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傳說貳 第一部 兄弟 尾聲上 (下會在晚上發)

作者 ︰ 老莊墨韓

重新回到小樓,阿漢毫無意外,一頭就扎進了睡眠艙。然而奇怪的是,這一次的沉睡,很短,很短。

他呆愣愣地在睡眠艙里,閉上眼,又睜開,睜開再閉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又同樣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茫茫然中,隱隱感覺得到時間的短促。

明明是這麼累這麼累的,比歷世地獄之行還要疲憊,為什麼,竟不能一夢百年。

他愣愣地在睡眠艙里發呆,直到艙蓋忽然打開,眼前光明大作。

他本能地眯起眼楮,光華中,莊教授的面目有些模糊︰「即然睡不著,就來看看你的記錄,我評分的時候,你有權表示意見的。」

阿漢呆呆地躺了一會兒,終于慢慢吞吞地起來了。

屏幕里,時光流轉如飛,莊教授或沉默觀看,或冷冷置評,或低低嘆息。

而阿漢只是呆呆坐著,極少數時候,才會低聲說兩句話。

教授對學生的歷世做出評分時,學生是有權在旁邊表示不同意見,或為自己爭取權益的。

不過,以前諸世,阿漢都是一回來就埋頭大睡幾十年,教授沒耐心等他,他自己也懶得去過問分數。

這一世地沉眠也不知有多久,感覺只是遠比以前要短,短得教授竟不曾完成他的評分嗎?

屏幕里忽忽一世匆匆過,莊教授望著他︰「你覺得該給你多少分?」

阿漢沒說話,他根本沒理會中央電腦的提醒,也根本沒管過自己的課題,交的明明是白卷,自然就是零分了。

莊教授嘆口氣︰「想不想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

他沒有等阿漢回答,直接伸手在虛空點了數點。

屏幕里天地頓變,荒郊寂寂,墓碑冷硬,深秋時分,落葉滿地,一片淒寂。

那是一片阿漢熟悉的墓地,以前年年祭掃,從不曾忘。

那是韓子施埋骨之地,如今卻又新添了一座墳塋。

阿漢怔怔地看著,這一世,他們將他葬在生父的身旁嗎?

這樣,該是很好的吧

秋風枯葉里,一輛馬車,慢慢停在墓碑前,車夫掀起車簾,車中青衣素服的婦人,手里拉著一個四五歲,面目俊俏的男孩兒,慢慢下了車。

阿漢笑一笑,那個把最青春,最美好的十幾年時光,全都留在他生命中的女子,終于有了一個她一直盼望的孩子嗎

他這樣想著,盡管那笑容也淡如秋風,那笑容也帶著他不自知的疲憊。

文素秋靜靜在碑前站定,深深凝望墓碑,良久,方輕輕道︰「靜兒,過來給爺爺和爹磕頭。」

孩子干淨俐落地跪下,聲音清清脆脆︰「爺爺,爹,靜兒來看你們了。」

阿漢怔怔發呆。莊教授看著他,慢慢地說︰「她沒有嫁人,只是為你選了一個嗣子,承繼你的香煙。」

阿漢還在發呆,他已經徹底同韓氏宗族斬斷關系了,到哪里再去找一個嗣子。就算關系沒斷,惹上了這一族人,將來豈有寧日。若不尋族中子弟過繼,依律法,異姓子為嗣子,其實是有很多可追究之處的。

「凌松澤是聰明人,不會留下漏洞的。律法雖嚴,多少空子不能鑽,更何況,他跟官府關系一向好,文家又有這樣的名望。大成號年年救困濟貧,無數貧弱孤苦,得其厚恩。凌松澤在其中選了幾個孩子,讓文素秋挑。為免將來後患,他選的都是父母雙亡,也沒有什麼三親四戚出來惹事的孤兒。文素秋選了一個喜歡的,親自教養,其他幾個也沒有扔下不管,大成號還是年年以韓家的名義,助養教導他們的。」莊教授慢慢地解釋著「而且文素秋手里能動用的財富有限,將來這孩子長大,能繼承的,也不過是你的大宅和田地,過安樂日子有余,卻也不至惹人眼紅覬覦,因此也不易有什麼大變故。」

莊教授似嘆又似嘲︰「凌松澤這樣安排,怕是想要讓那孩子代他再活一次,這一回,沒有大成號驚人的財富,那個孩子應該不會變成那他樣,他想讓那孩子,彌補他自己的遺憾,可是,阿漢,你知道,他自己變成什麼樣了嗎?」。

