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悠悠,雪白的指尖勾著琴弦,攏挑復抹,伴隨著房中一爐檀香,裊裊升騰了高雅,氤氳滿室。
只是這琴聲,這幽靜中的恬淡,可不獨獨屬于他們兩人。
「噌!」在琴音勾起轉調的時候,一枚白子放下,谷南暄捋須含笑,「這些日子的事壓在心頭太過沉重,早忘了品茶讀書之樂,難得單姑娘請我來下棋,還有鳳凰公子的琴聲相伴,惶恐惶恐。」
「你我都不是熱衷江湖中事的人,卻不得不在這里逗留,若再不找些樂事打發,豈不憋死了?」單解衣隨手放下一枚黑子,漫不經心的回答。
傾青衫垂落,指尖半透,暗袖盈香間眼神默默看著單解衣的方向,莞爾中垂首,琴聲再響。
伴隨著琴音,谷南暄壓著白子放下,「可惜,與姑娘下棋也未必是樂事。」
「怎麼會?」單解衣失笑,「莫不是解衣棋藝太差,不能讓先生盡興?」
「是太好了。」谷南暄呵呵一笑,酸儒的姿態盡顯,整了整衣衫,仔細的拉了拉袖子,才開口,「那日單姑娘一枚白子扣在手中不落,卻故做輸棋,處處留人余地。」
單解衣為他將茶斟滿,岔開了話題,「谷先生,看看這茶如何?」
他抿了口茶在唇中,悠悠含著,半晌才緩緩咽下,贊嘆一句,「好茶。」
「看銀針白毫,根根豎立在水中,入口淡雅,清香滿喉,應該是‘雲山霧毫’,還是最女敕芽的三瓣,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谷南暄頓時來了興致,老學究的搖頭晃腦一番。
「先生厲害。」單解衣頷首。
「我還知道,這茶是二泡,去了第一道的渾濁,更是甘美。」他好不得意,「盞中一縷香,壺里日月長,他們哪懂?」
談起茶,谷南暄眉飛色舞,「你這茶水是街頭的井水,若是山泉,則更加甘甜,若是梅頭雪水,又更清美,姑娘不妨下次試試。」
「不愧是六全書生,果然是個好風月的知己。」單解衣悄然豎起了拇指,「與江湖中的粗人不同。」
他呵呵一笑,「想我少時,也是富家子弟,沒能功名高中,倒是學了紈褲氣息,改不了了。」
曲調漸激蕩,在單解衣輕松的表情下,他捏著白子長久不落,「單姑娘請我來私下聊天,只怕不單單是為了品茶下棋?」
「只是人多,有些疑問不願為他人所知。」單解衣的眼神如水波清明,「三位曾為保護琴譜共同進退,為何昨日會讓李掌門一人月兌身?」
谷南暄拋下手中的棋子,再也沒了下棋的心境,手執著茶盞慢啜著,沉思著。
單解衣也不急,一粒粒的收起棋子放入盒中,房間里飄蕩著公子悠悠揚揚的琴聲。
「姑娘不問,盟主也問過了,只希望姑娘不要再對他人言,李掌門一世英名,再留幾分薄面。」當放下茶盞,谷南暄搖頭唏噓,「我們三人確實為保護曲譜而未曾分開過。但近日連連發生怪事,大家都有些急功近利想要抓住幕後的人。听聞尹宅出現古怪的琴音,第二日幾乎所有高手都出動,將尹家大宅團團圍住,我們三人也在其中。」
手中的茶盞放下,他眼中透著些許傷感,「李掌門與我們說,不知幕後人武功多高,我們三人算不得一流高手,他為了保護曲譜,要與其它掌門聯手,我們想想也有道理,就讓他去前院,自己留下守護後院,沒想到他根本沒去前院,而是……」
後面的事,不用再問,彼此心中已明了。
「先生,我想再問您一句話。」單解衣執著手中的壺,優雅一道水波從壺口/射出,落入他的杯中,半滴不漏,「您飽讀詩書,想必記憶力也是一流?」
