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走出大門的時候,才恍然發現,天色已經暗了。
夏日的夜本就黑的晚,這個時辰她還沒吃晚飯,侯浮光顯然在緊張之下也忘了挽留她用膳。
揉揉肚子,她提起腳步,慢慢的走著。
燥熱的天,對于油膩的食物反而沒有太大的興趣,當人站在精致的酒館邊,她卻想不起自己要吃什麼。
推著雲片糕的小販從她面前走過,她神色微動,仿佛想起了什麼。
拋下兩個銅板,拿起一塊雲片糕,一邊走著一邊慢慢的咀嚼。
她從什麼時候起愛上了吃零食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邊走邊吃,不顧他人眼光的感覺,真的不錯。
京師的夜晚,也是超越任何城市的繁鬧,街頭人群穿流,花燈盞盞,河邊畫舫上飄過陣陣歡聲笑語,水波幽幽,粉香四溢。
盛世繁華,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旁邊的巷子,雖然不及河邊喧囂,但多了幾分幽靜,老人在昏黃的燈籠光下,慢慢的挑著鍋子里的面條,佝僂的背影與那人聲鼎沸之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小的面攤,長久油漬沾染的桌面,幾條長條板凳,但是卻有種獨特的溫暖的味道,面條的香氣傳來,她忍不住的邁步,在長板凳上坐下,「老板,來碗面。」
老者看著她的衣衫,應答聲中有些瑟縮,卻麻利的抓起面條放入鍋中。
她倒了杯桌上的茶,澀澀的苦茶里飄著幾根茶葉梗,與她常喝的頂級茶葉之間更是天壤之別的味道。
耳邊,依稀听到了呼呼的聲音。
抬眼,她笑了。
旁邊桌後的長條板凳上,一個大漢就這麼躺著,精壯的身體下板凳顯得那麼不足支撐,他兩條腿踩著地,上半身仰面朝天,正打著呼嚕,手中還抱著個小酒壺。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她在賭坊中看到的鶉衣男子。
面條放在桌上,她也抽回了目光,慢慢的吃著。
幾根白面條,幾點蔥花,兩三片青菜葉,嚼在口中味道卻比精美的膳食更好,听著遠處河面上飄渺的歌聲,吃著最普通的飯菜,她不禁感到幾分愜意。
忽然,整齊的腳步聲踏著青石板的路,盔甲擦撞的聲音清晰入耳,她抬起頭,正看到一隊士兵沿著河邊跑來,手中明晃晃的槍,身上銀亮色的鎧甲,都在說明一點——皇城禁衛軍。
這里是京師,守衛森嚴本是平常,可是這些士兵,竟然團團將河邊畫舫全部圍了起來,引起一片驚慌叫嚷聲。
這一下,還不知道要驚散了多少鴛鴦。
她慢條斯理的挑著面條,吃著,耳邊傳來禁衛軍首領的話,「全部圍起來,找女人,單身漂亮的女人。」
入口的面條險些噴了出來,單解衣夾著面條,肩頭抖動。
這句話,不像禁衛軍,倒像是山賊搶民女了。
旁邊的一位隊長趕緊伸過脖子,「要找像是有些身手的單身漂亮女人。」
首領尷尬的楞了下,再度扯開嗓子,「尋找像江湖中有武功的單身漂亮女人。」
一陣雞飛狗跳,各種叫喊聲里,人馬開始分散的搜尋,當單解衣悠悠然吃著的時候,一群人沖到了她的身後,警惕的看著她。
「姑娘,你的戶牒呢,有沒有?」有人嚴謹著面容,望著她的背影,小心的開口。
「你的戶牒隨身帶出門的嗎?」她嘆了口氣,依然慢悠悠的吃著面條。
士兵顯然呆了下,「那請問姑娘哪里人士?」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輕輕的轉過身。
當面容初現,那優雅的笑意,眼中氤氳的神采,晶瑩剔透的肌膚映襯著秀麗無雙的容貌,頓時讓眼前一排男子深深的倒抽了口氣。
絕麗,卻惹不起人半點褻瀆之心。
美艷,藏在雍容的氣度之後。
嫣然一笑,心馳神蕩的同時,華貴的姿態又令他們不敢逼視。
「單身、漂亮、女人。」有人喃喃自語,「不知道是不是江湖中的人。」
「應該是。」旁邊的聲音也帶著幾分迷茫,「普通姑娘看到我們這麼多人,不該是嚇到了麼,她太淡定了。」
「是不是,都帶回府衙先核對身份。」首領深深吸了口氣,「這可是刑部的命令,走失了逃犯,我們都是掉腦袋的。」
漂亮的女人和自己的命比起來,當然是命更重要。
一群人互相看看,提起腳步,仍然帶了些小心翼翼,「姑娘,我們只是核對你的戶牒,只麻煩你走一趟府衙,若是無事自然放你走。」
單解衣笑容掛在臉上,心頭卻是電石流轉。
去,還是不去?
