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難留

作者 ︰ 老莊墨韓

離開府城回鄉探親,固然是文素秋的意思,但無疑是正中阿漢下懷的。這個時候,離開一段時間,總是好的。

凌松澤送了又送,臨別時笑著說︰「等你們回來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漢無語。

他知道,不會的。

無論凌松澤暗中在做怎樣的打算,一切都不會好起來的。

局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不是一兩個人的決斷可以輕易扭轉的。

現在的大成號與當年不同了。

當年他一個建議,只要凌松澤和文素秋保持理智,點頭答應,大成號就能一分為二。

而現在,各方面牽涉的利益者,已經厭煩了大成號的分分合合,變來變去,大妞和平安,也絕不會喜歡失去,看起來本就應該屬于他們的東西。

這些道理,阿漢以前只是不想,不分析,不代表真的什麼都不懂。

不管凌松澤做什麼打算,都不是容易的,甚至會更加地刺激到大妞和平安。

阿漢知道,在巨大的財富面前,人會有怎樣的改變。

當年韓氏宗族丑態畢露的所作所為,他雖不管不問,但絕不是不知道。

大成號今日的財富更勝昔時,關于產業最後歸屬,再這麼含糊下去,大妞和平安,還有兩位老世僕,沒準也會漸漸變成那樣。

凌松澤如果想要早點決斷,早點分清,動作若是激烈了,說不定又要刺激到他們更快地變成那樣。

沒有誰是天生的壞人,大部份時候,人心都是向善的,可是,還是不要過份考驗人心了,過于龐大的財富,更多的,只能喚醒人性里最黑暗,最自私的那一面。

阿漢難得如此清醒。如此明白。

就算凌松澤,自然也算不得純粹的壞人,多年來,他對他,不可謂不盡心,不可謂不關懷照料,事事周全的。如果大成號不是這樣富甲一方,如果大成號,不是能帶來巨大的權力和財富,就不會有當年的軍糧危機。如果,韓家只是尋常小富人家,凌松澤就只會是一個單純的,知恩圖報,義氣深重的好哥哥了。

現在的凌松澤,陷在他自己的良心內疚之中,已經糊涂了,可是,阿漢卻出奇地清醒起來。

他知道,一切也許終會好起來,但那決不會是因為凌松澤那不知內容如何的打算。

回到渭城,感覺到在文家,文素秋因無子而面對的壓力,看到回韓家後,文素秋難得地輕松。

他更加清醒地知道,這些年,他或許從來沒有真正對她好過,一向說話算話的他,這一次的諾言,居然只是一場笑話。

連日來,文素秋始終沒對他提過楊寧的事,他甚至特意問過幾句,文素秋都拿謊言應付過去。

但他沒有懷疑她,沒有誤會她。

他知道文素秋也許不完美,但做為一個有夫之婦應有的德行,是從無差錯的。

只要他還活著一天,她就不會有別的心思,別的想法。

但是,她也不會有別的幸福,不會有她夢寐以求的兒子。

他們之間,也許有長年相處的習慣,親情,但是,卻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愛情和理解。

他知道,他也許永遠不會讓她,在夢中囈語著他的名字,悵然落淚。

他真的不知道她想要兒子嗎?只是知道了,卻不關心吧

他真的不知道,她當年與凌松澤的芥蒂,更多還是為了維護韓家嗎?只是知道了,卻不肯費更多的力氣,去對她解說勸慰吧。

他真的不知道,這幾年,在府城,文素秋的處境難堪,在凌家過得極尷尬嗎?只是他自己不在意東西,就理所當然地以為她也應該不在意,

他真的不知道,她因為無子而承受了多少非議,多少來自親人的指責嗎?只是他自己無能為力,所以就一直看著,卻當看不到,听著,只當听不到。

他憑什麼對凌松澤始終耿耿呢,凌松澤自然不是好哥哥,可是,他也從沒做過好丈夫。

他終于清醒地看明白一切,卻從未有過地疲憊。

比第一世時,身體最虛弱時還要疲憊,比第四世時,所有內力被人騙走吸盡時還要疲憊,這麼懶,這麼懶的人,為什麼竟如走了那麼長,那麼長的路,再也邁不動一步那麼疲憊。這麼懶的人,為什麼竟如費盡了所有的心力,用盡了全部的勤勉,手指也不想再動一下,那麼疲憊。

