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渭城文家比之當年，已是興旺富裕許多。原本的文家宅院也擴建出大大的一片。
但隨著時光流逝，子弟們紛紛成親生子，順帶增加服侍的下人，今日的文家比當年，竟還顯得擁擠，地方倒是越來越不夠用了。
但對于在府城大得過份空蕩的宅院里過了許多年的文素秋來說，今日文家的熱鬧擁擠，充滿著人氣，比起府城大宅門里的冷清，實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重回文家，就是平時相處並不親近的堂兄弟姐妹們，看著都覺得親切，便是當年敬多于愛的嫡母，相見時，竟也不由垂淚。
或許，回到文家，唯一讓人心中悵悵的，就是那些孩子們了。
各房的兄弟們都成家了，都有孩子了，最年長的大堂兄已經抱著才出世的孫子當爺爺了.
親戚們聚在一堂，歡迎她這難得歸寧的女兒，連出嫁了的姐妹們，都特意抽空回來。
見面的時候，一堆佷兒佷女外甥外甥女們上來拜一圈，大的俊俏漂亮，小的玉雪可愛，襁褓中的都叫人憐愛。文素秋帶著笑容，發禮物都發得手軟。
這麼多孩子聚在一塊，文家的廳堂都不夠用，大家見了面，孩子們就去院子里玩，走到文家各處，都可以看到孩子的身影，听到他們清脆的笑聲。
文素秋在韓諾的陪伴下，默默地行走在從小長大的地方，時不時，便被那些小小的身影，清亮亮的聲音，誘得失了神。
這些年來，因為孩子，她不知羨慕了其他的女子多少回，但同自家兄弟姐妹相比時，這即羨且妒的心思，卻更增數倍。
人們總是會對自己身邊的人，際遇身份同自己相似的人，比自己好運的事，特別在意。相比之下，那些陌生人，那些隔得極遙遠的人，就算再好的運氣，往往也只是謂嘆兩聲，不會有過多感觸的。
她不是不為親人高興，只是對比自身，難免感懷，大半天這樣應酬下來，幾乎心力交瘁。
好在，很快老父長兄，就請了韓諾去喝茶聊天，她自去內堂同嫡母姐妹們說話，即不用擔心時間一長，叫丈夫看出不對，也不必再忍受這種不經意間的折磨。
可惜，女人們在一起聊天，說的內容，也無非丈夫和兒子。
尤其是文素秋多年無子，為表關心，為示炫耀，大家更是閑聊過三言兩語，便只圍著兒子的事情上轉了。
「素秋，其實咱們當家的主母，操持著整個內宅，也未必非要親自生兒子不可，自己房里挑幾個老實的，貼身服侍相公就是，將來生了，自然也是咱們的兒子，抱過來養便是，誰又敢指指點點說什麼閑話？」
「是啊，三堂姐和七妹，不都是如此嗎？夫家誰人不敬，還不是個個說她們賢惠。」
姐妹們紛紛在自家人里舉例子，頗有點以身作則，教導文素秋的意思。
嫡母則是直接就沉下臉來了︰「素秋，我們文家家風嚴謹，從無女子嫉妒小意，耽誤夫家傳嗣之事。這些年你在府城，一年也就回來那麼幾日，我們也不好管你過多，只盼著日子一長，終能听到好消息。只是這一年拖過一年，你也這個年紀了，說句不好听的，希望是真不大了。你該早做其他打算了。」
旁邊自有女眷，隨聲附和︰「是啊，夫人這樣相勸，都是為了你好，素秋，你別怕那些女人生了兒子不安份，就挑那一家老小都握你在手心里的，斷然翻不出天去。」
文素秋只有唯唯諾諾。
再後來，私下里同生母相見，姨娘卻是抱著好一通數落。
「我的傻女兒，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象小孩子一樣轉那些傻念頭啊。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貓，當女人的都命苦，何必非奢望男人一心一意，兒子好才是真的好啊。你這個樣子，不過是眼前風光，將來萬一哪天，你相公變了臉，說你嫉妒，無子，天經地義就能休了你……」
