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清商隨手把傘甩出去,正好把那一盆污水全部了擋下,且帶著污水直接向前,把那婦人撞得尖叫一聲,一跤跌倒,一整盆污水,十之八九,倒是淋了她自家一身。
那婦人驚怒之下,連聲大喊︰「快來人啊,這賊人要殺人了……」
一陣混亂中,街道兩邊屋子里嘩啦啦跑出一堆人。
有人遠遠望著,有人指指點點議論著,有人則毫不客氣地開罵了。
「這幫子賊人,招災招禍的,還敢打人殺人不成……」
「災星,乘早滾蛋……」
態度最惡劣的,自然是從那婦人出現的屋子里跑出來的人,有人罵罵咧咧來扶的,也有人直接挽了袖子就逼過來,象是準備動手了。
似李旭這般,頂著反賊的名頭跟朝廷對著干,生死戰場都歷過的人,對于這種謾罵,已經不會有什麼反應,也談不上有多在意了,只是看到有人逼近,這才蹙眉上前一步,想把蕭清商擋下來。
誰知身邊這女子動作如風,不過眨眼之間,就听得耳光連響,那三四個逼近過來的男子,竟是人人捂著火燒般的面孔發呆,看著這橫眉冷對,擋在面前,半步不讓的女子,一時竟不敢上前。
蕭清商看著滿街人冷笑︰「災星,這里滿大街的人,有幾個沒被人罵做災星。有多少人不是一路從中原逃難過來的,有多少人沒嘗過再怎麼下跪哀求,人家城門就是關著不讓你們進,任由你們這些人餓死在城外的滋味。那時候,沿路連官帶民,誰不說你們是災星,誰不怕你們帶來騷亂,誰不盼著早些把你們趕走。是蕭城收留你們,不怕你們騷亂,不怕你們坑蒙拐騙,不怕你們明搶暗偷,,給你們吃,給你們穿,給你們屋子給你們地。你們這些災星才活到今日。當初怎麼沒有人覺得自己是災星,就該離蕭城遠遠的,當初你們白吃白喝,怎麼那樣心安理得。現在日子安逸了,有飯吃有衣穿了,看著別人流落淒涼,就是災星了。這臉果然變得快……」
這女子清清朗朗的聲音,傳遍長街,壓下風聲雨聲,壓得長街內外,無數紛擾罵嘲,都漸輕漸微,漸不可聞。
終于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嗓子︰「我們是活不下去才逃難的,可他是反賊……「
「你們是不敢對抗苛政,只能懦弱逃跑的人,他們是敢于站出來反抗,就算敗亡,至少轟轟烈烈的人。到了蕭城,沒了王法管束,這里有誰沒罵過昏君奸臣,這里有誰沒說過盼著改朝換代,天下太平的話。原來在沒風險的地方躲著嚷幾句,等著別人去打生打死改朝換代就好了,那些敢于擔當,為了你們的願望去拼死拼活的人,卻是要被你們當災星趕……」
兩邊街上的人,終于有人低了頭默默後退,終于有人喪了氣,垂頭無語,卻還有人嘴硬強辯︰「我們至少沒把朝廷大軍招來……」
蕭清商冷笑連聲︰「真當蕭城是安安穩穩到如今的,你們眼下的平安富足是天上掉下來的。這幾年,從中原逃過來的江洋大盜,山寇巨匪,還少了,身後牽著一堆官軍,仇家的,還少了?蕭城可曾閉門不納?這些年蕭城富足,想血洗蕭城,殺光搶光的人還少了,海匪,陸寇,甚至官軍,明里暗里動過多少回手。要不是蕭家海納百川,接納天下英雄,要不是蕭家,不惜巨金,不計得失的硬扛到底,哪有今日的蕭城。要是蕭家人都象你們這樣,見不義而不聞不問,對落難之人,落井下石,只知保全自己,全不顧他人生死,你們這些人,不是餓死在蕭城外,就是在蕭城里被人洗劫一空了。」
她站在街道正中,衣發已然盡濕,然迷朦雨霧里,她的眼楮亮得驚人,兩旁人流,竟是沒有一個,敢于正視她的眸子。
「一個一個,就只看到眼前的安逸,就只想著把別人送到虎口狼窩里,保住你們暫時的平安。天下的義軍都這樣一支支敗亡了,你們又能有什麼好處。朝廷肅清了反對之人,騰出手來,還真能容我們蕭城永遠這般自在下去,那些交不完的苛捐雜稅,那些應不完的兵役徭役,遲早有一天,要落到蕭城來。在中原時,家破人亡,你們能往蕭城跑,到了蕭城,你們還想跑去哪,打算拖家帶口地往海里奔嗎?這些年,你們的安逸是怎麼來的……」她伸手,指著李旭,清亮的聲音,竟如這雨中雷霆,震徹凡塵大地。
「是這些勇士,用他們的性命,鮮血,跟朝廷的大軍一場場廝殺,硬生生拖住了朝廷的手腳,讓他們無暇顧及我們這偏遠之地,你們才有這幾年好日子過。現在趕起人來,倒是一個比一個利索……」
她冷眼掃過長街︰「自認不曾在苦難中,得過蕭城幫助的人,才有資格阻止別人在落難時向蕭城求助。自認不介意朝廷苛政的,才有資格站出來,把抵抗暴*的人叫做災星。上來啊,自認問心無愧的,上來罵人趕人啊。反正他們敢于對抗朝廷,卻不會對老百姓揮拳,反正被催租催稅的小吏,搶走財產,搶走妻兒,也不敢反抗的人,欺負一下真正的英雄是沒有關系的,不敢得罪壞人,得罪好人總還是有膽子的……」
風雨中,她的聲音冰冷而充滿譏誚,語氣逼人,滿街寂然,唯一一個敢正眼看她的人,在那里呆若木雞。
從蕭清商忽然發作,閃電般扇人耳光,無比流利地訓斥滿大街人開始,李旭就傻了。
這是真正的大小姐,真正的富可敵國人家,綺羅叢中養大的閨秀啊。
人家沖她吐痰,罵她不知羞恥,她都可以不理會,卻為旁人對他的一盆污水,幾聲叱罵,而如此勃然大怒。
她就這樣沖上去直接伸手打人,不怕有**份嗎?
