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完這一切之後,凌松澤重新回到了渭城,探望文素秋。經過了一年半的時間沉澱,確定文素秋不會因為悲痛,激動,做出什麼錯誤的判斷,他才開口詢問,文素秋對未來的打算。
文素秋沉默良久,方答︰「我不會改嫁,我確實想要一個兒子,相公去之前,也希望我有一個兒子,可是……」
她微微一笑,笑意慘淡︰「我想要的,是相公的兒子。相公沒有後人,連子佷都沒有,現今還有我想著年年去看看他,清明的時候,替他燒些紙錢,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
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落,她抬手輕輕拭淚。
凌松澤點了點頭,收養嗣子,對孤寡女子來說,也確實是一種比再嫁更可靠,更穩當的抉擇。如果不是韓諾離宗出族,連可選的韓姓子弟都無,只怕文素秋早就提出此事了。
這種事對文素秋一個女人來說,或許極難,但對凌松澤來說,卻不過是小事。
「交給我。」
于是,很快,最不會有麻煩,且最易對韓家感恩的幾個孩子就被送來由文素秋挑選。
官府的相關手續,各方頭面人物的做中做證,沒有任何隱患地轉眼把事情定下來了。
以前還有些有心的男子,試圖打文素秋的主意,不管是韓家的大宅,還是田地,又或是大成號巨大利益里,可能沾手的一點好處,還是很有吸引力的。要沒有文家相護,她的日子倒也未必清淨。
但自有了這兒子之後,每日安心教子,日子寧靜安詳,倒覺得時光不再那麼難挨,旁人看她這般心如止水,又沒有真正巨大的財富誘人不顧一切,自然也就漸漸死心了。
至于楊寧,那更是韓諾一死,沒多久就又號稱游歷,轉眼不知蹤跡。再也沒有出現過。而文素秋別說是提起,就是想,也不曾想起過他。
隨著莊教授的解說,屏幕一側,閃現無數畫面,在紛復來去,轉眼間把數年間的重要事件,重演一遍。
「當年你一死了之,可想過他們會變成這樣。」
一直只是怔怔看著的阿漢一語不發。
屏幕里,凌松澤輕輕地問︰「這幾年可遇上過還看得過眼的男人,若是合適,便嫁了吧,不用怕文家多事。你雖是文家女,即嫁到了韓家,便是韓家的人,你要改嫁,我代韓家點了頭,便由得不文家人多說什麼。」
當初文家大爺雖在韓諾面前答應了由文素秋婚嫁,但事後並不打算說到做到,文家的門風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而隨意改變的。
反而是凌松澤沒有那些固執的念頭,對他來說,韓諾臨終的意願才是最重要的。
「不用擔心靜兒,我會照顧他的。將來小諾墳前,總不會無人看顧。」
文素秋淡淡一笑︰「有的時候也覺得難挨,受不住了,也想過,念過,可是,我這麼大的年紀,還能嫁什麼人。給人做繼室,過門就當孩子的娘,不止要有勇氣,還要有運氣。這些年,我被相公寵壞了,萬事都由著我,我已經不習慣去小心地討好男人了。更何況,這世上不是沒有好男人,可是,再好的男人,也不會家業被我敗光了,也只會認真地告訴我,他養得起我,不用擔心。人與人之間,就是怕比較,這一比,我也就什麼心思都淡了。現在有靜兒,挺好的,真的……人這一輩子啊,就是要知足,惜福當年我就是不懂這個道理,才……」
她默默地抬手撫了撫墓碑,沒有再說話。
屏幕外,阿漢怔怔地看著,他有這麼好嗎?他從來不知道。
他只是做了最簡單,最本份的事吧。
屏幕里,文素秋反倒輕輕說︰「有機會叫大嫂和平安出來聚一聚吧,都這麼多年了,過去的事就忘了吧。相公去之後,叮嚀過,要好生待他們。」
「我沒有不好好待她們,只是,有的事,回不到從前了。」凌松澤輕輕一嘆,聲音低沉,轉眼消失在秋風中。
他與大妞仍是夫妻,相處得也沒有什麼不愉快。他依舊不納妾,不別娶,外頭紅塵萬丈,他也不怎麼多看一眼。大妞依然是無數女人羨慕的女子。
然而,有的事,已經不同了,他們看著彼此的眼楮,都平靜地沒有波瀾。
他的眼里找不到對一個純真少女的憐惜,對一個全心全意愛他護他為了他的女子的愛護。
她的眼中,也沒有了對心里全知全能,天神般的凌大哥的愛慕。
一切,一切,都是平靜而冷淡的。
生活也就這樣過了,世間千萬人,千萬夫妻,也都不過是如此,這也談不上有什麼不好,
文素秋與凌松澤,彼此相望,卻又都淡然一笑。
從沒有想過,彼此會這樣安心地共坐,說著內心的隱密。
當日韓諾去時,那兩聲「你知道」他們都听見了。他們也都知道,對方或許有些不能為外人知的事,甚至經過了這麼多人情世故,多少可以猜到一些。但是,誰也不想追究,誰也不想多問。
換做當年,誰又能想到,到最後,最能體諒他們的,竟然會是彼此。