疲憊到,哪怕楊寧再次出現,一路追到韓家,他也沒力氣去說什麼,做什麼。

即然文素秋還是要心慌意亂地掩飾,那他就什麼都不說好了。

他這樣想著,慢慢走進韓家,走進留下他無數歲月,留下韓子施的低喚,凌松澤的囈語,大妞純淨的眼楮,平安天真笑聲的宅子,走進他與文素秋拜堂成親的宅子,走進,那當年熱鬧,而今冷清的宅子。

他一邊走,一邊咳嗽,自己卻渾然不知。

那一夜,他一直咳著,一直咳著。

文素秋整夜睡不著,給他倒水,為他添衣,替他整好被子,吩咐人天一亮就去請大夫。

她一直低聲地埋怨︰「雖說是身子好,也不能象你這麼亂來,那荒郊野地,那麼大的風,你就敢胡亂睡著,看看,看看,可算是知道生病什麼滋味了。」

老夫老妻,這樣地念著,怨著,她便忘了那厚著臉皮,不回文家,偏要在韓家借住下來的楊寧帶給她的煩惱了。

她覺得,這不過是偶感風寒,算不得什麼大事,自然並不憂心。她知道丈夫的身子一向極好,便也不把什麼小病放在心上,只是這樣念著,說著,那被楊寧攪亂的心,便莫名地寧了,定了,安了。

阿漢默默地听她說著。今天去拜祭韓子施,文素秋體貼地走開了,他一個人坐在墓前,撫著墓碑,那樣冰冷的石頭,怎及活生生的人,血肉溫暖。

他無聲地問︰「爹,我該怎麼辦?」

墓碑沉沉,永遠不會有人回答他。

這一世,唯一全無保留愛護他,唯一毫無雜念,只是愛他,縱他,護著他的人,永遠離去,已經很久,很久了。

郊外風寒,吹面生涼,他無意識地模模自己的臉,幾乎以為會有淚水落下,但臉上一直是干的。

胸口一片空洞,他不得不俯在墓碑上,用冰冷的碑角抵著自己的胸膛,仿佛這樣,那地方便能被填實一些,便不會這樣空落落地讓人不舒服。

他不怕痛,不怕傷,可是,這樣空寂寂的感覺,卻讓人那麼難過。

不記得是怎麼睡著了,只記得夢中只有無盡的黑暗,無盡的冰冷。

真是那樣受涼了,所以病了嗎?

阿漢不知道,對于生病,他一向是沒什麼經驗的。

自從修習神功以來,他在人世間的肉身凡胎遠比凡人強壯,只要神功不廢,他一般都是不會生病的。

最近的一次生病記憶,還是第四世時,武功盡廢之後的事了。

相隔著幾百年,再一次生病,這樣的感覺真奇怪。

明明手腳冰冷,心口都是冷的,可是文素秋偏偏說︰「你怎麼全身發熱?」

這一次,她的聲音里帶了慌張。

他看著她,她的面目有些模糊,他沖她笑笑,想說︰「沒事……」然而,聲音低弱得只有自己听得見,繼而,便是一片黑暗。

那麼沉,那麼沉的黑暗,黑暗里,沒有星空,沒有夢。

一片虛空中,嬰兒時的記憶卻清晰浮現。

風勁節對著韓子施仔細解釋那血脈中遺傳的絕癥,但實際上,是說給他听的。

「這種病無法根治,只能靠著調理身體來緩解。」

「這種病不會直接致人于死地,只是讓人的身體失去抵抗力,哪怕一點小病,都會帶來性命之憂。」

「要好好照顧身體,不要大喜大悲,飲食失調,疲憊過度,不要有過強的情緒波動,這些都有可能讓病勢發作起來。」

「……」

「……」

「……」

原來如此

竟然如此

一直以來,對阿漢來說,做為韓子施一生最大噩夢的絕癥,從來不是值得他憂慮的事。

他練就神功,身體無比強壯,根本不怕發病,就算發了病,以他的功力,調順筋脈,理好血氣,驅走陰寒,又算得了什麼。

韓子施生前,費盡心思斂財,明知財大招忌,將來或有後患,卻還是牢牢抓住財富不放,為的就是將來兒子發病,有那金山銀山可救命。

他在世時,最好的補品,最好的藥膳,最好的調理,最好的大夫,通通供給兒子,就是,他去世前,還叮嚀凌松澤一切如故,這些規矩都不能改,還一再告訴凌松澤韓諾的身子不是小事,將來就是有一點小病,都要鄭重對待。

當時,阿漢一直覺得沒必要,只是沒法對父親解釋罷了。

可是,這病魔就這麼毫無征兆地落在他身上了。

是因為他太疲憊了,還是因為最近情緒真的起落太大了?