她就這樣橫眉立目,怒罵滿街的人,不擔心顏面受損嗎?
他以前听人說過,有身份的大小姐,是從來不同下等人對嘴的,就是要教訓人,也是要丫頭出面,就算想打人,也自有婆子上前。
小姐是要永遠優雅的,高貴的,怎會這樣當街打人,一點不怕被當成潑婦,怎會這般,臨街痛罵,全不在意姿態形象。
他想說,不必如此,他想攔住她,告訴她,他其實不介意,這不算什麼大事,不必為這事如此認真,這般大張旗鼓地非要辯個是非曲直來。
這里滿大街人,只要有一個,認出她的身份,她的清譽,怕是就要受損了。名聲對大家閨秀來說,不是比性命還重要嗎?
然而,他張開嘴,卻忽然間發不了聲,他走上前,卻又不願去攔阻她。
明明知道這樣會損害她的利益,可是,听著這女子這樣一聲聲為他鳴不平,一句句說著太久太久不曾听到的公道話,他只如著了魔一般,竟是舍不得打斷。
她說他是勇士,她道他是英雄,他只呆呆地,忘了做聲,忘了行動。
其實當他身邊漸漸形成一支頗有戰力的軍隊時,當他的手下,慢慢掌控了一定地盤時,這一類的贊譽之詞,已經听過不少。
手下人說他是大英雄,來投奔他想有所作為的,稱贊他是當世豪杰,當地的仕紳們,不管心里怎麼想,至少見面時,對他都是贊不絕口。
他雖是種田出身的粗人,也知道這樣的贊嘆不過是錦上添花,不能太過當真。
他何曾心懷天下,最初不過是不想親人餓死,當有了力量時,便忍不住想多救一些人,多護一些人,一家,一村,一鎮,一城,一地……僅僅如此。
他一直是清醒著的,知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而今,落魄之時,走投無路之際,這些好話,自然是不指望能听到的。
被整個蕭城所敵視,承受著所有的人憤怒仇視,被人說成災星,他也並沒有太難過。
可為什麼,听著她這樣一句句維護著他,一聲聲把那些溢美之詞用在他的身上,他會這樣莫名地心酸鼻酸,前所未有地軟弱,平生未有地自私。
軟弱地明知自己配不上那些話,卻還想听那清清亮亮的聲音再說一句,再多說一句。
軟弱地明知這樣對她有害,他竟厚顏不肯阻攔。
這麼苦,這麼苦,戰場沖殺,九死一生,親人決別,生死難料,他要穩著大局,死戰不退,不能心酸,不敢軟弱。
這麼難,這麼難,一軍轉戰三千里,那麼多兄弟死難失散,無力救助,他要保著軍心,硬撐著給所有人信心,沒有時間去心酸,沒有力氣去軟弱。
這麼孤獨,這麼孤獨,一個人行在這似乎沒有盡頭的長街,承受著所有人的敵視仇恨,迷茫麻木的心,不懂心酸,不知軟弱。
為什麼,一個陌生女子雨中的怒斥,卻叫他終于發現,原來,原來,早就想心酸地痛哭,早就想憤怒地長嘯,早就想,有一個人,能讓他放下一切,肆意地軟弱一回。
然而,他怔怔發呆的同時,還沒有忘記緊隨在蕭清商旁邊,還沒有忘記,分出幾分心神,注意著兩邊街上最靠近的人。
雖然看似街上行人,被蕭清商說得訓不出話來。
但是,早已不是老實種田漢的他,他治過軍理過政,攻城略地,連場大戰,也曾一方稱雄,也曾落魄艱難,歷盡起落,已是深通人性。
要懾服別人,光有道理是沒有用的。
沒有足夠武力維護的道理,通常都是空洞無物的。
被別人指出錯誤後,有人會愧悔羞慚,但更多的人,卻只會惱羞成怒。
就算知道自己沒有道理,自己是不對的,但為著自己的利益,很多人還是願意一錯到底。
不是人人都有那麼長遠的目光,去看將來,大部份時候,人們還只能顧得上眼前的安寧,眼前的利益。
所以,有的事,不能不防。
他不在乎被人罵幾句,打幾下,卻斷不能叫蕭清商吃了虧。別說蕭清商是在替他出頭,就算沒有這些事,這番話,她一個女子,即站在他的身旁,他便有責任保護她分毫無失。
他的顧慮沒有錯,雖說在蕭清商的斥責下,許多人抬不起頭來,許多人默默後退,但是鐵青著臉,慢慢擠向前的人,也並不少。
尤其是那個被潑了一身污水的婦人,被人扶起來後,喘息已定,看著四下仍然有人上前,膽子壯了,跳著腳就大喊起來︰「別听這臭娘們胡說,我們……」
