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細雨長街，空空寂寂，但本來的一人獨行，變成了二人並肩，本來的抑郁憤悶，便已不知不覺散去大半。
依舊是兩旁店鋪空空，時時有人怒目而視，冷眼望來，依舊有低低的抱怨，小聲的勞騷，但彼此腳步相聞，雨聲里，清脆鈴聲入耳，那些愧疚不安，迷茫惶然，也就悄悄淡去了。
李旭默默地看著身旁的女子，一路行來，兩邊店鋪人家，多少人的冷眼而視，冷語相攻，她听而不聞，淺笑嫣然，仿若無事一般向他介紹蕭城的種種特色商品。
他只安靜地听，一句話也接不上。
自有記憶以來，他所有的生活，都是在為最基本的衣食而拼搏，哪怕是攻城略地，略有基業之時，也要背著無數人的饑寒冷暖。蕭清商介紹的那些東西，他不但沒听說過，夢里都沒夢到過。
這就是上等人，和他這樣的種田漢子的區別。這樣的大家小姐，居然要嫁給他……
李旭用力晃了晃頭，依然覺得這是一場夢。
「听說你在家鄉另有婚約……」
一直言笑從容，盡東道主之責的蕭清商，忽如其來一句話，說得李旭怔了一怔，但他沒有遲疑︰「是，母親為我定下的。」
為了所有人能活下去，他必須去做負心忘情的人，但他並不打算欺騙另一個無辜的女子。
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事搞錯了。他明明是配不上這樣的大家小姐的，听听她剛才的介紹，這蕭城里，光賣的綢緞就有二十八種，一壇好酒的價錢，能買下他一個村子，異國來的一些可有可無的小東西，居然*比金子還貴，天啊，他無法想象，自己和這種富貴鄉里出來的女人，將來怎麼天天在一塊過日子。
雖然，這種聯姻的大事，被聯姻的女人一向是做不了主的，但，听說蕭清商是蕭家族長唯一的嫡女，又自小聰明，極得父母家人喜愛，大概和別的大小姐是不同的吧。
至少，她可以在這種時候，親自來看看他，可見……在蕭家，她還是有自由，有足夠表達意見的權利的吧。
見了面，也就知道，他就是個沒見識的窮漢子，也就知道，他配不起這樣聰明厲害的小姐，更何況，他其實已經有過婚約，也許她強烈的反對，可以讓蕭家人另做打算呢。
如果是他們拒絕蕭家，自然不能指望蕭家冒著得罪朝廷的危險來幫助他們，但，如果是蕭家人自己改變主意……另換一些庇護他們的條件，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他這樣思索著，就听到身邊那清柔的聲音，低低地問︰「你愛她嗎？」。
李旭愕然
愛？
這是什麼詞，這是什麼意思？
蕭清商低低一嘆，精明強干如她，對于捉弄人的命運，也有著十分的無奈︰「李將軍，你很喜歡那與你訂親的女子嗎，你曾想過與她成親後，要一生一世待她好嗎？」。
李旭默然，茫然地搖搖頭，卻又慢慢地點點頭︰「妞兒，她……是個……很好的……」
那個與他有婚姻之盟的女子，叫妞兒，確切地說，其實他們從未正式定過親，只是全村的人都知道，等妞兒長大了，就會嫁給他。
妞兒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正經的大名，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個人孤零零餓昏在村子外頭。
村子也很窮，偶爾接濟別人一頓還可以，要長長久久，養著一個不能當勞力的小孩卻是巨大的負擔，按理說，這樣無依無靠的孤兒，只能是餓死一條路。
在這讓人無望的世道中，這種事，太多，太多了，多得人們都已經麻木了，連一聲感嘆都發不出來了。
然而，李旭的母親在左思右想之後，竟然主動把這丫頭撿回家了。
當時，父親去世已經三年了，他又正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時候，給家里幫不上忙，只能添上負擔，母親一個寡婦，田里家里，拼力支持，已是不堪重負，竟還是從牙齒縫里省出糧食來供這小丫頭。