明明他一向是感情遲鈍,縱有變化也往往微小到可以忽略的人啊。

怎麼就在郊外睡了一會,吹了點風,便病了呢?

黑暗里,他迷迷糊糊地,直到被那聲嘶力歇的喚聲叫醒︰「小諾,小諾……」

那聲音不是在呼喚,不是在喊叫,那是心中血淋淋摘起,揉作一團,再嘶喊出來的聲音。

「小諾……」

他醒來了,微微一笑,眼前的人,面目依舊看不清。但他絕不會認錯他。

他淡淡喚︰「大哥」與過去無數歲月,無數聲呼喚,並無不同。

大哥,這樣,或許,最好

他知道自己是怎麼得病的,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努力,就可以好起來。

畢竟,他曾經無數回把韓子施從生死關上拉回來。

但是,他太疲憊了,疲憊的,沒有力氣,做任何努力。

他茫然地想,這一次回去,張敏欣又要罵他自殺了,不,她不會這麼說,她看不到我的記錄……

可是,我不是自殺,我沒想要死,我只是,沒有力氣接著活下去。

他的一生,不過是吃吃睡睡,全無建樹,生生死死,又有何妨。

他要活下去,凌松澤難道永遠那樣忙碌,永遠永遠回避他的眼楮,然後被他自己活活逼瘋嗎?可是他,還是固執地不想原諒,不想用一場坦然的交談,令凌松澤放松。

凌松澤比前生那些人,已經好了很多很多,可是,那些人無關緊要,凌松澤卻是他叫了許多年大哥的人。

大哥,我不怪你,我只是懶得原諒。

他要活下去,總有一天,大妞和平安,還有兩位老人都要變得面目猙獰。善與惡只有一線,一念成佛,但也一念為魔,即然他無力改變人性,至少,在他們徹底變得陌生而冷酷之前,結束這一切,沒有了對他們最大的威脅,不需要張牙舞爪,費盡心機地去維護自己的東西,也許就不用變吧。他真的有些懷念,那有著明亮的雙眼,帶著羞澀,偷看大哥背影的小姑娘,他真的有些懷念,走路搖搖晃晃,三步一跌,還常被他欺負地大哭的那個孩子。

他要活下去,文素秋永遠是德行無虧的妻子,永遠不會有孩子,永遠不會有真正完整的家,真正完整的歡樂,永遠因無子,妒忌而受世人指責。

他不去考慮文素秋與楊寧是否有私情,是否有復雜的過往,他只是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好丈夫,而文素秋,應該有機會過更好的日子。

現在的她,年紀還不是太大,站出去,依然有美麗的容顏,還有機會生育,再拖,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世世輪轉都渾渾渾噩噩的他,如此奇異地清醒地,冷靜地,明明白白地想起這一切。

凌松澤在身旁一直喚他,文素秋哭昏在他床邊。

他從來不生病,一朝病發,便如山倒。

這一生,活得這麼長,這一生,他身邊有過這麼多人,雖然終將失去,但至少曾經有過,已經夠了

他不是自殺,他只是太累太累了。

終于,他明白了,凌退之死後,為什麼,他怎麼都留不住韓子施的生命,為什麼,他曾無數次從死神手里把人搶回來,那一次,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甚至他暴露了自己最大的密秘,毫無掩飾,毫無顧忌地施展自己的力量也不行。

當一個人,真正用盡了全部的心力,身心已疲憊至極處時,就再沒有什麼能令他振作,再沒有什麼,能將他挽留。

哪怕是唯一的愛子都不行

而他,已經累了。這麼懶,這麼懶的他,這一世,依舊除了吃就是睡的他,怎麼就累了呢?

累得再沒有人能留住他。

文素秋不行,凌松澤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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