文素秋慢慢站了起來,她其實是想多陪韓諾一會的,但是秋風甚涼,靜兒還小,卻是經不起的︰「我先帶靜兒回去。」
凌松澤點點頭︰「我再坐一會。」
文素秋便也安靜地頷首,沒有再勸說什麼一起回去之類的話,現在的她,已經不需要同凌松澤客氣了,而且,她知道,凌松澤需要的平靜,在哪里可以找得到。
她牽了靜兒的手,登上馬車。車聲碌碌,漸漸遠去了。
凌松澤慢慢把整個人靠在墓碑上,慢慢地閉上眼,想象著數年前,心里知道一切,卻什麼也不說的韓諾,就是這樣靠在韓子施墓上,一個人,安靜地睡著。
那時,他都想什麼,那時,他在墓前對著唯一全心愛他的父親說過什麼,問過什麼,那時,他是怎麼才能慢慢睡去的。
他這樣安靜地想著,安靜地躺著,安靜地任由什麼溫熱地東西剛剛溢出眼角,就叫秋風吹干。
可是,他不是韓諾,他不能在秋風中,伏著墓碑就睡去,他不可能在睡夢中,去找那懶散的故人。
劇烈的咳嗽讓他猛得坐起,他掩著嘴唇,激烈地咳著,有什麼鮮紅的點滴,從他的指間落下,濺到冰冷的墓碑上,觸目驚心。
他一直咳著,一直咳著,略顯佝僂的身子越來越彎,越來越彎。
秋風來處,落葉瀟瀟,竟不知是因風而落,還是叫那仿佛永不會停息的咳嗽震落的。
莊教授低聲說︰「他活不長的。」
阿漢無語,他一直知道凌松澤身體不好,但從未細想過,他的壽命到底會有多長,從未細想過,他的離去,有可能對凌松澤是致命的。
「阿漢,你任由自己因病而亡,是想放過自己,也放過他們嗎?可是,結果不過如此」
「阿漢,他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他們是有許多錯誤,可是,你難道沒有嗎?」。
「阿漢,從第四世之後,你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從不與人交流,從不同人溝通,你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任由世界流轉,不管別人是愛你,還是恨你,你的反應都是一樣的。」
「阿漢,如果一開始,他們就知道你神功蓋世,凌退之不會死,韓子施或許也能活很長時間。也不會有那辛苦造就的巨大財富,對人性苦苦考驗,非要逼出人心最軟弱貪婪黑暗的東西。」
「阿漢,如果你心里想的事,可以說出來,如果你肯花點精神,讓人明白,你在乎什麼,你追求什麼,你願意要什麼,如果你也肯花點心思,听听別人心里的話,凌松澤會不會不做那件事,文素秋會不會不執著地想要守著產業。如果你肯好好解釋,慢慢說明前因後果,而不是覺得你不在乎就可以听之任之,大妞和平安,是不是也不會變成那樣……」
屏幕里的人一直在咳嗽,怎麼還不停,怎麼還不停。
屏幕外,莊教授一直在問,可是,他不懂,他不懂。
「阿漢,到最後,你也沒跟凌松澤說明白,你也沒跟文素秋說明白,就這樣自以為是地走了,其實你比他們錯得更多。」莊教授的眼楮死死盯著阿漢,語氣越來越重。
在阿漢剛醒來的時候,就讓他立刻看到最有可能震動他的這些片斷,在阿漢被這一切意外的結局,驚得腦子迷亂時,把最大的責任都加到阿漢身上。他無疑是有些居心不良的。但這是他唯一的辦法。必須讓阿漢意識到,大多數時候,他自己的決定,他自己的一意孤行,都是錯誤的,這是唯一能動搖阿漢決斷的機會。
可是,阿漢的心思,卻只是在屏幕里︰「勁節呢,現在他還在世間嗎?」。
莊教授定定看著他,默默搖頭。
阿漢從來不會見死不救,但是,違反小樓即定的規則去救人,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果然,這個最簡單,最好說話,最懶散的家伙,固執起來,就是小樓最不听話的學生。
可惜啊,做老師的為著學生好,是不會給學生更多的犯錯機會的。
「來不及了,阿漢……勁節就算在,也沒有用了,你看到的,不過是我選取出來給你看的記錄,你這一次,睡的,不是三年,而是七年,他……」
莊教授聲音沉沉︰「他等不到你找勁節去救他了」
阿漢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慢慢地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屏幕里的人,血肉分明,屏幕里那聲聲咳嗽,依舊清晰,可那都不過是冰冷的記錄,千萬年後,只要記錄還在,依然會這樣依在墓碑邊,不斷咳嗽。
真正的人,已經死去了,已經死去了
阿漢呆呆地看著,早知世人生命短促,早知歷世紅塵,無論經歷了什麼人,最終都將是無可避免的死別。然而,這樣地看著,活生生的人,卻又清楚地知道,那人已然是死去,是什麼感覺。
七年,僅僅七年,正當盛年的凌松澤就已經死了嗎?