在這里,是無法解釋的,可是府衙,她也同樣不想去。
動手,這里是京師,若是動手,只怕明日這京師中,又多了一個被通緝的逃犯。
「啊……」一聲驚呼,凳椅翻倒,所有人緊繃的弦啪的斷了。
轉頭,卻是那男人從長條板凳上摔了下來,暈乎乎的抱著腦子,有些拎不清方向,迷迷糊糊的。
只有她看到,那抱著腦袋的雙手下,一雙眼楮神清氣朗,哪有半分醉態暈樣?那虯髯遮掩下,嘴角一絲弧度挑起。
「娘子,還不過來扶我?」他眼楮朝著單解衣的方向,懶懶的抬起了手。
她怔,所有人更愣了愣。
一個乞丐似的人物,一位天仙似的高貴姑娘。
這,怎麼可能?
「好。」單解衣的眼中也是滑過笑容,悠然起身,手指扶上了他的臂膀,「相公大人睡的可舒服?」
一股力道,從掌心透入,不輕不重,恰恰好的在他筋脈上點了下。
同樣,柔和的力量頂上她的勁氣,將她的力道彈了回來,人已借著她手腕的力道站了起來。
眼神,似有若無的了她一眼,「官爺,我用了全部家當才把娘子打扮好,就指望她今夜找個有錢人撈上一筆,您這一驚,把客人全趕跑了,我上哪去找客人啊。」他腳下晃著,酒意似還未清醒。
首領有些不信,質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她真的是你的娘子?」
「當然。」他指了指桌面上的湯碗,「有錢人誰吃這個?我可把全部家當都壓娘子身上了,官爺要查就快,千萬別耽誤了我今日的生意,不然我可沒錢打酒了。」
目光再度游移在兩人身上,男子手臂微轉,自然而然的摟上了單解衣的腰身,「還不去找客人,就知道吃,小心老子休了你。」
首領搖搖頭,手一揮,士兵齊刷刷的收回了手中的槍,轉身離去,間或著傳來這樣的聲音。
「這麼貌美的娘子,嫁這麼個相公,真虧,休掉更好。」
「不如晚上下了工,我們來找她?」
單解衣的手指在身側捏著,當人影剛剛淡出視線,她微抬掌,一縷指風彈射向身側的男子。
他似早料到了般,哈哈一笑,旋身轉開,那指風落了空。
「你下手太輕了,是不是真的想做我娘子?」他揚起笑容,不羈中帶了些浪蕩的味道,「還是說,你其實想跟他們去府衙的,我多事了?」
單解衣沒有說話,掏出幾分碎銀子放在桌面上,轉身而行。
踢踢踏踏的聲音不緊不慢的跟在她的身後,回首間,是男子抱著雙肩,汲著雙破草鞋跟著,草鞋前幾個破爛的洞,露出兩邊的大腳趾。
「其實你真的很漂亮,做我娘子怎麼樣?」在她回首的剎那,那無賴的眼神抬了抬,嘖嘖有聲。
「你的目的?」她紫衣飄飄,冷靜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大掌攤開,朝她勾了勾,「我輸光了,沒錢喝酒了。」
手抬起,一錠銀子迎面飛去,帶著尖銳的破空嘯聲,直擊他的面門。
人影動,閃身,抬腕,兩只手指輕巧的夾著銀子,他咧嘴一笑,兩排整齊的白牙露在她的面前,「多謝。」
再舉步,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又跟了上來,單解衣倒也不惱,再度停下腳步,「不夠?」
「不是。」他笑的爽朗,「我忽然改變主意了,以你出手十兩銀子看來,你非富則貴,要十兩銀子,不如跟著你,讓你養我好了。」
「你不是不賣黃瓜的嗎?」她靠著牆,慵懶的開口。
「不賣,送的。」他笑的越發無賴,「你包我吃飯喝酒,就行。」
她看著面前那張臉,又好氣又好笑。
「要不。」男子伸出手,掌心中攤著一枚銅錢,「我們打個賭,我贏了你就養我,我輸了馬上走。」
她看著他掌心里的那枚銅錢,「怎麼賭?」
手指拈起銅錢拋起,銅錢在空中迅速的旋轉,發出嗡嗡的擦空聲,他手掌凌空抓出,五指向下,將銅錢抓在手心中,「讓你先猜是字還是花紋,你猜對我就走,反之就算我贏,你養我吃喝讓我跟著。」
