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回到小樓後，迎接她的是一片掌聲。
一群同學煞有介事地分站兩旁，鼓掌歡迎，第一次入世，成績最好的伙伴。
清商很是郁悶︰「不許這麼嘲笑人，這還算成績好啊，我的大好年華了，十幾二十年，光做一個典型的賢後去了，這算是最自在，最清淨，最特立獨行的皇後嗎？」。
「為什麼不是？」莊教授微笑「你的功績記在史書上，你的故事必然代代相傳，你執政五年之後，已經把局面完全穩住，人心盡安，重用能臣，放手讓權，日子其實比以前單純當皇後，還要悠閑清淨地多吧。什麼叫特立獨行……樣樣非主流，搞叛逆，就是特立獨行嗎？你公道地對待嬪妃，為她們考慮將來，為她們的未來而頂住壓力非議做出有違祖制的決定，你掌握天下，卻毫無野心，你手握權柄，卻可從容放權，古往今來，有幾個在名利場中，權利巔峰的人可以做得到，你這不是特立獨行嗎？」。
清商郁郁︰「我那不是想清淨自在過日嗎。天天操心國事累不累啊，我要不是沒辦法，我才不找那個苦吃呢？你們就看見我最後日子逍遙清淨，你們就沒看見我之前勞心勞力嗎？而且，我還跟皇帝弄成那樣……」
「所以，你才成功啊。」莊教授笑意淡淡「自在，清淨，也不是天下掉下來的，也是需要付出努力的。清商，你還沒弄明白嗎？」。
他深深看著自己這個第一次入世的，看似成功，但其實有些迷糊的學生「一個皇後，她的清淨，自在，特立獨行，從來不能靠君王的寵愛得到，因寵愛而生的縱容只是暫時的，也不可能靠皇後的公正，大度，管好宮廷做到，你做得再多再好，也只是應該的。只有當權力在你手中的時候，你才可以隨心所欲得到你清淨，自在，特立獨行的生活。在那個時代，那種制度，那樣的宮廷里，只有權力，才是永恆的，才是可靠的，才是一切的保障，你……」
他笑著，拍拍清商的肩︰「不相信的話，你以後可以繼續嘗試別的方法，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經歷足夠的人生。」
清商怔怔站在原地，默默無語。
這樣的人生也算是成功的嗎？
這樣的歷世，也值得教授夸獎，同學們*羨慕嗎？
更讓她覺得荒謬的是，她的成績居然好到，那個最認真，最專心的小容還特意來向她請教。
「清商，你教小孩子有什麼心得嗎？」。
清商愕然，她的課題跟小孩子有關系嗎？
可小容態度很認真，就差沒把紙筆拿出來準備記錄了。
「你把皇長子教導得非常好啊，他听話，懂事，孝順，對你沒有任何不滿，你死後數年，他都不改你即定的政策，對你的母族也十分尊重，你看……」小容說著其實心里挺失落的。失敗啊失敗。他的課題是教小孩子，還是全心全意教小孩，費了那麼大的心思，用了那麼多心血，結果人家小孩也談不上多成材，還不領他的情啊，看看他那世的結果……
清商表情詭異地看著他，好半天，才搖搖頭︰「小容，算了，我的法子，你學不來的。」
「為什麼？」認真的好學生，決定找出自己的錯誤，趕緊更正。
清商嘆氣︰「我能成功，不過是因為，我不愛他，不過是因為，在登基之前，他的地位，從來沒有穩定過。」
啊……好學生小容的表情有些傻。
「小容，我不是他的生母，不至于天生就欠了兒子還不完的債，而且，我不愛他的父親，甚至夫妻已經反目，在感情上，我用不著愛屋及烏。我的責任僅在他不得罪我的情況下，保他安穩而已。在感情上，我不依賴他，在現實的利益上，沒有政治野心的我對他無所求。我教導他，願他能學好，但他要是學不好，我也未必有多難過，所以，不會給他過多的壓力，他是聰明人，就算他不聰明，他的母親，母族，也會教他聰明。他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太子，他要是做得不好，我隨時可以可以換人。所以他時刻警醒，所以他努力上進，所以他孝順听話。而我在他年幼時穩住局面，在他年長後，交出權力，並沒有與他產生利益沖突。我們雙方都能冷靜理智地處理好這個關系，並不對對方抱過多期望，所以當對方做得，比自己本來預想的還要多，還要好的時候，心里都挺舒服的，所以，我對他還算是滿意的，他對我，也確實是尊敬感激的。」