七年,僅僅七年,他就一夢而醒。為什麼,他不是睡得更長一些,如以前一般,一夢幾十年,醒來後,問也不問一句成績,就隨意開始下次歷世?
為什麼他不是睡得更短一些,真的只是三年,或是更少,醒來後,還來得及意識到錯誤,還來得及去挽回錯誤,至于小樓的規則,至于違規的懲罰,卻是從來沒往心里細想過的。
點點光影,漸漸黯淡,屏幕中化為一片死寂的黑暗。死寂如阿漢那連悲傷都感覺不到的心靈。
他只是低低問︰「為什麼,為什麼讓我看這個?」
「我要你知道,你錯了。」莊教授語聲沉重。
阿漢依舊看著,已經什麼也沒有的屏幕,語氣低落地承認︰「我錯了。」
「阿漢,你總是這樣,心意一定,就固執到底,你有沒有哪怕一次,稍稍想過,如果你的固執是錯的,後果會怎樣?這一次的教訓,夠了嗎?」。
阿漢慢慢轉頭看著他,目光卻茫然地沒有焦距……
莊教授盯著他︰「你還想這樣一世一世地輪轉下去嗎,你還覺得你的不配合是對的嗎?」。他指著屏幕「你還想這樣的事,繼續下去嗎?你還想所有的同學一直陪著你,困在這個蠻荒的時代,不能回歸嗎?」。
阿漢沉默不答。
「阿漢,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壞蛋,不是所有人都會侮你害你,這一世,雖然似乎陰差陽錯,你依然經歷了背叛與出賣這些事,但是你應該明白,至少他們還是有愛護你之心的,至少他們,不是故意的。阿漢,嘗試去愛一下,不象你想的那麼難,嘗試完成你的任務,承擔起你的責任,不象你想的那麼難。阿漢,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在這一世,你面對了你的責任,哪怕不適應,做不好,但至少站出來承擔了,至少做了大成號少東該做的事,而不是全部擺手扔給哥哥和妻子,或許一切,終究會不同……」
莊教授苦口婆心地說著,阿漢卻只是眼楮直直地發著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听進去了幾句。
一直得不到回應的莊教授終于興昧索然地停下來,阿漢才慢慢站起來,十分疲憊地說︰「我累了,我想睡了。」
他轉頭出去,莊教授望著他的背影,深深嘆息。
這一次,他睡了二十年,再次醒來後,他直接選擇了開始第七世。
這一次,他出奇地,沒有再封閉入世紀錄。
這一世,他準備嘗試完成他的課題,雖然希望不大,但他還是想要結束這一切,而不是再無限地輪轉下去。
他不怕苦難,不怕磨折,不怕地獄里的傷害,可是,他累了,他不想看著父親死去,卻再也救不回,他不想喚著大哥,再看他背後出刀,卻又悔愧一世,他不想承擔起一個女人一生的命運,卻不管做什麼,總是錯誤。
以前諸世的經歷,讓他不認同學校的制度,讓他對抗小樓的規則,但是,這一世,他疲憊地已不願爭吵,不願對抗,只想著,順其自然地,快些結束這一切吧。
即然如此,那就打開記錄吧,小樓里總會有一堆閑著無聊很多事的同學,有他們幫忙指點,總比他這個笨笨呆呆,根本不知何謂情愛的懶鬼,自己瞎闖要強。
這一世,他努力負起責任,所以,他在天下最恐怖邪惡的地方,認真地說︰「我來當教主。」
這一世,他不再隱藏自己的本領,所以他很認真地對世上最邪惡地魔頭們說︰「我的武功比你們都要高,真的。」
這一世,他認真地表露出他的意願,所以他總是很認真,很認真地說︰「你們這是不對的。」