那個夜晚，母親抱著他痛哭︰「大牛，你爹走得早，娘一個婦道，怕是沒本事給你娶媳婦，救這小丫頭一命，就當是積德，將來她大了，就算你的媳婦。」
他們的村子太窮困了。外頭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嫁進來，村里的女人，還拼了命地往別的，稍富足一點的村子里嫁，娶媳婦的事，除了村里最富足的幾家人之外，哪一戶不發愁，何況是這孤兒寡母之家。
于是，這暈倒在村外的小妞兒，就成了他的妹妹，他的童養媳。
其實，最初的時候，他是很不喜歡這個丫頭的。
他知道，一個個夜晚，娘半夜餓醒，在床上輾轉睡不著，都是因為把本已不夠的食物分給了這個小丫頭。
他知道，孩子們一起戲耍，見了他都笑話他有媳婦了。那麼小的他，隱隱知道，這似乎是一件應該害羞的事，而害他不好意思的，就是那個小丫頭。
從小，他就對那個小丫頭不太親近，經常沒事就瞪她，粗聲粗氣地吼她。听到小丫頭細聲細氣地喊「大牛哥」，十聲里，他也難得理一聲。看著小丫頭，眼巴巴地望著他，想要跟著他玩耍，討他喜歡，他每回都不理不踩。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都慢慢長大。他漸漸高大健壯，才十來歲出頭，已經把田里的活全接過去了。
家里最好的食物一定是供著他吃的，他從不推辭謙讓，因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壯勞力，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他必須保持充足的體力。他要是吃不飽，影響了干活，一家人就只能等死。何況十六七歲，也是男子長身體的時候，大男孩們都是大肚漢，肚子就似無底洞，填多少東西，都塞不滿。
母親一輩子吃苦，年紀大了，各種病都冒出來了，也經不起大餓，所以，大部份時候，挨餓的都是妞兒。
他越來越不喜歡同妞兒說話，越來越不愛正眼看妞兒，不是因為孩子氣的幼稚任性，而是因為沒有臉多看她。
他一個男人，吃著家里最好的食物，不敢看那面黃肌瘦的小姑娘，悄悄咽著口水，卻因為他的好胃口而欣慰微笑的樣子。
家里窮，一家三口就一張床躺著，在生存的壓力下，什麼禮法規矩，都是笑話，是放屁。
半夜里妞兒餓醒了，不敢動，不敢說，只是閉眼裝睡，可是肚子咕咕的叫聲，他听得清清楚楚。
一個個夜晚，五大三粗的漢子，羞得面紅耳赤，幸而夜晚一片黑暗，誰也瞧不見。
後來，他帶著村里的十幾條漢子出村去闖生路，求活命，為的，也是能抬起頭來做人。一個個白天，不敢正眼看一看母親的白發，妞兒的臉，那樣的日子，他再也受不了了，一個個夜晚，知道親人餓醒了，卻只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那樣的日子，他再也過不下去了。
直到最後他離開家，也沒有認真端詳過妞兒，這麼多年征戰殺伐，再回憶那個一起長大的妹妹，他竟沒把握確切說清她的長相。
記得最深的，就是瘦和小，就是黃黃的臉，枯枯的發。听村里的長輩們說，妞兒其實長得挺清秀的，跟村里女孩比，都漂亮，只是可憐沒吃過一頓飽飯，白白糟蹋了那長相。
他喜歡妞兒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全村的男孩子拿童養媳的事嘲笑他，他會回家吼妞兒，可是，那幫子人去嘲笑妞兒，嚇得小丫頭滿眼是淚縮成一團，他一個人掄著拳頭，和一村的孩子打成一團，他傷得最重，可是，全村的孩子都叫他打怕了。
娘含著眼淚給他擦傷，卻又欣欣然地夸他「干得好，兒子，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兒子妞兒是你妹子，哥哥不能叫人欺負妹子，妞兒將來做了你的媳婦，男人更是要保護媳婦的，」