阿漢沒有回答,他已經看到了。

屏幕里,匹馬獨行,遙遙而來,只是,那馭者下馬都有些吃力了。

阿漢呆呆地看著,那樣漂亮俊俏的凌松澤,那樣神彩飛揚的凌松澤,那個應該還在壯年的凌松澤,怎麼就白了滿頭發,怎麼就佝僂了挺直的背,怎麼就隔著老遠,就開始聲聲咳嗽。

這是怎麼了,到底過了幾年,明明文素秋臉上雖有時光的痕跡,但至少還沒有顯得蒼老啊。

屏幕里,凌松澤與文素秋四目相對,彼此都笑了笑。

小小的靜兒站起來,又機靈地向凌松澤行禮︰「大伯。」

凌松澤徐徐走近過來,步伐都是而緩慢的。

他在韓子施碑前鄭重行禮上香,到了韓諾墓旁,卻只默默地嘆息一聲,輕輕地拍拍墓碑,姿態猶如拍著當年的義弟。

他慢慢依著墓碑坐下,那樣的一種親密,看著十分眼熟。

多年來,韓諾為韓子施掃墓時,也是這般,全不依禮法地隨意坐著。

文素秋笑笑,竟然也靠著墓碑的另一邊坐下來。

他們就這樣相隔著一塊墓碑並坐著,使是在韓諾還在世之時,他們也很少坐得這麼靠近過。

這樣安靜地坐在墓碑左右,就如同他們的關系,本來各不相關的一對男女,因為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某個人,而坐在一起。

「年年你都來幾趟,其實不用這麼趕,我在渭城,什麼都會看著的,你從府城那邊趕來,畢竟不容易。」

「現在大成號的事,也不用我怎麼操心了,反正沒事。」

「嫂子和平安呢?很久沒見到他們了。」

「他們沒臉見小諾,不會來的,其實……」凌松澤搖遙頭「我也未必就有臉,只是不得不厚著臉皮來罷了。」

他們坐在那里,安靜地交談著,從不曾有過的心平氣和。

阿漢看得發愣,終于問︰「到底怎麼了?到底過了多久?」

「沒有多久,只三年而已」莊教授的回答輕描淡寫。

阿漢一震,呆呆望著屏幕里一根黑發都沒有的凌松澤。

「你死之後,他立刻就暈倒了,情況和你差不多危險,只不過……大概是還有未了的心事,所以還是掙過來了。」莊教授慢慢地答。

凌松澤的身體一直就不是很好,韓諾死前不久,又因為兒子的事,重重發作過一回,身子早就虛了,那樣日夜不停息地趕路,那樣晝夜不合眼地守候,最後他倒下去,真的一點也不讓人吃驚。

只是,他後來做的事卻是讓所有人震驚了。

他即回來了,韓諾的後事自然大多都是由他操辦的。他並沒有如世人以為的那樣,堆起金山銀山來為韓諾辦喪事。除了堅持把韓諾葬在韓子施身邊外,其他的事,他辦得大多簡樸,快捷,文素秋和文家人也沒有什麼意見。

忙亂完了之後,他關起門,把听說他病重,趕到渭城的大妞和平安喚到面前來,說出了他心中最大的隱密,說出了大成號易主的真相。

他對這世上原本最愛她,最敬他他的女人,說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對他的兒子,對這個世上,應當崇拜他,相信他,以他為榮的孩子,說出了他最不堪的陰暗面。

一個沒經過多少大事的婦人,和一個半大不大的孩子,被這幾乎讓他們的世界就此天翻地覆的真相嚇傻了。

而凌松澤只是慘笑︰「這就是真相,這就是韓家的產業,最終姓凌的真相,這就是你們一直覺得屬于你們的財產,是怎麼來的真相。現在,你們誰還覺得,那些錢財就該是你們的,現在,你們誰還覺得,小諾花的是你們的錢。」

大妞全身發抖,一直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心里看得比天高,比地重的丈夫,怎麼會是那樣的人,她心里其實一直怨著韓諾,覺得韓諾有些過份,覺得對韓家的恩義已經報得差不多了,到如今才知道,過份的,究竟是誰,而他們承受的,到底是怎樣的恩義。

她是漸漸懂得了貪心,她是慢慢學會了計較,可她還沒有來得及變成一個純粹的壞人,還沒能昧著良心,將黑作白,此刻面對這樣的真相,又羞又悔又愧又恨,百感交集,呆呆地囈語不停。

小平安更是完全傻了,一個大男孩,一直只是單純地任性著,單純地相信著自己是正義的,自己是對的,自己是在維護家業,怎麼轉眼間,自己就成了恩將仇報,豬狗不如的東西了呢?

看著完全呆愣的妻兒,凌松澤一字一頓地說︰「現在,還有誰要阻止我分割大成號?」

兩個人都木木的,不動不說話。

凌松澤轉身推開門,大步出去。

他聲然俱厲,容顏冷肅,一路那麼大步走出院子,然後,止步……伸手,掩住臉,慢慢地蹲下來,慢慢地用另一只手,死死壓著作痛的胸口,無聲地痛哭

是的,韓諾死了,可他依然要分割大成號。

那樣地堅決,那樣地瘋狂。為此承受了各方官員巨大的壓力,為此他幾乎是紅著眼楮,準備一拍兩散,打碎了大家誰也落不著好。

反反復復,拉扯了足有一年多,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執著,這樣發瘋,但誰也不能阻攔他。多少人打著大妞和平安的主意,拼命游說。誰知最耳活面軟的大妞,最容易被竄攛的平安,竟都是不理不睬。

