內,他們也有相對的權力,和獲得應有的尊重。別說什麼少爺姑爺舅爺夫人,二老爺,就是真正的東家,沒事也不能隨意到櫃上去晃,對生意上的事也不能隨意指使,肆意插手。
這是一個極艱難且繁巨的工作,在此之前,從無先例,他嘗試著,努力著,要立個可以真正世代相傳,無論東主賢愚,都可保家業興旺的千古之規來。
就這樣,凌松澤帶著平安,文素秋拉上大妞,一內一外,都忙碌起來。
韓諾依舊過他吃吃睡睡,無所作為,安心適意的日子。
幾乎所有人都以來,一切已經風平浪靜了,至少會有一段相對安靜的時光了。
但事實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