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蕭清商注定是睡不安樂了。先是魏君綽非要客串知心姐姐,硬扯著她說了大半夜的貼心話,好不容易剛剛睡去,外頭就來報,貴妃娘娘半夜三更來訪。
這位貴妃的面子比皇帝大,換了吳王陛下,想要半夜讓睡著了的蕭清商起床接待,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來的即是蘇貴妃,蕭清商雖有些訝異,卻也立刻起身出了殿。
鳳儀宮里寥寥的宮女們也多少被驚動了,紛紛有人手快腳快,略整衣裳就出來了。大家臉上都有些不以為然。她們雖了解內情,但無疑都覺得皇後對蘇貴妃太厚了。
不過,蘇貴妃進來地很快,就算有不滿,基本上也沒人有空表現出來,蘇貴妃就已經走進來了。
鳳儀宮是沒規矩的地方,換了別處,莫說是宮廷,就算是大戶人家,也該是丫頭先把人讓在廳里喝茶閑聊等著,讓主子換了衣裳,不緊不慢地再來接待。
可這鳳儀宮,就連宮女都還是半夜三更,沒收拾整齊就起身出來了的。蕭清商也是散發赤足,很隨意散漫地趿著鞋,隨便披了件寬大的外衫,舉止之間,自然從容,沒有半點拘謹之意。
蘇貴妃卻是正式來拜訪的,衣裳華麗端莊,珠圍翠繞,十分華貴,忽然走進這樣一群人當中,自是十分扎眼。
然而,她臉色蒼白,帶些驚慌,帶些惶亂,完全沒注意因為她的出現,四周環境,氣氛顯得十分怪異,一進來就直奔蕭清商過來。
蕭清商微微挑眉。蘇貴妃明明很急著要過來,卻又強自按捺著沒有跑,明明快步奔走,偏偏姿式有些奇怪。
這時蘇貴妃已經沖到她面前,開口便道︰「我懷孕了。」
四下里終于有人或低或高地發出了驚呼。
即使是鳳儀宮里這些身份有些超然的宮女們,也一樣能深深感受到,這件事的份量。
這絕對是足以震動皇宮,震動朝廷,甚至,震動全國的大事。
但……大白天派人來通報不就行了?
就算是大事,喜事,也用不著懷孕的貴妃半夜三更,擾人清夢,特意跑來宣布吧?
一般情況下,宮中妃嬪跑到沒生兒子的皇後那里說我懷孕了,這基本上就是耀武揚威,這就是得意忘形,這就是直接挑釁後宮主位的惡劣行為,雖然古往今來,這麼干的宮妃有過無數,以後也必然會有無數。可半夜三更,把人從床上叫起來示威的,好象是一個也無吧?
雖然基本上鳳儀宮的人的其實還算是比較了解蘇貴妃的為人,不會把她往過于惡劣的方向去設想,但,大半夜叫人擾了清夢,再听了這麼一個消息,心情還是沒法好得起來。雖說知道皇帝和皇後的關系,其實相敬如冰,有無蘇貴妃,皇後也不可能第一個懷孕,但事情還是這麼讓人不痛快啊。
但再不快活,也不能把蘇貴妃怎麼樣。
就算她們有許多多少神秘的功勞,奇妙的力量,隱而不為世人所知的官爵位階,面對這種關乎國家存亡延續的大事,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別說是她們,就算是蕭清商本人,這個時候也不能隨便去踫蘇貴妃的。
在眾人復雜而震驚的目光中,蕭清商只是一笑,怪不得她情急,又不敢快跑,怪不得她疾走姿式奇怪,原來她始終有一只手撫在小月復處。她自自然然牽起蘇貴妃的手,縴指很隨意地停留在腕脈處。論到醫術她雖然不能跟勁節相比,但甩掉吳國御醫們幾條大街,那是完全沒問題的。
指尖清晰地感覺著脈膊特有的律動,她徐徐點點頭︰「果是有孕了,這是大喜事。」
魏君綽一直安靜地看著她,小姐看向蘇貴妃的眼里,滿是真誠的歡喜,那樣沉靜的目光,叫人看了也自心中安定下來,本來的惶恐憂傷,也就悄悄消退了。可是,那樣如夜一樣深的眼眸啊,她努力想確定這其中,是否會有淡淡的喟嘆,微微的悵然,卻怎麼也看不清。
她只是听到蘇貴妃有驚惶的話語。
「我害怕,我很害怕,孩子……我沒想到過會有孩子,可是他來了,我就是他的娘,我就要守著他,保著他,幫幫我……」
那聲音滿是慌亂,魏君綽心間卻是猛得一凜。
這個老實的,溫和的女子,從不介入宮中任何紛爭,卻原來,她其實比那些精明人,心里更明白。
她是宮中最受寵的女人,她是地位僅次于皇後的女人,她享著尊榮,卻沒有任何閑雜瑣事能麻煩到她,但是,其實宮里朝中,沒幾個人真的相信,皇帝有多麼寵愛,多麼喜歡她。
相比那些綺年玉貌的佳人們,超過三十歲的她,年紀太大了,她最青春時,容貌也僅是清秀而已。年少時又吃盡苦頭,身體傷損得後來再怎麼調養也不能完全好轉?