喜歡跟著有頭有臉的夫人們在一起混,自覺是在為凌松澤走夫人路線的大妞,現在很少應酬了。她行事漸漸越來越象在府城時的文素秋。少與人交際,平素生活簡樸,參參佛,拜拜廟,時間和興趣都放在施舍救濟孤苦上。

平安不再鬧著要經商,要子承父業,平時喜歡出來玩,喜歡四處顯擺他身手好,動則耍一套功夫給人看,如今卻沉下心,安靜地習文。舊時的好友屢次勸說他出去游樂,都被他拒絕,甚至還重金謙詞辭退了教他功夫的師父。

他對少時的伙伴們說,這一生,不會再經商,不會繼承大成號偌大的產業,他也不會再隨便跟人動手。學了功夫的人,自恃有了功夫,就沒有顧忌,反而比尋常人,更容易惹禍,他即然有一些功夫在身,更要花心思,讀書明理,修身養性,將來才不會做錯事。

臨別時,他極鄭重地對這群少年伙伴們說︰「你們以後,也收斂些吧,乘著還沒長大,多學點做人的道理吧。我爹說,不是每個人做錯事,都有機會改正的,所以,我們最好都不要做錯事。」

說這話的時候,他神色黯然,但別人再怎麼探問,也問不出什麼究竟來了。

無法用任何理智的話語勸服凌松澤,無法用凌松澤最在意的人來打動他,在漫長的拉鋸中,官員們終于疲憊了,無趣了。大家何必非要跟錢過不去,非要同那個瘋子爭來爭去,耽誤正常的收入呢?

在足足一年的爭執之後,凌松澤終于重新分割了大成號的財富。

大成號的一切產業仍不動,大成號也並不分什麼凌記,韓記,只是每年除去一切開支的後最終紅利,將會公平地分成兩筆。一份算是韓家的,另一份自然是凌家的。

但這兩筆巨款,基本上,都不會真的由韓家或凌家人動用。

兩筆巨額的錢幾乎都只用在修轎鋪路,行善濟世上。

這個規矩是凌松澤,請了文素秋過來一起畫押,又請知府大人,還有幾乎全安定府有名望之人一起見證,今後世代不易的。

錢太多,不是福,反是禍。這產業不分,他心中不安,可若是分了,文素秋一個寡婦,怕要被無數撲上來的惡狼活活給啃了。他給文素秋和自己的妻兒,都留下了足夠安逸生活的財富,其他的錢財,不如盡散。得之于民眾,施之于民眾。縣志府志記錄著兩家的善舉,甚至這樣傾家濟世的善行,這樣破家酬義,哪怕義弟身死,恩人無後,也要堅持完成的執著,都已傳遍全國,在京城都有人以詩詞唱頌他的美談,還有大臣提議皇帝下旨嘉獎他。

但實際上,他不過是在為韓諾積德,也是在為自己贖罪。

那巨大的財富,韓凌兩家雖然不動,但名義上,仍然屬于韓凌兩家,以這筆財富所幫的一切人,所行的一切善,都會記在他們身上。

他對外,只宣揚是義弟臨終時的善言,他不忍違背,所以,善人,當是韓諾。

安定府一地,不知多少人因此得救,多少人為此受惠,無數的文字書冊上記著韓諾的善行,無數人悄悄為韓諾立了牌位,日日焚香。

掌握著話語權的讀書人,也因為韓凌兩家對學院,書舍的捐贈,對貧寒士子的幫助,而對他們印象極好,稱頌他們的文字,時常不斷

若干年後,安定府內,甚至有多處韓公廟,這卻又是後話了。

這個時候,韓凌兩家雖基本上不動用這筆錢,但規矩也不是完全死板的,如果韓凌兩家有兩難,非以此月兌困活命,這才可以在族中長者,渭城和府城的名門望族,以及官府的公證下,適當動用一些銀財濟難。

更何況,這筆錢財雖然是由大成號,官府,還有當地名望最高之人共同在予管理,且一切行善花銷的帳目都要公開,但如此大筆的財產流動,一點小漏洞,就是很不錯的油水了。

關于這一點,水至清則無魚,凌松澤並不過于苛求,何況,如此一來,韓凌兩家,手頭想松動一二時,也能有些法子。

將來兒孫輩,也不至于被捆得太死了。

安排好這一切,又完全更改了大成號的制度,現在的大成號有了最嚴密周到的規則制度。基本上都是唯才是舉,賞罰分明。各處掌櫃各負其責,財東就算不通商務,只要所有人都照著規矩來,只要國家沒有大變故,政令沒有大變化,大成號的經營不成問題,這樣的基業是可以世代相傳的。

做完這一切,凌松澤便已心力交瘁,人也蒼老疲憊得嚇人。但此刻他已美名滿天下,就算是以前,還覺得他太精明,不象真好人,所謂報恩,所謂善待義弟,都是裝出來騙人的,但經過韓諾死後,他椎心泣血,他一病瀕死,到他最後分割大成號。幾乎將全數財產都用來濟世救人,真是再沒有人能說他半個不字了。

天子都特意給他發了嘉獎聖旨,就算沒有大成號的財富基業在那鎮著,以他如今的名望,也沒什麼官員,敢亂動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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