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一百三十章 失去

作者 ︰ 老莊墨韓

琴姬一直在說,一直在說。疲憊地,無力地,斷斷續續地,但是,她一直在說。

阿漢面無表情地听著,其實也談不上吃驚,談不上震動。

那些事,他不是沒有感覺,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去深思。

忽然听琴姬提起那些隱密,居然只是驚人的平靜。其實一直就是知道的吧。

只是,不去肯定,只是,有任何一點不同,他就告訴自己,果然是我想錯了。

這只是一個來自文明時代的人,在沒有證據之時,從不以臆測定人之罪嗎?

他從不懷疑別人,但也從來談不上相信,就如同,沒有希望,自然從不失望。

但是,日日月月年年,他抓住生活中每一個點滴,告訴自己,應該相信那個人,告訴自己,這一世是不同的,告訴自己,這樣笨的他,那些感覺一定一定都是錯的。

然而,一個女人垂死的訴說,讓他知道,原來,這一世,也是一樣的。

生生世世,他的命運是否永遠都是這樣。

他安靜地听著,心如死水,無波無瀾。

他清晰地記得琴姬的每一句話,他清晰地記得怎麼和文素秋離開府衙,他清晰地記得,楊寧那一聲呼喚「表妹」

他清晰地記得,長街上,凌松澤縱馬揚鞭而來。

煙塵里,混亂中,他依舊能看清他的慌亂,他的焦急。

但他的心里,只有空洞洞的平靜。

無喜無怒無失望無悲痛,僅僅只是平靜。

後來是琴姬身亡,府衙內外忙成一團,凌松澤再沒有空閑同他細談。

他依舊是吃了睡,睡了吃,當然也去府衙那邊吊吊喪,也陪著文素秋的表哥在府城走走看看。

一切如舊,一切如常

過了好多天,心中的空洞和麻木,才似是漸漸消退了些,空茫茫的心中,才似乎有了點感覺,那樣奇怪的感覺,是……難過嗎

他不確定。

他不是不知道傷心與難過,只是他的感情一向太過輕微,只是一世又一世,麻木的心靈已不再有感覺。

這一世,本來也當是無知無覺的。

從他出生,從他有意識開始,他就一直在等待著。

等待著那些因為人性而必然會發生的猜忌,背叛,出賣,傷害……

然而,一年又一年。

他長大成人,他娶了妻,他在別人嘴里,由少爺,變成老爺。那些事,從來沒有發生。

歲月流逝,時光漫漫,他享盡了韓子施的照料保護,但直到韓子施最後逝去之前,他依然在等待著,依然以為會看到那些猜疑,驚忌,如同對著怪物般疏離的眼神。

但是,依然沒有。

韓子施逝去後,他呆呆地,用他那從來談不上聰明靈活的腦子想了許久,許久,是不是,這一世,真的不會有那些事發生。

是不是,他應該相信,不會有那種事重復,

是不是,他應該再無保留地去相信什麼人,而不是,直到那脆弱的生命在眼前逝去,想要挽住,想要訴說,想要告訴他,自己的許多事,卻已再沒有機會

風波迭起,變故頻生,可每一回黑暗之後,總會有光明,每一次,他隱隱有前生之感,卻又有更多的守護,犧牲,讓他否定那種感覺。

一次又一次,他是真的願意相信,真的已經開始想要忘了前生,忘了小樓,忘了課題,忘了中央電腦的催促,只是如此簡單地,做為韓諾,做為凌松澤的弟弟,文素秋的丈夫,好好過這一世的。

他沒有做好韓子施的兒子,可是,很想很想,不要再錯過其他人,不要再如韓子施逝去後,那樣即使被所有人圍著安慰,心中那空落落的感覺,也不會因此而放松一絲一毫。

可是,原來,他還是錯了,還是錯了。

他的心中迷迷茫茫地,或許他是自尋煩惱吧,或許他是貪心不足吧。

這一世,已經很好很好了,不是嗎?

他可以安安樂樂活這麼長,凌松澤就算背後做了那些事,可是,對他,沒有過束縛,沒有過強迫,沒有紅著眼楮質問他,我為你又把生意做大了三成,你怎麼不高興。我為你又把別人的店鋪擠倒了,你為什麼板著臉。

凌松澤從不對他有什麼要求,凌松澤放縱著他做一切他願意做的事。凌松澤不會因為他同人多說一句話,多看人一眼,就把別人殺掉。

這樣的凌松澤,還不夠好嗎?

這樣的凌松澤,比之前生那些瘋狂的人,不是強上許多許多嗎?

可是,心里確實是難受的。

前生時,功廢身殘,永遠的囚禁中看不到一片天空,一顆星星,每天被莫名其妙地質問,**,他可以心如古井,漠然無波。

但是,這一世,只是謀奪身外的財產,只是他早就有預感的事,只是他根本不在意的財富,可是,心里是難受的。

他知道,這是難受,這是很不快樂,很不快樂的感覺。

與當初韓子施閉目永逝,相同,卻又不同。

相比前生那些帝王將相,絕世梟雄,凌松澤再精明,也不過區區平凡人,可是,那個叫韓諾的懶人,卻是真真正正,喚他做大哥的。

那個曾歷諸世,遍經地獄的阿漢,這一世,是真正相信,一切會有所不同的。

前生可以受盡磨難,而心不動,這一世,他卻再不能如以前那樣同凌松澤相處了。

與仇恨無關,與是否原諒無關。

只是這一世,他與他,都是不同的。

可是,他還來不及表現出什麼變化。

笨拙的他,知道一切會不同,卻又不清楚自己該做什麼,說什麼。

琴姬的死,讓凌松澤忙得團團轉,幾乎沒什麼空閑。

盡管阿漢其實可以感覺到凌松澤是故意忙,盡管他也注意到,無數次,凌松澤在回避他的目光,但是,他也並不想打破這樣的忙亂。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凌松澤早出晚歸地忙亂著,他也渾渾噩噩地過著。

