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簡夫人坐在那兒,不知不覺重復了一遍琴瑟剛剛吐出的這兩個字。先前沉甸甸地壓在那兒二十幾年的不解、疑問和謎團,如今听完了琴瑟的講述,解開似是解開了。可是這樣的解開,她絲毫沒有感到輕松和釋然。她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心中,另一番由此引發的波濤洶涌正緊逼而來。
這一輪新的波濤,本來在七年前已經被她全力壓下。為此,她付出了怎樣的心力和代價,沒有任何人能切身感受得到。現在,這一切,因為琴瑟的塵封往事再度被掀起,她覺得此時腦中的紛亂如麻甚至比之前更甚。
她失神了好一會兒,等她再度回過味來,她直了直麻木的身子,俯去攪動了兩下面前的那杯咖啡。她極緩慢地進行著自己的動作。她看到面前杯子里波動起來的褐色液體,每一下攪動,都分明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另一處漩渦。這處漩渦正緩緩地升上來,升上來……
七年前,面對著那麼一場她親手進行的剝離,她曾無數次感嘆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如今細想起來,七年後,她以為她是逃過了,連著她那兩個小人兒,可軒和心瑟,她也以為逃過了。現在看來,竟是根本沒有。
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在這一場陰差陽錯里,她敗了。終究是她敗了。簡夫人端起咖啡,送到嘴里。涼涼的苦澀。就連她太陽穴的神經都被澀的接連跳動了幾下。她生生地咽下。又把杯子放回原處。就在那一放之間,她打定了一個主意。
「你這次回來,既然見了我們,見了瑟瑟,在你的計劃里,這也是距離成功不遠了才會有的步驟吧?」
「絲韻……」琴瑟呆呆地望著簡夫人,這樣的講述本身已經讓她頭腦發熱,昏沉。她的嗓子,干燥透了,又夾雜著微微的喑啞和熱氣,她很快急促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有理由怪我的……」
簡夫人搖了搖頭,她接著琴瑟疲憊失神的目光。她知道,這樣一段記憶,這樣一場長久的和韓毓庭,和命運的博弈,琴瑟是累壞了。帶著自身的恥辱,帶著家族的仇恨,即便當時是她處在琴瑟的立場上,或許也是別無選擇。
然而,這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奪和較量里,即使琴瑟最終獲得了她期盼了幾十年的成功,在同時,她又注定已經失去,將會失去些什麼。到頭來,她又該怎麼衡量自己是成功,抑或是失敗?
「我沒有理由怪你。從你當年把瑟瑟交到我手上,她就成為了我的孩子,我應盡的責任。這些年,我在這兒,在自己的位置上,雖然不敢說我做的十分稱職,可是我盡了全力。再說,我該怎麼怪你?錯,並不是你犯下的。而且就是說到作為母親的失職,也只有瑟瑟有立場在那兒說這樣的話。可是即便你被認定了失職,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里又包含了你的多少無奈、不甘和痛苦……這真的不是該算在誰的頭上的錯。」
簡夫人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何況,你是不知道瑟瑟。實際上,跟可軒和可瑜比起來,除了出生時的先天不足,我帶她多花費了一些心力外,後來成長開的她,從來都是省心的。她更是我們家老爺子和老太太的驕傲,簡家的驕傲。尤其自從老爺子病了,她這一回來……從前,或許她只是老爺子和老太太的心頭寶貝,現在,更是成了兩位老人的寄托和主心骨……」
「她能有今天,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琴瑟疲倦的面容上,唯獨眼楮里亮亮地閃著光。她盡管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嗓音里還是不經意地帶出一絲抖顫︰「一直以來,雖然我關注著她。可是直到昨天,她真真實實地站在我面前,我才有了一份強烈的感覺。她很好,長得很好,氣度也好……如果不是因為站在我的面前,她多少有些太過震驚和不知所措,我相信她會更好……」
簡夫人微笑了一下,這是整個晚上,她唯一能表示出來的一點笑容。「她所有的好,都是因為先有了一位生育她的優秀的母親……」