她攤攤手，帶著淡淡笑意「看，小容，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不愛他，他也不是我唯一的選擇。沒有人托孤，我也不欠他，我做得多，是我的功勞，我的努力，我的情份，沒有人能抹煞，沒有人能不承認。更何況，他是君，我也是君，就算是最後交出大權，我還是他的母親，還是他要尊重孝順的人，他能對我無禮，他敢對我不敬嗎？還有，小容，我接手的並不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雖然有危機，但只要度過了，就不會有什麼大事，我不需要大力革新，我不必大刀闊斧地清吏治，更弊政。我需要的，只是平穩的，安定的，可以讓我更清閑自在一點的局面。所以，我不會觸動過多人的利益。我知道要國家富強應該發展商業，但這與傳統保守的看法差距太大，所以，我就懶得施行，而是照儒家所認可的方式鼓勵農桑，其他的政策也大多如此，只要不是非上馬不可的，但凡會惹來**煩的，我都寧可緩一步。本來開拓創新改革就是極艱難極麻煩的，一個不好，德政反而是惡政，我就不貪這份功勞了。反正我有足夠的金手指，不怕武將造反，不怕重臣作亂，所以，我很少會耍弄權謀，打擊誰，牽制誰。所以，我敢放手讓臣下掌權，所以臣子們對我印象都非常好。當然，國內不是沒有問題，但我巧妙地通過長期對外戰爭，把大部份矛盾沖突轉移出去了，至于以後的暴發，也該是許多年後的事了，天下沒有不滅的王朝，我不會操心太過的。小容，這一切，你做得到嗎？」。
小容呆呆地听著，眉鋒漸漸蹙起，良久，才露出一絲苦笑。
清商笑著站起來，象莊教授拍她一樣，輕輕拍拍小容的肩膀，可憐的老好小容啊
嘴里感嘆著，心里卻很爽，總算找回被莊教授打擊後的心理平衡了。
她慢慢走出去，小容卻還坐在那里不動，直到自動門在身後關閉時，才听到里頭傳來一聲，極輕極低的嘆息。
她忽然間有些悲傷起來，那樣地嘆息與無奈啊，卻還是不肯改變，這樣的好人，好學生，老好小容啊。
他與她都知道，那些事，他做不到。
他不可能不去愛那個他用整個生命守護教導的孩子，他不可能讓那個孩子的地位有半點動搖，既是托孤之臣，面對的，必然就是主少國疑，且已搖搖欲墜的國家，他不可能不施雷霆手段，他不可能只謀身，不謀國，留心留手，只求著一團和氣，那些牽制之術，平衡之道，他不是不懂，只是做不了。
不管再過多少世，不管是不是漸漸世情練達，漸漸熟悉了這個遠古時代的一切規則，所有變化，有的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這種好人毛病不改的話，下一世……
清商搖搖頭，小容很聰有，很能干，很努力，且吸取這一世的教訓，下一世他一定會更小心一些，不過，她依然不抱太大期望啊。
不過，各人事，各人了，她也懶得多說什麼了。小樓里的日子，悠閑自在，閑著沒事，就看看別人的歷世經歷，越看越覺得，這一世，她還真算是過得比較好的。
至于原因，或許，不過是她投入地不夠，或許，只是她始終小心地愛護著自己吧。
她不是輕塵，不會第一次歷世，就傻乎乎付出一切，卻又經不得一絲背叛。同樣是跟皇帝結婚，看她過得多好，多自在啊，別說是皇帝，就是普通夫妻，有幾對不吵架的，一不順心就不活了……開什麼玩笑啊
她更不是小容，不會委屈求全，不會對自己愛護在意的人，處處容讓。她受不得委屈，忍不下苦痛，就算她自己不把性命當回事，背後還有整個家族呢，家族不曾虧欠她，她就不能讓家人，因為她的事被連累，受傷害。如果一定要有一邊，在這種無聊的斗爭中被犧牲，那她只會選那個先負她害她想要她死的人。
至于阿漢？那是個極品，沒有人會去和他相比的。
就算是選擇當女王那位，最後還不是因為太拖泥帶水，太不當機立斷，太為別人著想，結果倒了血霉。
選母愛這種課題的人，都能吃盡苦頭，要當奸臣的……
清商搖頭，用很鄙夷的眼光看著趙晨，這種失敗的人生啊，真是丟盡古今奸臣們的臉。
趙晨訕訕然︰「好了，好了，我們都不如你成功，行了吧」
成功嗎？
清商默然無語。
那樣的人生，算是成功嗎？