谷南暄垂下的手忽然緊握,「你的意思,是想問我在驗曲譜的時候,有沒有把那半本曲譜全都記下來了,是嗎?」
「是。」簡簡單單,不遮掩自己的目的,單解衣落字有聲。
「你這是坑我。」他苦笑,「若是傳揚到江湖中,只怕谷某這書生老命就要交代了。」
言下之意,他是承認了。
「放心,解衣不會傳揚。」她伸手做請的姿勢,「先生再品品,這三泡的味道如何?」
谷南暄不住搖頭,「我如何還喝得下去?江湖中人,對武功的追求對劍法的痴迷,對出人頭地的瘋狂是難以想象的,谷某雖記得,卻絕不會透露半分,谷某信姑娘,身價性命只在姑娘口中。」
放下茶盞,他飄然而去,夾雜著數聲四書五經里的酸腐詩句,消失在門邊。
她起身相送,回首間正對上停琴凝指的傾,回給他一抹松懶的笑,將門扉合上,「好奇什麼?」
「你想從最熟悉李掌門的人身上下手?」傾的眼中寫的好奇,「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動態,只有身邊最親近的人才能算到他的去向。」
「谷先生自己都承認可以隨手默出曲譜,他搶那琴譜何用?」單解衣沉吟了會,「江湖中人,太多人擁有自己的秘密不欲為外人所道,他武功不算頂尖,若說出完全記得譜曲只怕殺身之禍立至,有所隱瞞也是正常。他為自己情有可原,而有人則讓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了。」
「誰?」
門上再度傳來敲擊聲,「單姑娘,听聞您邀請陶某飲酒,不勝榮幸。」
單解衣對上傾的眼,「來了。」
陶涉不愧是黑道三十六盟的總瓢把子,談笑間與谷南暄的斯文有禮完全不同,豪邁氣盡顯,不像谷南暄品茶听琴的愜意,反倒是對公子清韻幽幽的琴聲有些不耐,礙于情面不說而已,對于單解衣的敬的酒,那是酒到杯干,絕不含糊。
「陶總瓢把子,酒如何?」單解衣被酒氣暈染過的眼楮如同水洗過一般,漂亮迷蒙。
「好酒。」他狠狠的一口,「方才我還擔心單姑娘喜歡清淡的酒,那可真是灌一壇也砸不出個屁來,只有這種燒烈的酒,才有我江湖兒女的豪邁。」
「那……」單解衣卷起衣袖,拎起兩壇燒酒,重重的放在陶涉面前的桌上,「小杯不過癮,我們換壇。」
此刻的她,袖子卷到手肘,一只腳踩在椅子上,單手舉著手中的酒壇,發釵凌亂,笑的張狂,「陶掌門,我們比速度,可敢一試?」
陶涉愣了愣,一旁的傾已借著舉杯品酒的姿勢擋上了臉頰,撫額中笑眼彎彎。
「單姑娘,輸的如何?」陶涉粗著嗓子,粗厚的手掌拍開封泥,一股濃烈的酒香溢出,「我們賭酒,沒有彩頭可不行。」
「那……」單解衣打了個酒嗝,「我知道你們想調查我的來歷,而我對瓢把子也好奇的緊,一壇酒一個問題,贏的人提問,輸的人回答。」
陶涉看著她倚著桌子的醉態,豪爽的拎起酒壇,「請!」
單解衣舉壇就口,當偌大的酒壇陰影覆上臉,那艷紅水漬的唇邊,古怪的笑意滑過,陶涉看不到,可逃不過那青衫俊秀的目光。
清冽的酒液從陶涉的唇邊滑下,沾濕了他胸前的衣衫,彌漫起濃烈的酒香,喉結上下滾動中,一壇酒逐漸見了底。
他狠狠的喘了口氣,放下手中的酒壇,看向面前的女子。
指尖勾著空蕩蕩的壇子,一雙明眸更加閃亮了,水靈靈的等著他,「陶掌門,承讓。」