「我……」琴瑟訥訥地,她接著老友誠摯的目光。她扶著桌角站在那兒,一直努力擎著的頸項此刻讓她感到了無比的壓力。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我怕是這一生,我都沒有資格在她面前承認自己……」
「可是你得記著,她終究是你的孩子。這一點,誰都改變不了。」簡夫人站起身,她走到琴瑟面前,扶了扶她的肩膀。
兩個人的目光交匯,琴瑟看到她輕輕地對自己點了一下頭。
……
深夜,簡夫人乘著琴家的車子回到了家。遠遠地,她就看見門口那兒站著一個人。她這時才想起來什麼。拉開皮包的鏈子一看,果然,她的手機在琴瑟的書房里時被她關掉了。可見當時她糊涂了。她居然忘了跟家里打個招呼。琴瑟的突然出現,讓她完全措手不及。
車子穩穩地停在院子門口,她下了車。看著司機把車子開走,她很快地上前走了幾步。「立昂,你怎麼在這兒?」
簡立昂看了看妻子,剛剛從她一下車的動作,他就判斷出來,她已經疲累至極。門口的燈早已經熄了,夜色里,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和臉色。「怎麼回來這麼晚?」他問了一句。實際上,在之前的兩個多小時里,他早已
經打電話去了她辦公室,去了老院子……哪兒哪兒都沒有她的人。他後來去問司機,才知道她是上了一輛車子,被人接走了。可是對方究竟是什麼人,司機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有個結果。他怎麼能不擔心?
「去見了個朋友。忘了跟家里打個招呼了……」簡夫人輕聲說,扶住了丈夫的手臂。
簡立昂嗯了一聲,也沒有再多問。夫妻倆慢慢地往回走。
進了門,簡夫人在門口換鞋。簡立昂一個人先走到前面去了。走了兩步,他又停下來,望了望餐廳的方向。「晚飯吃了吧?」
「吃了。這都幾點了?」簡夫人換好了鞋,抬頭望了他一眼。語氣里有微微的嘲笑,又夾帶著奇怪的滿意。她自己都感覺到了。
兩人一先一後上了樓梯。進了房間,簡立昂這才注意到妻子手里還拿著一只袋子。「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洗澡。」他進了浴室。
簡夫人點點頭。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還是進了臥室。坐在梳妝台前,她打開了皮包,拿出那只有了些年頭,卻仍然十分精致的首飾盒。又把手中的袋子打開,取出一只更大的嶄新定制的首飾盒。她打量了一下它們,想了一下,輕輕地收進了抽屜的最里面。
收拾妥當,她再靜靜地坐回椅子上。這「一舊一新」,是琴瑟送給瑟瑟的結婚禮物。她想著琴瑟將它們交到她手上時說的話︰「這個,只能由你幫我送給她。如果由我這樣一個‘外人’來送,她是絕不會收的……」
面對琴瑟,簡夫人說不出拒絕的話。可是她也知道,即使是自己來送,瑟瑟,也未必肯收。這一前一後的兩場婚禮,本來時間並不充裕,可是如今看起來,她在這樣短暫的等待中也是如坐針氈。她嘆了一口氣,靠到椅背上,想著養一會兒神。
「看你累成這樣,快去洗澡吧……」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著了沒有,一只手突然搭到她的肩膀上,她嚇了一跳。張開眼楮,發現簡立昂正望著她。
「接下來還有你忙的,自己不調節好怎麼辦?」他拍了拍她,轉開身。
「立昂……」簡夫人看著他高大的身子走開,他的脊背,竟是微微的有些駝了。她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臂。
「怎麼了?」簡立昂回過身。
簡夫人望著丈夫平日里從不苟言笑的臉孔,此時或許是因為在家里,倒和緩了許多。他炯炯有神的眼楮上面,是他最有標志性的兩道濃眉。她想起可軒小時候,坐在他懷里,頑皮起來就會去抓他的眉毛。他也從沒有生氣。這麼多年來,無論他表現的多麼嚴肅或是嚴厲,在孩子們的眼中,他從來都是個最稱職的父親。他就像一座山,一直挺立在他們母子四個身旁。「沒什麼。我剛剛以為你的眉毛有兩根白了,是看花了眼……」
簡立昂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就是也不奇怪,人老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