李旭臉色一沉,身形如電掠前。
一聲響亮干脆,聲徹長街的耳光,那婦人遠遠跌了出去,嘴張吐出一大口鮮血,血水里還有十幾顆牙齒。
這一掌打得干淨利落,力氣奇大。這一拳之威,震懾得滿街寂然,就是那婦人的家里人,都被嚇得臉色發白,只敢忙不迭去扶那婦人,卻沒半點膽氣為她出頭。
李旭從不打女人,但這一掌打出,全無半點後悔。
蕭清商,可以為了維護她,全不介意大家閨秀的風範,當街掌摑無禮之人。他也可以為了她去教訓一個凶蠻的潑婦。
沒有直接一刀砍過去,已經是他足夠自制,足夠寬容了……
臭娘們
即使打出一掌後,李旭的臉色也是鐵青的,那樣字眼,怎能和蕭清商扯在一處。他心中甚至懊悔起來,最開始有人對蕭清商出言不遜時,他不曾出手罰處……
蕭清商且笑且嗔地看著他︰「你要是一開始就動了手,哪有現在這些可笑的事……」
李旭一怔,她怎麼知道,他在懊悔剛才沒有在別人罵她不知羞恥時出手。
「你要是一開始听到別人謾罵,發現別人敵意時,就直接沖過去,讓他們嘗嘗你的拳頭,自然就不會有人再來招惹你。一開始你太好說話,由著他們隨意辱罵,他們這些人的膽子,才越來越大。」她笑盈盈地「寧被人怕,莫叫人欺,虧你還是個殺伐果斷的將軍,怎地如此心慈手軟。」
這般帶著善意的小小嘲笑,卻比滿街人的冷眼辱罵還叫李旭臉紅︰「他們都是普通百姓。」
「普通百姓不是肆意欺辱他人的理由,弱小並不能當做免除責任的盾牌,」蕭清商眉眼間英風朗朗「我只知恩怨分明,快意恩仇,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踩我腳趾,我砍他手指,管他是百姓還是帝王。」
李旭只覺這一刻,她眉眼光華,燦然奪目,臉上發燒地訕訕然道︰「這次確實是我連累了他們,這一路上,官兵追捕我們,確實也順路燒殺搶掠了許多百姓。」
「燒殺搶掠的是官兵,不是你們,不要把別人的罪過,背在自己身上,何況……」蕭清商明眸清亮,淡然傲立「蕭城不是泥捏的,不是你想連累就能連累的,那幫子官兵,還真不放在蕭城眼里呢……」
她沒再去看莫名有些臉紅耳赤的李旭,目光掃視長街︰「還有人要上來趕人嗎?自問有資格的就趕緊上來,趕完了,你們就收拾東西快走人。蕭城是蕭家的,蕭家還沒出口趕人,你們倒有資格來趕,蕭家想要接納的英雄,你們倒是看不上,想來這蕭家的地盤,也容不下你們這些大佛了……」
長街上是死一般的沉默。
蕭清商的怒斥喚醒了人們心中殘存的良心,李旭的鐵拳,也打醒了某些人發燒的腦子,最後再加上蕭清商的隱隱的威脅,更是叫僅余的幾個蠢蠢欲動的人,嚇得縮了回去。
或許,李旭和他的兄弟們,最初的隱忍,讓這些蕭城的老百姓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可是,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會為了自己的安寧而顛倒黑白,昧盡良心。就算有人只顧自己,也在看著那婦人慘叫跌出十幾步,半死不活半天起不來的時候猛然驚覺,官兵的刀還在遠方,這幫子殺才的刀,可就在眼前,這可是敢跟朝廷對著干,不知殺過多少人的凶神啊,更何況……這樣違背蕭家人的意思,天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一片長久的沉寂後,蕭清商挑挑眉,似笑非笑「即沒有人上來,我們可要走了……」
話猶未落,終于有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大喊了一聲︰「慢」便大步走上前來。
李旭微微蹙眉,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人上來找麻煩,不得不說,蕭城人的膽子,確實是……
咦,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