原以為這樣的忙亂,總有停止的一天,總可以解決他與他的事。

但是,新的風波就這樣措手不及地到了眼前。

不過是買了一幅畫,凌松澤就幾乎打死平安。

阿漢以前一直覺得,世人的評論與他沒有關系,只要他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根本不重要。所以,文素秋的煩惱,他其實不理解,文素秋的勸說,他也並不是很往心里去。

可是,這一次,小小的平安,幾乎就被活活打死了。

那麼小那麼小的生命,那樣一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他怔怔地看著,不明白是這個世界錯了,還是他錯了。

可是,有生命危險的卻是凌松澤。

他依舊堅持守在他的床前,依舊堅持用他的方式,挽住那即將消失的生命。那是他做過無數回的事。

握住他的手,一點點溫暖,再不放開,如同少年時黑暗里,溫暖那冰冷的軀體。

听著他低低囈語,喚著「老師」「義父」「平安」可說得最多的卻是「小諾。」少年時,曾在他害怕夢囈時,抱住他,在他耳邊一聲聲說︰「我不會拋下你,不會把你扔回雪地里去,別怕,別怕……」

多少年過去,他仍如少年時那般溫暖著他,一天一天,仿佛也在慢慢溫暖著自己有些冰涼的心。

少時的諾言,少時的話語,猶在耳邊,那麼好的記憶啊,他不會忘記,他答應過,不會扔下他。

雖然,當時的他病得迷糊,根本記不得。

他看著蒼白病弱的凌松澤,終于開始考慮,是不是,自己太小氣,太苛刻了,即然,他連前生那些人都不記恨,為什麼,要對凌松澤耿耿于懷。

就這樣放下,好不好?

這一生,如果凌松澤再不提這事,再不做相類的事,那麼,他也就從此不再提起,也不再想起,好不好?

他這樣動念想著,他這樣凝聚著功力,徐徐地疏導著凌松澤的血脈流動。

然後,神功凝聚,耳聰目明,他听到花園里,那一番求愛的剖白,他听到文素秋心慌意亂的驚呼。

茫然中,新婚時,文素秋夢中的淚水,夢中的囈語,重又清晰地自腦海中浮現。

「表哥」

原來,是這個表哥。

大家族里親戚太多,表哥表妹太多了,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此表哥就是彼表哥。

默然地散去功力,遠處的聲息已不再入耳,但遠比常人靈敏的耳朵,卻還是听得到隔壁的對話。

那麼純真熱情的大妞,早已變了。

那麼小的平安,也再不天真了。

曾經那樣呵護愛寵著他的老世僕們,現在深深地防範顧忌著他。

所有的人都在變,只有愚蠢笨拙的他,還留在原地。

他怔怔地發呆,直到凌松澤醒來。

所有人都在歡呼,所有人都在涌過來。只有他默默地退後。一個人慢慢走開。

手上空蕩蕩的,連續幾天幾夜,他握著他的手,他溫暖著他,也溫暖著自己。

而在他醒來之後,他的手上,便空無一物,只有虛空中的寒冷。

他看著文素秋面紅耳赤地跑過來,他問她,她卻什麼也不說。他看她,她卻避開他的眼。

于是,他任由文素秋也向那熱鬧喜慶之處行去,只自己一個人,走向他那此刻冷清得連一個下人也看不見的屋子。

那一夜長睡,他沒有夢。

這一世人生,只如夢。

他不怕失望,因為從無希望,可是,年年月月,溫暖相護,那些不自覺的期望從何而來,他都忘記了。

他從不留戀,所以不會為失去傷痛。可是,月月年年,他習慣了韓子施的愛護,凌松澤的相伴,那無數日夜點點滴滴凝固起來的東西,也許叫做感情,盡管他並不懂。

文素秋或許從來沒真正理解過他,可是,她是他的妻子。夫妻二字所代表的鄭重意義,他不是不明白。這個時代,無數的男女們,沒有過戀愛,沒有過婚前的交流,但因著對這兩個字的尊重,認可,理解,所以成親後,一生相伴,相濡以沫,禍福相依,那樣的生活,他們或許沒有做到十成,但五六成,總是有的。他們也共過患難,也曾在富貴時不易心,危難時不離棄。文素秋不是最好的妻子,但至少不是最壞的。

夫妻的關系,在他心中,不是不重的,對他來說,文素秋,也絕不僅僅只代表一個,我會對她好的諾言。

他素來感情淡漠,但自幼及長,數十年相伴相隨,對那些老世僕們,對一起長大的大妞,還有他曾經很喜歡,其實到現在,也並不是不喜歡的平安,都並非完全沒有感情。

仿佛就在昨天,他還在睡覺前扳著指頭算著,這一世,他活了這麼這麼長,他身邊有那麼那麼多的人。可怎麼今天就發現,那些人原來,都是要失去的。

從來不曾想要,所以不怕失去。

可是,這一生太長了,長得讓他也習慣了那麼多的人,當那習慣融進生活,融入血肉,融入骨髓之後,他才茫然地發現,原來,除己身之外的一切人與事,終究是不可避免要永遠失去的。

只是,這樣的失去,卻是要顛覆了生活,淋灕了血肉,甚至活生生抽出骨髓,才會最終完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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