陶涉愕然,一個酒嗝涌上,「單姑娘厲害。」
「是您輕敵了喲。」她再拎兩壇,「這一次可不能放水了。」
陶涉只覺得月復內火辣辣的燒,眼前是單解衣等待的眼,他微一遲疑,單解衣腳下踉蹌了步,堪堪扶上桌子才站穩。
「來!」他狠狠抱起酒壇,拍開封泥。
單解衣抿唇一笑,搖搖晃晃的拎著酒壇,傾趕忙起身,扶上她的腰身,她借著傾的力量,舉起手中酒壇,「干!」
陶涉不著痕跡的換了個位置,當酒壇舉起時,他眼角余光剛剛好瞄到單解衣,只見她檀口輕就,濃烈的酒香中,姿態優美無比,那滿壇的酒匯成一縷,盡入她的口中,滴涓不撒,比起自己方才滴滿前襟的樣子,更不知漂亮了多少倍。
驚嘆間,女子慢慢放下手中的酒壇,紅唇吐出酒意幾分,「陶總瓢把子,您分神了。」
話落,人腳步虛浮,傾嘆息著坐入椅中,環抱著她,而她軟軟的身體竟似已坐不住,側坐在傾的懷中,半躺半靠著,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猶如海棠初綻,嬌艷欲滴。
陶涉看著手中殘留的半壇酒,不敢相信。
她的動作那麼優美,沒有猛烈的灌,沒有大口的咽,居然就這麼將一壇喝完了?
修長指尖撫上一壇酒,她臉撐在酒壇上,發絲垂落中,醉意中風情萬種,陶涉心猛然漏跳了下。
「我這里一壇,您手中半壇,總瓢把子可還敢再比?」
這不是挑戰,是完全的看不起了,若是不比,太丟人了。
陶涉咽下翻涌的酒意,抱緊手中的酒壇,「比!」
清脆的笑聲陣陣,單解衣手指戳上酒壇,酒壇上登時出現一個深深的洞,銀亮色的酒涌了出來。
她抱著酒壇,手臂半懸,那股酒懸下似泉,盡入她微啟的紅唇中,她倚著傾的臂彎,半躺著,發絲在窗外吹入的風中輕揚,愜意瀟灑。
「我走眼了。」陶涉索性放下了酒壇,「再比下去還是輸,姑娘有什麼想問盡管問,莫要再引我入局了。」
她從傾的懷中坐起,眼中的醉意散去,只有清明。
雪白的手指慢慢伸出,「第一個問題,總瓢把子既然是三十六盟盟主,應該是黑道中所有大人物都識得,都有打過交道,對嗎?」
陶涉遲疑了下,「算都識得。」
她的笑意慢慢擴大,「楚濯霄的‘清風暖日閣’雖然神秘,但其人三年前征服黑道時,您想必也見過?」
陶涉黝黑泛紅的臉上,酒意瞬間褪去,有些蒼白,單解衣只是勾著笑,「總瓢把子,江湖人一言九鼎,您可不能騙人喲。」
陶涉神色復雜,不住搖頭,「若是知道姑娘要問這個,我是怎麼也不敢賭酒的。」
「您敢。」她挑著眼角,「您對我也是一樣好奇,又自負酒量無人能敵,即使明知是我的局,您也會踩進來。」
重重的吐出一口氣,陶涉點頭,「是,陶某識得楚當家的。」
雪白的手指緩緩豎起第三根,「最後一個問題,楚濯霄的發冠如此特殊,當日谷先生的畫像出來時,您為何要隱瞞?」
陶涉慢慢的坐在椅中,許久不語,思量中只是拍開了另外一壇酒,默默的灌著。
當壇空,他擦去嘴角的酒,聲音壓的低低的,「單姑娘,我是黑道三十六盟的總瓢把子,我的眼中只有所有黑道人的利益,壯大綠林勢力對抗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您該知道,無論那人是不是楚當家,我都不能說,也不會說。一旦他們認定了是楚當家,不僅僅是眾派圍攻‘清風暖日閣’的事,而是借機將整個黑道勢力打壓。即便不是楚當家,他們只要有了借口,就不容我們辯駁,您以為我覬覦那半本曲譜才來的嗎?我是不得不來,因為沒有重頭人物出面,您以為會是今日如此和平的局面嗎?」