自在清淨的，應該是她的心，她的感覺，而不是什麼中央電腦的評分。
就算手握舉世之權，何曾有自在快樂之感。
就算悄悄出宮，一夜奔行五百里，登絕頂，品美酒，也不過是偷偷模模，孤寂一人，哪里來的清淨快活。
就算偶爾微服于鬧市，看紅塵百態，市井繁華，人間一切，與她，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不是女強人，也沒有壯懷激烈的大志，不過，是游戲人間，只求快意，不過是紅塵一世，盼能不負人，也不為人所負。
莫名其妙成為一代賢後，有擎天護國之功，她卻只覺意興闌珊，更何況，史書上無數美名的背後，不是沒有暗中陰影的。
十幾年中，陰暗處的政治斗爭並不曾完全停止，只是沒有翻出大浪來。
當年皇帝所用鷹犬暗中一直想要找到救醒皇帝，就此翻身的主意，也不是沒有人借機勾連，散播對她不利的謠言的。當然，說皇帝就是被她害了，其實這是真相，不算是謠言，只是她後來的表現，太好，太賢德，就算是當年參予暗算她家族的人，最後都不敢再堅持這種說法了。
只是在當初，那些人確實給她帶來許多麻煩，而她，始終即不肯把皇帝弄死，一了百了，絕了某些人的心思，又不願意用血腥手段大清洗，確實承擔過巨大的壓力，面臨著許多的煩惱。
到後來，她和家族之間的關系，其實也不再如最初那麼緊密了。
家族是她政治上天然的盟友，最可靠可信的力量。她能放權給臣子，能坦然無為而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父兄家人在下頭看著，至少不會有大問題。可是年復一年，她手掌舉國之權，為了施政方便，也不可能自廢武功，清除他們的權力。後族勢力漸增，不免會生出些想法來，父親曾試探過她的意思，如果皇帝駕崩，皇長子主動遜位，真正女主臨朝，改朝換代的可能，好在都被她以激烈的態度壓制下來了，且事情隱藏地很好，外人並不知曉，後來也就沒有影響整個後族的地位。
家族龐大了，族中自然就不有肖子弟，人站在權力的高處，雙手就談不上太干淨。就是她身己身邊的下人，親信，跟著主子水漲船高，地位也就不同了，心態也慢慢變了。
不管是家人，還是親信，權利都是來自于她，對她的忠心倒是無可置疑的，為了維護她，也都會不惜一切。
可惜，他們願意為皇後去死，不代表，他們不會去橫行霸道，不會去欺壓百姓，不會去聚斂財富，雖然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事，但對她來說，處理這種事，實比敵國大軍壓境還讓人頭疼。
她從來也不曾大義滅親過，她的正義，只在愛她的人身上堅持。她責備他們，處罰他們，教導他們，但絕不會為一個街上被馬撞死的賣菜的老婦，就處斬自己年輕混帳的佷兒。她只是厚厚地補償受害人，再重重地打，狠狠地罰，降了兄長的官職，把佷兒流放的軍中去，其實，軍隊里自有信得過的人照顧，借著血火戰爭，慢慢把不肖的紈褲歷練成才。
就這樣，已是人人稱頌她的聖明，她的公道了，再公正的清官，也不會真把皇親和庶民放在一起相較，再不平的百姓，也不會覺得，他們的冤枉真應該要皇後親佷兒的性命來賠償。
能有個說法，有個補償，堂堂皇親居然也會為了一個百姓的死被流放，已經是再公道不過，再感動不過的事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不公正的。
有時候想起多年前，為了一個小小侍蓮，她堅持殺死一個寵妃，才引發了這麼多事，她也會莫名悵然。
然而，再回到過去，她依然會做同樣的事。
她從來沒有兼濟天下之心，她的心很小，只容得下愛她的人，她的手也不長，只打算伸出去保護不負她的人。
當年殺蘭妃，不過是復仇，不過是為一個小宮女要一個公道，只有……只有那個男人，才值得她去思考，負與不負，才值得她當初的矛盾與猶豫。
她制住他，陷他于絕境中，卻始終不曾殺他，不曾奪走他的江山，反而教導他的兒子，保住他的祖宗基業。
每一次，她在隱秘密處解開禁制，讓那男子得以短時間自由清醒，那人或是破口大罵，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恨她野心勃勃，怨她禽獸不如，或是哭求她放過他，賭咒發誓從此萬事都听她的，她說殺誰就殺誰。