「相公不是那樣的人……」
「就算他不是，可只要他有個一差二錯的，你無所依傍，日子可怎麼過……」
「兒子生來不是只為做依靠的」
「少說那些大道理吧，要過日子，還要過得好，人就得實際一些，聰明一些，你就听我一句吧……」
文素秋這邊被各種「為你好」的勸說包圍著，韓諾那邊其實也不輕省。
岳父和大舅兄做為大男人當然不會細說這種事，可是看著韓諾年紀也不小了，佷兒也極大了，自己膝下猶虛，內宅只有文素秋一人，做為文家的男人，居然頗有點抱歉的意思。
談話里繞來繞去，說的無非是，小女任性，你不要太寵她，有些原則性的大事，該怎麼辦還怎麼辦。
韓諾倒是說了兩句文素秋挺好的，沒犯什麼錯。
可他們大男人都不好就這話題深談，略略涉及就又立刻就轉開了，韓諾也無法一個人自說自話。
總而言之，在文家住了三天，文素秋即感歡喜，卻也有壓抑煩惱。三天後，回韓家老宅去，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韓家老宅可算是唯一一筆較巨大的，又切實記在韓諾名下的產業了。
他們住到府城之後，老宅這里，也留了少量下人，打掃維護。重回故宅，早有人提前來傳訊，里外打掃了一新。
看著這遠不如府城宅子廣大氣派的老屋子，文素秋喜不自禁地走進去，看著那麼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屋一院，她越走越快，漸漸步伐如飛，把隨身的丫頭都遠遠甩了開去。
原來繁華富貴至極的府城大宅，那只是帶著重重拘束，別人的家，就算是文家舊宅，雖是娘家，也只能一時小憩，亦有重重壓力，只有這里，這個如今已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韓家老宅，才是她真正的家。
是可以放下一切，長長久久居住的家，是她與相公，一生相伴的窩。
韓諾跟在後面，不急不徐地走著，看著文素秋來去如飛地奔跑著，听著文素秋久違的輕松笑聲，默默不語。
吃晚飯的時候，文素秋的笑容里不見一絲陰霾，一直問︰「我們多住些日子好不好，反正府城那邊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晚點回去，好嗎？」。
韓諾只是安靜地點頭，看著妻子笑顏如花。
現在的她，原來只要如此簡單的事，就能高興而滿足了。
天地雖廣，唯一可以自在，真正能夠自主的，卻也只有這處，一年只有主人住幾天，冷清空寂得連人氣都沒有了的宅院。
第二天陽光正好，他們二人帶著下人往郊外韓子施墓地處祭掃。
凌松澤安排了專人，為韓子施守墓灑掃，墓地干淨整潔，放下了供物，點了香燭，文素秋拉著韓諾拜下，行禮，祝禱了一番。
起身後，韓諾倒也不忙走，站在近處，伸手輕撫墓碑，久久不語。
文素秋知道韓諾其實不太重視那些繁瑣禮節，平時來祭拜，要不是有自己拖著，他可能連下跪的禮節都省了。
當年韓子施，也縱容著他，就是如今泉下有知，怕也未必會介意唯一的愛子，是不是守禮。
真正的敬愛，本來就發自于心，未必非要形之以禮。
文素秋深知他們父子間的感情，看著韓諾這樣撫碑不語的樣子，心中暗笑。
就算象相公這樣沉默懶散，萬事不經意的人，一年久別，怕也有許多話，想要對父親傾訴的。
丈夫隨性自在了太多年，忽得露出這等情態，沒準怕她笑話呢。
為了叫韓諾能更自在地在韓子施墓前暢然一吐心衷，文素秋笑著說起要看看郊外的景色，喚了隨行的下人相陪，又道︰「相公，你累了就歇一會吧，放心，我是渭城長大的，年年踏青都到郊外來，熟著呢。」
不等韓諾說什麼，她已笑吟吟催著下人趕起馬車離開。馬車漸行漸遠，她在車窗處掀簾凝望，卻見韓諾已是席地坐在墓碑一側，身子半靠在墓碑上，手撫墓石，仿佛對著墓中人開口輕輕說了一句什麼，卻又遙遠得听不清聲息。