她默然,微微點了點頭。
所謂白道,最擅長的就是打著正義的旗號行事,若是陶涉不來,這曲譜定然沒有機會落入他們手中,理由就是︰黑道人得到高深武功定然為禍江湖,為免將來起殺劫,唯有白道妥善保管。
「您也不簡單,‘巧機門’是黑道組織?我相信您一聲令下,裝曲譜的匣子絕不是問題。」她眯起了眼楮,「更何況楚濯霄的威望,‘巧機門’定會賣他面子。」
「這是我的私心,否則我怎會答應曲譜放在白道中人的身上?」他沖單解衣拱拱手,「言盡于此,單姑娘,告辭。」
他的話,解釋了他的目的,不但沒能讓單解衣心頭輕松,反而多了幾分沉重,黑白兩道,永遠不可能和平相處,表面再平靜,底下也是暗涌復雜,想要制衡他們,太難,太難。
她的沉思,換來了公子探索的目光,雙手環抱著她的腰身,暖暖的聲音流瀉,「你見過楚濯霄?」
「見過。」不覺間,順口回答。
「他是什麼樣的人?」公子的話語中藏著隱隱的深意,「我對這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很是好奇。」
猛然回神,正對上公子緊繃的俊容。
她該說什麼,說楚濯霄冰玉之姿,還有異族的挺拔俊美?
乍笑,眼神中浮起淡淡的醉意,「傾,我想跳舞,你看麼?」
「跳舞!?」公子窒了下,表情怪異,「解衣會嗎?」
「不會……」她呵呵一笑,「但是我會舞劍。」
手過處,窗大開,她凝聲傳入風中,「誰家少俠,借劍一用!」
樹梢上,不知哪門的豪士一聲吼,「姑娘接劍!」
紫影入風中,接住飛落的寒光,人在空中,一團光影茫茫密閉,縈繞周身,看不到人身,只有光幕。
那團人影飛舞在樹梢,一聲輕 ,「光寒九州三尺劍。」
光如水銀泄地,剎那照耀了整個院落,比月光更清冽,比雪瀑更廣漠,樹枝嘩嘩做響,無風彎腰。
琴聲驟響,伴隨著那飛舞的劍光,猶如九天傳來的天籟,男子嗓音忽起,「笑傲風月幾度眠?」
風中人影更急,那光影奪走了呼吸,奪走了目光,霸氣撲面迎來,屋檐上的瓦片簌簌的響,墜落在院中,碎裂無數片,「睥睨兩道立山巔。」
光影忽然停了,那白練凝水就這麼從眼前消失,沉沉黑夜中,什麼也不見。
茫然抬頭中,月中,孤影衣袂飄飛,那長長的衣帶,就像是鳳凰身後的尾羽,手中的長劍吞吐著雪白的劍芒,破空。
整個視線,被一道銀影覆蓋,長落而下,輕嘯聲婉轉悠長,「指點江湖二十年!」
那猛墜的劍,在落下時輕巧無聲,插在青石板中,筆直。
紫色的衣袂緩緩歸落,單解衣在無數的抽氣聲中飄入房中,迎上公子驚艷的目光,笑的肆意,「可還看得?」
「這,不似你的性格,如此張揚。」他只有這麼一句,卻是笑著。
「你說想看本性的我,就給你看。」她咧開一個嬌媚的笑容,眼角眉梢都是靈動飛揚的神情。
傾表情古怪,「解衣,你該不是喝醉了?」
「喝醉?」單解衣搖搖腦袋,軟軟的掛在他懷中,聲音漸低,「不知道,我沒喝過……這麼……多……」
話落,妙目闔上,睡了過去。
公子抱著懷中的人,看著她臉上紅暈散開,低聲一嘆,「我和你賭十兩銀子,你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