正值盛年的皇帝會愛這樣一個女人嗎?
不可能的,皇帝只是念舊情,守舊盟罷了。
一個沒有外戚家族可以依靠的孤女,一個年紀大了,身上還有病,基本上不太可能生孩子的女人,一個從來不爭權不管事,老老實實呆著的,沒什麼本事的女人,她不會威脅到任何人。
就讓她高高被供在上頭,成全皇帝念舊情的美名,表現聰明漂亮有本事的嬪妃們姐妹情深,尊重前輩的美德,有何不可?
所以,她清閑自在,安然享受地過了這麼幾年。宮里的實權派們,不管心里想什麼,至少表面上,對她都是尊重有禮的。就算是往她身邊安人手,本身也並沒有任何對她不利的念頭。
宮中朝上,她從沒有敵人,自然也沒有任何危險。
可是……現在,她懷孕了。
整個皇宮,整個朝廷,整個吳國,都在盼望這個孩子。但這並不代表,只要是吳國人,就會盡心歇力保護這個孩子。
相反,正因為這個孩子所能帶來的權利,榮耀,未來,太過光明,太過燦爛,幾乎足以晃花所有人的眼,那些想要爭奪這一切的人,未必能忍住不用什麼別的手段,阻止其他人得到這樣的光明未來。
她是貴妃,子以母貴,何況吳王對她一向是百般維護的,全國又都在期盼著這個皇子,只要生下來的是一個健康的男孩,立為太子,幾乎就是鐵板釘釘的事了。不管是皇帝還是大臣們,都不會有什麼別的意見。
可是,別的宮妃們都還年青,都還有無數的希望,他們背後的家族,都還有無盡的期盼,所以,曾經與世無爭的,不會威脅任何人的蘇貴妃,忽然間就變成了許多人,許多勢力前進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雖說對于吳國來說,盡早確立一個繼承人,有著巨大的政治意義,但是,大多數人,關心自己的私人和家族利益,永遠超過國家利益。
做為一個男人,正值盛年的吳王還算年輕,身體健壯,精力過人,再活十幾二十年應該也無問題,自家的女兒,妹子,有的是機會,將來國家總不會缺少皇子。國家的利益遙遠而虛無,眼前的未來,才是真正可以握在手中的。
自然,這只是某種猜測,未必一定成真。可能有很多人對蘇貴妃生出敵意,生出惡念,但可能,也僅只是可能。
畢竟吳王是一代明君,不可輕欺,畢竟一個開國之君的威望權勢殺伐手段,不是人人都敢冒犯的。畢竟野心雖可怕,但人們對君權的敬畏恐怖之心,也同樣可怕。
但這些可能,只要有萬分之一成真的機會,就沒有人能放心。
宮闈深處,太多太多沙場殺伐的人男人們不理解,也不明白的陰詭手段了。各種各樣的意外,總是層出不窮,皇家雖然尊榮,但皇子們的夭折得並不比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少多少。古往今來,深深宮院里,多少還來不及出生,來不及長成的孩子,死得無聲無息,不明不白。就算是萬乘之君,對這種事,也往往拿不出真正有效的手段。
更何況,吳國立國不過數載,舊朝的勢力不可能完全清除干淨,多少黑暗深處的力量,悄然潛伏在世人看不見的地方,靜等著重見天日的時機。對于那些見不得光的家伙來說,吳王有後,吳國終于有了繼承者,這絕不是好消息。他們絕對會不惜一切來剪除吳國代代相傳的根苗。
在這前朝留下來的皇宮里,四周還有那麼多前朝遺下的宮人,那些黑暗里的冰冷刀鋒,更是防不勝防。
一念及此,魏君綽深深蹙起眉頭,看著蘇貴妃的目光,終于也透出不滿來。
