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刑部尚書府
一張信箋放在桌面上,飄著淡淡的檀香氣。
紙很漂亮,「藏寶齋」特制造,一兩銀子一封。
字也很娟秀,幾行行楷瀟灑,可見寫字人的功底極深,若是平時,這字定然讓身為刑部尚書的金雷安贊賞,可是現在,他只是冷著臉,一語不發。
「听聞皇家御賜碧玉碗,榮寵閣下三朝,心中不勝神往,欲借玩三日,品賞至寶,尚書宅心仁厚,樂善好施,初三夜半,親手奉還。」落款︰「紫衣侯」。
這,是三日前在自己家中藏寶庫中看到的字條,那是每月的初一,按照家中的規矩,他要將聖上御賜的碧玉碗起出,三柱香供奉,以謝天子對他的榮寵。
可是,就在三日前的初一,當他打開寶庫的時候,所有家中珍玩俱在,唯獨少了碧玉碗。
這碗,不僅僅是其自身的價值,更在于它身上的意義,若是被皇上知道身為刑部尚書的他連自己家的庫房都守不好,又如何再信任他守那全國的監牢?
一旦這個消息走漏,那不僅僅是前途不保,惹怒天顏的下場是全家老小的性命。
這三日,他的頭上多了無數白發,日日坐臥不寧,只等著今夜,那喚作「紫衣侯」的人,會來。
他就不信,這京師守衛之下,他會拿不住那喚作「紫衣侯」的人。
「尚書大人。」護衛單膝跪地,「我已布兵力數百,將整個府邸團團圍了起來,保管一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他緊繃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許舒展,揮揮手讓護衛下去了,房中,只有身邊的謀士相伴。
「尚書大人。」謀士伸過臉,在他耳邊低低的說著,「您這樣不妥。」
「什麼不妥?」三十年的從政,刑部的職位,讓金雷安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我今日定要讓那‘紫衣侯’有來無回。」
「可是。」謀士搖搖頭,「人家是還碗,不是偷碗,若是看到守衛森嚴,那人掉頭走了,您可怎麼辦?」
一語驚醒金雷安,他扯開聲音,「來人,立即將府邸前後的守衛給我撤了。」
「是!」門外的護衛不明所以,卻還是遲疑著應了,腳步飛奔而去。
听到守衛撤離的聲音,他才軟軟的坐入椅中,手指不安的敲打著扶手,眼神一次又一次的瞄向不遠處的沙漏。
二更一刻……二更兩刻……二更三刻
金雷安再也坐不住,在廳內來回的踱步。
三更!
房梁上,男子的聲音朗然悠揚,飄入大廳內,「尚書好客,三更相待,在下真是不知如何表達感激之情。」
聲音瀟灑不羈,帶著幾分豪邁。
金雷安茫然抬頭,卻看到一只破草鞋。
對,破草鞋,穿在泥巴腿子上的破草鞋,露在外面的腳趾頭上還沾著厚厚的污垢,卷到膝蓋處的褲腿下,一條小腿在他眼前晃晃悠悠,再之後,蓬頭垢面的腦袋終于探了出來。
金雷安的眼楮從茫然到震驚再到茫然,聲音很有些不確定,「你……是……」
手指,從房梁上勾了下來,卻是個酒葫蘆,「還你碗,不對,拿錯了。」
悉悉索索中,依稀有細碎的巴掌聲傳出。
房梁上,女子含笑飄落,手中拖著個碧玉蓮花晚,雪白的指尖彈了彈,清脆悅耳。
金雷安的眼楮頓時瞪的老大,全身緊繃。
身體,悠悠然的坐在金雷安剛剛坐過的地方,小腿沒姿態的一架,手指勾勾。
金雷安還未明白,謀士已快手快腳的斟了杯茶放下,「姑娘,用茶,還有……」
他看著房梁上的人,揚起聲音,「來人,備酒,好酒。」
泥巴手指伸出,點了點,「聰明,有眼色。」
金雷安又一次茫然抬頭,可惜他看到的,還是泥巴腿子泥巴手,只好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上。
「姑娘,你知不知道國法中,偷竊是要斬斷手腳的,念你親自交還,我只打八十板……」他背著手,滿面威嚴,盯著眼前的女子。
「噗!」房梁上,一股酒霧噴出,接連不斷的咳嗽聲中,笑聲掩飾不住。
單解衣偏著臉,默默的听著,臉上笑意盈盈,輕聲反問,「八十板子?」
謀士用力的搖頭,「沒有,沒有,姑娘听錯了,我們大人說的是,八十板子也免了,姑娘少俠大可離去,絕不會有追兵通緝。」
她托著碗,還是哼哼一聲,「喲……八十板子。」
手一松,那碧玉薄透的蓮花碗,就這麼從手中直直墜下,朝著地面落去。
金雷安和謀士同時驚呼,謀士想也不想往地上撲去,想要接住那墜落的碗,接住碗就是接住老爺的命,接住老爺的命就是接住自己的命。
噗通,他趴在地上,手中空空如也。
預期中清脆的碎裂聲沒有,一只繡鞋翹在他的眼前,上面搖搖晃晃的勾著那碧玉碗。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只覺得心跳如雷。
「八十板子嗎?」單解衣輕飄飄的一聲反問。
「沒有,沒有。」謀士的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似的,討好的表情堆滿臉,「姑娘若肯歸還碧玉碗,便是打我八十板子也行。」
單解衣一聲輕笑,抬眼看著金雷安。
金雷安的臉色也是一片蒼白,直勾勾的盯著她腳上晃蕩的碧玉碗,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沒,沒有。」