她只是沉默地听，時間一到，重新制住他。
她知他恨她入骨，她知他夢里魂里，都在詛咒自己這個奪走他一切的人。
可是，她救了他多少回，他不會知道，她為了保住他，頂住了多少壓力，他不會知道。
一年又一年，多少人都疲憊了，厭棄了，只嫌這個什麼都干不了，卻老也不死的皇帝礙事了。
就連皇長子，怕都在心里盼著這個阻著他皇座之路的人，早點去了吧，只有她，還在保著他。
她把他留在身邊，親自照顧，不是為了更保險地掌握住他，不是為了怕別人救醒他，而是怕那些覺得他礙事的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殺死他。
直到最後，她令他假死，使皇長子順利登基，很快，她也借病遁身，把他帶了出去。
她帶他遠至異國，為他置下大筆家業，方才放他自由。
他呆呆望著她，事到如今，所有的野心勃勃，妒嫉不仁，一切罪名，都無法加到她的頭上。
她守住了他的國家，她善待了他的妻兒，而今，她甚至放了他。
「你有三世用不完的家業，你才四十歲，你還可以享很多年的福，當然，你要是不甘心，想要回國爭取什麼，也由的你，不要忘了，時移世易，現在當皇帝的，是你的兒子，而現在朝局政局已穩，文武百官都各安其位，誰也不喜歡再有風波。你可以去試試，不管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臣子，有誰會真的歡迎你這個死了的皇帝再冒出來，何況，你的面目已經被我修改過了，你想去爭去斗，會很煩惱，不過，這是你事，你的選擇。與我不再有關系了。」
她淡淡說完，淡淡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在她身後聲音嘶啞地大喊︰「如果，如果當年，我隨你殺了她，不再追究，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些事？」
她沒有回頭，沒有回答。
這世上，沒有如果。
悔不當初的意思，就是當初，已然無可更改。
她飄然遠去，在她身後，曾經的皇帝無力地跪在地上，四十多歲的人，痛哭流涕，如同一個孩子。
年少時，他們曾兩相歡愛，晨起畫眉，帳中噬臂，他說他永遠喜歡她，他說，他要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他。他說，他要做好皇帝，他要救蒼生于亂世，他說過，許多許多很傻很天真的話。
但其實，她是喜歡听的，那樣的**女愛，那樣火熱的胸膛，有力的手臂。
她不愛他，但她肯定是喜歡他的。
她甚至曾經想過，天長日久，慢慢一起老去，也許，她真會愛他吧。
哪怕他有其他的妃子，其他的孩子。
身在這個時代，又是皇帝，她不會以遙遠未來的標準苛求他，只要他不負她，也許，她真會愛上他吧。
可惜，在皇宮里，一起慢慢變老，實在是太奢侈的願望了。
他負了她，卻不知道，負的是什麼。
多年之後，他依然以後，她介意的是蘭妃。
蘭妃算什麼。她殺了她，卻從不會讓那樣微不足道的人留駐在心里。
他為蘭妃憤怒，生氣，怒不可抑，都是應該的。畢竟是為他生過兒子的人，畢竟曾是枕邊人。
她甚至已經決定，忍受他囚禁她一生，忍受他殺她為愛妃復仇了。
可他要殺的，是她整個家族。
即使是喜愛他，她能為他付出的忍耐，委屈，也是有限的。
所以，雖然難過，她還是斷然對他下手。
所以，雖然保住了他，她還是走得毫無留戀。
她終究更愛自己一些。
在那之後，她一個人飄然出海。
或許，可以浪漫一點地說，隨波遠逝，嘯傲雲天。
說起來，似乎很自在，很清淨，很特立獨行，可惜，這樣的人生啊，也只有電腦，也只有這幫莫名其妙的教授學生，會覺得成功吧。
清商恨恨得咬咬牙，一跺腳，下一世……
下一世，我一定要過得很好，很好。
下一世，我一定要讓你們知道，什麼才叫真正成功的歷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