混亂中,無數誤會,無數巧合,張敏欣等同學,在屏幕里看得滋滋有味,笑聲不止。
莊教授卻越來越沉默,眉頭漸漸深皺。
這一世,阿漢,會笑,會叫,會與人交流,會表達心意,會大膽地施展武功,會跟人鬧出無數笑料。但是,比起前生歷世,把自己封閉在沉默里,少言少語少動作,身邊的事,與己一概無關,似乎更糟糕。
他把自己封在一個殼子里,所有的天真,迷糊,堅持,固執,都不過是那殼子外,一層又一層的護皮。
那麼笨的阿漢,也會本能地保護著自己的心,那麼笨的阿漢,也會防範著,不再因為習慣了太多人與事,而慢慢任那一切融入生命中。
這樣其實比前一世還沒希望吧。就算是跟天下所有的壞人天天混一塊,無心無愛,又如何完成論題?
張敏欣卻是不以為然︰「教授,你放心吧,你看看他踫著的都是什麼人,一個比一個強勢,一個比一個固執,一個比一個果決,會由著他把自己關起來,不讓他們踫嗎?總有一天,會有把他那殼子打破的人出現的。咱們慢慢等著就是……」
是嗎,慢慢等著,再難的課題,也總有完成的一日吧。可是……
無由地想著阿漢的前生,相比這一世的英杰輩出梟雄如雲,阿漢前生所歷,無非凡人凡事,再大的事,與這一世相比,也都微不足道了。
可是,這樣遙想著,莊教授忽地有些黯然,有些迷茫。
縱真的打破了殼子,縱真的叫無邪之人識了情愛,就真的是好嗎?
阿漢不是別的學生,那些學生們分得清現實和夢幻,真實和游戲。一世世經歷,再多情愛,再多糾葛,放下,也就放下了。
最偏執的方輕塵,最投入的小容,其實也都是有限度的。
阿漢卻因為所思所想,心性念頭過于簡單,踫上這種問題,才最為復雜。
或許,他的封閉自己,無意識地自我守護都是對的。
凡人生命,不過匆匆數十年,就算真有情愛,就算真能彼此相重相信,就算真的經歷了人性的考驗,不負不叛,最終也還是要不可避免地失去。
到那時,阿漢又當如何……
縱未動情愛之時,他尚會為救凌松澤而違背小樓的規矩,若真情深意動,又會做出什麼事?
更何況,這一類萬中無一的好運氣,通常是落不到阿漢身上的。人心多變,情愛最易牽動種種嫉妒多疑自私佔有之欲,更何況,對象是那樣的人。
僅僅只是置疑小樓的規則,就可以連續兩世,消極對抗,連交白卷,若是此世再遭受什麼磨折,讓他心境再變,他又會是什麼反應。
這個時候,莊教授已隱隱有了不祥的感覺,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阿漢的第七世,最終引發的後果,會嚴重到何等地步。
這個時候,他只是煩惱地嘆息,唉,當初怎麼就偏偏讓阿漢選了這樣要命的論題。
莊教授不由地瞪了張敏欣一眼,張敏欣卻渾然不覺,兩眼發亮地盯著屏幕。
屏幕上,傅漢卿認真地看著一個男子,認真地問︰「你是冷酷無情,殘忍暴虐的壞人吧?」
在同學們的爆笑聲里,傅漢卿用極純潔,極天真,極期盼,極熱誠地眼,深深望著那人︰「讓我做你的心愛之人,好不好?」
這一世,新的命運輪轉,已然開啟了。
(新年祝大家萬事如意,龍年快樂,過年實在是太忙了,很晚很晚和能定下心來寫稿,修稿,最後完成時,已經過了凌晨了,不過按照生活習慣,勉強還能算是今天晚上吧,擦汗,至少我沒拖到白天花再發,呵呵。辭舊迎新之時,這個故事也算是完全完結了,也算是新年來臨之時,我這個作者,和依然在看這個故事的讀者們,心里都了結了一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