他一直記著娘的話，記著那個同樣哭得眼淚汪汪問他痛不痛的討厭小丫頭，記得那個不管怎麼被他吼，還是怯生生，跟著他的瘦小影子。記得偶爾有外地人從村里過，在門前歇腳，妞兒會給人送上一碗清水，笑著在門前閑談敘話，指著遠處田里干活的漢子，眼楮閃亮地告訴別人︰「那是我哥，我哥可能干活了，對我可好了，娘說了，等我滿了十六歲，就跟哥哥圓房，做哥的媳婦。」
一切都是為了生存，真正的窮人，誰也沒有那個閑功夫去羞澀，去扭捏。就算是嫁人圓房這樣的事，也要當做榮耀，大聲宣告出來。那是小小妞兒的認識中，唯一可以為母親，為哥哥做的事，是比天還要大的使命。她願意對她看到的每一個人，高聲說一遍，勇敢地宣示她的決心。
可是，沒有等到她十六歲，他就離開了。
除了兩件衣裳，一根棍子，還有她親手烙的餅，他什麼也沒帶地離開了。
他要去為他自己，為全家，為全村人，拼一條活路。
他敢拋下已經百病纏身的母親，是因為妞兒在家里。
那個瘦瘦小小黃黃的丫頭，送他走的時候，只是哭，一句承諾也沒說，可是他知道，有她一口飯，就少不了母親那一口。
外頭的世界，風風雨雨，血腥遍地，拼死拼活了多久，才有一小片基業，可以供養親人，母親妞兒才被接來不久，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浩浩蕩蕩，訓練精良，槍銳甲堅，幾十倍的官軍就到了。
他敢一頭沖向敵陣，他敢不顧生死地沖殺不休，是因為在後方，妞兒帶著母親已經逃走了，他可以放下心了。
這世道再怎麼艱難，只要妞兒活一天，母親，便也能活一天。
這就是妞兒，一起長大卻從沒親近過的妞兒，多少年來，他們一張桌吃飯，一張床睡覺，可他地從沒陪她玩耍過一回的妞兒，他甚至不能完全說清她的長相，卻能將母親相托的妞兒。
他喜歡她嗎？
他不知道。
他想過與她成親之後，一生一世對她好嗎？
沒有
在村子里的時候，他還太小，太年少，而出來拼搏的日子，每一時，每一刻，都只為著生存而奮斗。
兒女情長，卿卿我我，對著月亮嘆氣，對著花朵吐血，拿著手帕寫詩，為著見不著一個人，就活不下去……
那是不憂衣食的大少爺，大小姐們的日子，對他這個窮小子來說，踏踏實實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可這還用去想嗎？
等到有一天，不用打仗了，安定下來了，他自然是要娶她的。
沒有定親，沒有任何儀式，文書，可很小很小的時候，娘就對他說過，對全村人說過，這丫頭大了，就是大牛的媳婦……
娶了她，自然要對她好，保護她的。
鄉下的粗漢子，不會說很好听的話，不懂買很好看的禮物，甚至也從來不體貼，打老婆都不算稀奇事。可是，他們會扛起一個家，有危難的時候，會擋在媳婦身前，一代一代，一輩一輩，他們村里的男人就是這麼過來的。他一直以為，他的生活，也應當如此。
李旭怔怔地站住了腳步，身邊蕭清商在說什麼，其實已經听不清了。
爹去得早，記憶里，父親的影子早已模糊，但總會記得，那響亮的聲音︰「咱們雖窮，不能沒良心，我老李一輩子都沒做過對不起人的事，一輩子都是一口唾沫一根釘，說話算話的。」
可是他這個兒子，卻要失言背諾對不起人了。
母親一邊流淚擦著他的傷口，一邊高興地對他笑，要他記住，哥哥不能叫欺負妹子，男人要保護媳婦。
可是，他不但不能保護她，反而要做那個欺負她的人。
永遠面黃肌瘦的小丫頭，從沒被他好好對待過的小丫頭，會用閃亮的眼楮望著他的背影，驕傲地對人說︰「那是我哥，我哥對我可好了，等我長大了，要做哥的媳婦。」
而今……
她在哪里飄零，是不是挨家挨戶哀求乞討，只為給一個老婦人求一口熱飯，是不是饑寒交迫，還要苦苦勸慰一個老婦人，不要為不爭氣兒子擔心。
她知不知道，在這天涯海角，人人都可以吃飽穿暖的地方，那個她相信的好哥哥，要怎樣無恥地用自己的妹妹，去做一場可恥的交易。
李旭這樣茫茫然地呆站在街心，蕭清商默默轉頭，深深凝望他，目光有些復雜，微微黯然。
這時，街邊一處房屋里，忽然沖出一個粗壯的中年婦人，手里端著一個大盆，大喊一聲︰「滾回去，災星，離我們蕭城遠一點。」話猶未落，一大盆污水，已是重重地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