文素秋心中微微酸澀，情愈深而離愈痛，子欲養而親不在。再大的年紀，沒有了父母，便依然是孤兒，此後再歡喜，再快樂的時光，那快活，都不再完整。
便是相公那些內斂懶怠，少見情懷外露之人，其實也是一樣的。
文素秋低下頭，在心中下定決心，以後要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
不是因為，他是她的依靠，而是因為，她是他的親人。
公公已經去了，大哥終是要顧著妻兒，這世間，只有她，全心全意，只有他。
她不是多麼出色的女子，她或許十分庸碌而平凡，但她，是這世間，他僅有的，最純粹的親人了。
為了方便韓諾，文素秋故意指揮著下人，遠遠地轉了許久，才慢吞吞回去，卻遙遙見韓諾俯身在墓碑上不見動彈，文素秋驚得一迭聲連催馬車快行，待到近處，不等馬車停穩，也不等丫環相扶，她一躍下車,險險跌倒.卻听得微微鼾聲,倒是讓她怔在原處。愣了一會，才氣惱地連聲呼喚，把韓諾叫醒。
她雖是文家女兒，凡事重規矩，當了這麼多年韓家的媳婦，已經什麼規矩都不同韓諾講究了。
她怒的不是韓諾靠著生父的墓碑睡著沒有禮儀，而是這荒郊野外，天冷風涼，這麼睡在冰冷的墓石上，身子再好，也不是這樣胡鬧的。
韓諾被她喚醒，看她氣得臉發青，一連串地數落︰「你太胡鬧了，身子莫非不是自己的，竟不知道愛惜。公公在泉有下知，看你這樣，更不知要多麼氣惱傷心……」
韓諾迷迷糊糊地醒來，適時一陣風吹來，居然無意識地瑟縮哆嗦了一下，他自己都有點傻，仿佛從來沒有嘗過這樣寒冷的滋味。
文素秋愈發怒火上升，他們這次出行，並沒有帶著氈毯，或厚實衣裳，此時雖然揪著心，也沒法給他添衣，只是一路回家，文素秋都是鐵青著臉，不給韓諾一點好臉色。
馬車走了一路，文素秋便數落了韓諾一路。氣急攻心的時候，完全沒注意到，現在的她，就是一個尋常嘮叨的婦人，在文家學到的，對丈夫的恭順，不可失了禮態方寸的自律，更早忘了個一干二淨。
她這一路嘮叨，一路低罵著，馬車不疾不徐地，終于在黃昏之前，趕回了韓家老宅。
看門的人立時迎了出來，一邊幫著牽馬，一邊極快地稟報︰「老爺，夫人，有客人來了。」
文素秋心中詫異，她們夫婦回渭城也不過就是幾天時間，文家不會立刻上門打擾，還有什麼人回來。
這里心念電轉，那邊廂大門後已閃出一人，青衫儒服，頗顯風雅。
「表妹」
文素秋當是嚇得花容失色︰「你……你怎麼來了？」
楊寧淡淡道︰「自然是來探親的，表妹，你忘了，文家可是我母親的親戚啊。怎麼你也正好回來探親嗎？也不同我說一聲。」
他連這樣的埋怨，都帶著一點親切之意。
文素秋卻只覺驚惶，還是身邊韓諾開口︰「即然這麼巧，就先進去喝茶吧。」
不擅長應酬的韓諾，說話的語氣都是僵硬的。
楊寧渾如不覺，立刻點頭︰「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文素秋只覺手腳發涼，她都逃到渭城來了，怎麼這人還是追過來了。
偏又能說破，還要配合韓諾的招待，她只得神情恍惚，卻又小心地保持著距離，引領著楊寧這個所謂的表哥，一路入內。
這時有些心慌意亂的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在她身旁，韓諾低低地咳嗽起來。
而他，本來是不應該會咳嗽的，因為，他從來不生病。
（這一章寫完時，已經是新的一年，新的開始了，祝大家元旦快樂。這兩天耽誤了更新，都是因為寶寶病得重，天天要打吊針，全天吃的東西加在一起，還不到三小勺米飯的量。不過總算開始好轉了，希望一切能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