蘇貴妃不會有她這樣聰敏靈活的心思,不會把局面看得這麼透徹,但是,做為一個在皇宮里生活了好幾年的女人,做為一個忽然間擁有一個孩子的母親,她清晰地感覺到了危險,並且立刻做出了應對。
可她求救的對象,不是她的丈夫,她尋求保護的那一方,不是她的男人,她選擇告知這一驚天消息的,居然也不是大吳國的皇帝……
魏君綽眉頭越皺越緊,她看向蕭清商,眼中是深深的不贊同。
雖說皇後是後宮之主,雖說皇後有責任管理照顧每一個為皇帝懷孕的女人,但這種責任其實是虛的,歡歡喜喜地通報消息,高高興興地上下打賞,給出孕婦應享有的豐厚待遇,交待宮人們太醫們仔細照料,多送點禮物,多派人探望,已經是一個賢後能做到的一切了。真要挽袖子上陣,親自大包大攬,那不是賢良,那叫愚蠢。沒有哪個皇後,會傻到做這種事的。因為,這不僅需要巨大的勇氣與善良,也同樣需要巨大的運氣。
萬一那個孕婦有什麼事,承擔了這個責任的皇後就說不清了。
更何況,蘇貴妃年紀早過了最佳孕期,身體也並不好,就算沒有任何「意外」,也沒人真能保證,她可以安全生下健康的孩子。
更何況,這個皇子是整個朝廷,整個國家的期待,是吳王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血脈至親,這要是出了什麼事,哪怕皇後是蕭清商這樣的奇女子,哪怕在她們身後有實力深不可測的蕭家支持,也依然很難完全承擔這樣的後果,這樣的責任。
然而,蕭清商只是微笑,那笑容在燭光里寧靜,溫暖。
「好好的喜事,你慌什麼,有我呢。」
她這樣微微笑著,目光淡淡掃過,所有人不贊同的言語,便無法再勸說一句。
她這樣微微笑著,輕輕拍拍蘇貴妃的手。
這個因為巨大的意外而驚喜又慌張,焦慮又恐懼的女子,便放松了緊崩的身子,安定了慌亂的心境。不再顫抖,不再驚惶,不再語無倫次。
「剛知道的消息,對嗎?沒告訴皇上,對嗎?」。蕭清商笑著問。這並不是多難猜的事。宮妃有孕是大事,鳳儀宮再怎麼閉門不管外務,這樣的消息也不會不知道,自然只能是剛剛才發現的。而且吳王肯定不知情,否則,怎麼肯讓蘇貴妃跑鳳儀宮來求助。
這簡直就是大耳光直接打在吳王臉上,堂堂皇帝,多年來為蘇貴妃費了那麼多心思,真出事的時候,他給蘇貴妃的安全感,居然不如關著門萬事不管的自己。
蕭清商實在很想看看,知道這個消息後,吳王陛下臉上的表情。
蘇貴妃臉上微紅,有些不安地低下頭。大牛哥肯定是非常非常生氣,氣得要發瘋吧。她真的是不信不過他,只是,在這樣的戰場上,她更信得過皇後,不……事實上,在所有的戰場,危局,難關中,她最相信的人,原來,一直一直都是蕭清商。
只是,她從來不說,也從來沒有人知道。那樣有本事的大牛哥,那樣厲害又聰明的蕭姐姐,在他們心里,怕也是從沒有想到的吧
而這時,蕭清商只淡淡笑道︰「好了,你就住在我這,一直到孩子生下來再說,我這里人手也不少,照顧你應該是夠了,也不用外頭人了。只這事情關系重大,卻是不能瞞著,明日就派人通知皇上,怎麼昭告天下,看皇上安排。你別擔心,人人都知道我有病,經不起吵,不見外客,也不怕得罪人,不管是恭喜的,看望的,一概關在外頭,什麼閑雜人也煩不到你這里來的。」
她說得那麼輕淡隨意,仿佛只是留一個友人在家中借住一兩天那麼簡單,仿佛那勢必就此壓下來的巨大責任和阻力完全不存在。
而蘇貴妃已是閃亮了眼眸用力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