謀士趕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茶水雙手奉到單解衣的面前,「姑娘,您夜半來訪,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她這才慢悠悠的點點頭,腳尖踢了踢,那碧玉碗又重新回到她的手中,「我只想和刑部金大人打個商量。」
「您說,您說……」謀士不斷的朝金雷安打著眼色。
金雷安清了清嗓子,好不容易把面皮擠出了和顏悅色的表情,「姑娘,有事請開口,金某若能幫上忙,定然盡力。」
「好!」單解衣懶懶的靠回椅背,「我想和金大人做筆生意,碧玉碗交換您一樣東西。」
「什麼?」
她修長筍尖的手指伸出,遙遙指著金雷安的胸前,「將你懷中的畫像借我一閱。」
金雷安頓時色變,手掌不自覺的捂上胸口,口中仍然強硬,「我懷中什麼都沒有。」
「是嗎?」單解衣站起身,舉步朝金雷安走去,碧玉碗在手中滴溜溜的轉著,「您不交也行,我大不了摔了玉碗,再動手,您認為以您二位的本事,能逃過我硬搶嗎?」
沒有迫人的氣勢,有的只是無賴的口吻,但是那眼中的認真,不容質疑的腳步,仿佛無形的殺氣,讓人不敢面對。
金雷安的臉色,從強硬到猶豫再到默認,終于僵硬的開口,「姑娘只是借閱?」
單解衣頷首,「只看看,看完就還你,今夜的事除了我們四人,再沒有人知道。」
他的手從懷中抽出,手中一張薄薄的紙攤開。
畫上,女子妖艷,容貌嬌媚,鬢邊一朵紅梅花,手中撐著油紙傘,傘上也是紅艷艷的梅花,和她唇邊的笑意一樣綻放著。
房梁上,男子笑聲陣陣,「還真的挺漂亮的。」
「劫鏢的人死于‘蠍尾桃花瘴’,你小心女人沒踫到,被蟄了毒。」單解衣懶懶的調侃,換來房梁上人更大的笑聲。
「我連你都敢招惹,還怕其他女子嗎?」手指在金雷安的目光中指著單解衣的方向,「老頭,沒談完呢,還有要求。」
金雷安面色一變再變,不語。
單解衣舉步,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幾個字。
金雷安的手重重拍上面前的桌子,「這不行,絕對不行。」
單解衣出奇的竟沒有任何討價還價,而是將碧玉碗放在桌上,腳步輕盈的朝門外走去,大門開,紫影微晃,不見。
房梁上,笑聲起,「老頭,你可以不答應,不過我們有本事借你碗一次,就有本事借第二次,自己考慮。」
慮字聲落,已是遙遙傳來,人影鴻飛不見。
她在街頭不疾不徐的走著,風瑯琊在身後踢踢踏踏的跟著,「娘子,等等我。」
她冷冷的看了眼,他無賴的笑著,「怎麼,你下帖子我卻先動手偷碗惹你生氣了?」
不等單解衣開口,他已經搖了搖腦袋,「會當著武林群雄的面那麼對待‘天機子’的人,骨子里應該是更不羈瀟灑的,所以你一定不是怪我偷東西,而是怪我……」
嘿嘿一笑,「你怪的是我比你更快一步下手了。」
他說的沒錯,她對眼前這個男子的防備,不是因為他借了她的名頭,不是因為他行事的率性而為,而是他能預先看穿自己的想法,先行一步。
風瑯琊不知從哪模出包花生米,高高拋起一粒,用嘴接了,「其實我根本沒看穿你的想法,而是因為我們根本就是一類人,能用嘴談的絕不用手,能用巴掌煽的絕不用腳踹,僅此而已。」
他再拋起一粒,張著嘴等著花生米落下,奈何空中一只女敕白的手腕探出,花生米就到了她的手中,「既然你我是一類人,那是你的話,下一步該做什麼?」
他一坐在牆根下,骨頭散了架似的癱軟著,「丐幫消息,那日押鏢的有十三人,有個趟子手中途撒尿去了,既然尸體只有十二具,而劫鏢人的畫像已出,就證明趟子手活著見到了那人的容貌,還證明這個人到了官家的手里,下面要想的,就是官府能把他藏到哪里保護起來。」
她也不顧身上精致的宮裝,在他身邊坐下,靠著牆,「那你覺得呢,藏到哪了?」
他用破爛草鞋的腳丫子勾了勾地上的灰土,在兩人面前堆起一小撮,沖她擠擠眼楮,「一起?」
兩個人探出手指,在地上寫著。
手同時縮回,地上出現四個字,卻是一模一樣的兩對——天牢。
「天牢,是關押朝廷重犯的地方,標準的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誰能想到關人的地方還能藏人?」他淡淡的開口,「把人藏在那,誰也沒辦法下手。」
她站起身,拍拍衣裙,「那就麻煩你了,給我弄張天牢地形圖來。」
「啊……」風瑯琊咧著嘴,「我是要飯的,你見過要飯要到天牢去的嗎?」
「那不關我的事,是你說要跟著我的。」她頭也不回,走的自在。
「那能不能用一個秘密換?」他鬼鬼祟祟的伸著腦袋,「為什麼那日‘藏寶齋’問你用什麼味道燻香的時候,你說檀香,可你從來沒染過檀香,而且眼神怪異。」
她側眼,微笑淡然的舉步,「因為檀香高雅華貴,不會讓人嗅到我身上有餿飯味。」
他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嘿嘿一笑,完全不介意的舉步跟上,「其實剛才,你和老頭說的就是,讓他明日放松戒備,方便我們進天牢,是不是?」
回應他的,只有一個清晰的巴掌聲,兩道身影在月下漸行漸遠。
「喂,你干什麼打人。」
「你太久沒沐浴了,惹蚊子,我只是打蚊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