她手指輕輕擦了擦下巴,「我不猜,因為怎麼猜都是輸。」
手指點上他緊握的拳頭,「你拳頭朝下將銅板握在手里,可是你的指尖已經模索到了花紋,我若猜中,你則反手攤開給我看,我若猜錯,你就將銅板放在我手中給我看,怎麼猜我都是輸,怎麼會猜。」
他哈哈一笑,將銅板收了回去,「那你說怎麼賭?」
「不如這樣,我猜你的身份,若是我全部猜中,你就走。」她挑起秀氣的眉毛,他含笑不語。
「第一,你武功不弱,是江湖中人。」她豎起一根手指。
他微微點頭,「這個不難。」
「第二,你衣衫襤褸,應是丐幫中人。」她豎起第二根手指。
他搖頭,「這一點理由不夠,沒錢的江湖中人到處都是,算不得丐幫中人。」
「那加上……」她側首,看著遠處牆根上幾個探頭探腦的乞丐,「他們眼中對你的尊敬呢?」
「好。」他醇厚的嗓音中,再度點頭。
「第三,正因為他們對你的尊敬,你在丐幫中的地位不低。」她彈起第三根手指,這一次卻是指了指他本人,「會有如此地位,身上卻沒有麻袋的人,只怕已是公開得到承認身份,你是丐幫的少主,未來的幫主人選?」
這一次,他眼楮亮了,笑聲悠遠綿長,一陣陣的飄蕩了出去。
單解衣放下手,「既然我都猜對了,你可以走了嗎?」
她抬腿,才行出兩步,那熟悉的踢踏聲再度響起,伴隨著某人低沉的嗓音,「這不公平啊,賭可是雙方面的,我還沒猜你的身份呢。」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那聲音學著她的語調,慢慢開口,「第一,你身著富貴出入賭坊,賭坊老板親迎,可見你是他的主人。」
「這,也不算什麼。」她就知道,賭坊中那兩道目光,是他在猜測自己。
「第二,京師忽然戒備森嚴,滿城風雨,人人都在猜測為什麼,可你听到尋找一名武功高強的美麗女子時卻神色不動,甚至有些明了,證明你知道真相。這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事件的行使者,要麼是調查事件的人。」他聲音忽然壓的低低,只有他們兩人听見。
單解衣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站著,算是默認。
「第三,你面對官兵,有些許遲疑,是在遲疑究竟走人,還是留下。證明你有足夠的地位壓制他們的身份,可是你卻不願意暴露,所以你一定是調查者而非行使者。」
「還要我說第四點嗎?」他的聲音忽然凝成了絲,傳入她的耳中,「京師忽然的戒備,是自從那日‘平樂鎮’劫鏢案開始的,我雖然不知道緣由,但是可以猜測,你要調查的就是那劫鏢案。」
耳邊,他的笑聲清晰,「我只是沒想到,江湖中瀟灑來去的‘紫衣侯’竟然會和官府扯上關系,莫非是背後有勢力讓你不得不介入?」
這一次,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輕聲一嘆,「吳半中雖然能力有限,卻有雙識人的慧眼,他日丐幫在你手中,只怕更加壯大。」
風聲起,人落在她的身邊,「風瑯琊。」
她微笑,「單解衣。」
那目光窒了下,笑道︰「好名字,我喜歡。」
他揚起臉,「如何,願意與我合作嗎?丐幫眼線遍布天下,我給你提供線索。」
「丐幫也介入朝堂中了嗎?」她目光微閃,停留在他臉上。
「你也說了我想壯大丐幫,若有朝廷幫忙我將來必然事半功倍,而我是少主,重新服眾需要太長的時間,有‘紫衣侯’替我壓陣,又多了太多助益,再說……」他哼了哼,「我現在沒錢喝酒吃肉,跟著你,有酒喝。」
她既不答應也不反駁,淡淡的扯起嘴角,「那讓我看看,你究竟有什麼本事能讓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