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者胸腔空掉的部位,朱宜銘清楚,那並非是什麼心髒被吃掉了,而是……金丹被破的征兆。這明顯是與他一道進入虛幻世界的結丹弟子。在這個昊天幻世里,能對他們造成威脅的,一是至少擁有結丹修為的本土人物,二麼,就是處于競爭狀態的蜀山同門了。
他更傾向于後一種猜測。本土人物平時不清楚自己隱藏的力量,除非是屏蔽消失,他們暴露身份,否則,這些本土認為就是一群最老實本分的農夫村婦。可是,蜀山同門則不一樣。
不是他心里黑暗,雖然一直強調師門情意,但在這個特殊的世界里,一切情感因素都被最大弱化。殘酷而現實的路擺在他們面前,要麼死,要麼生。死了,則任務失敗,而生存——並堅守至最後一刻,就是這場戰爭的勝利。
讓那些什麼同門情意都見鬼去吧。沒暴露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暗算,偷襲,殺戮,甚至寧可殺錯不能放過……只要能解決威脅,有什麼不可以做呢?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小鎮,其實一直潛藏著最大的陰影︰一旦平靜被打破,接下來,就將是最黑暗的人心。
現在,波譎雲詭的局勢,已經隨著這位同門的死亡拉開了序幕。
減少競爭者,無疑也是在增加自己堅守最後一刻的籌碼。相信此時,聚在這里的人們當中,必定有如他一樣的同門。那麼……弄出這麼大動靜的那個人,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或許僅僅是一個眼神,一個凝眉的微動作,一個拔劍的起手式,都能引起一連串不可預計的後果。
在這里,甚至不需要證據,只要心有懷疑,就是殺錯,也沒有關系。
心中一瞬間閃過許多念頭,他的面色卻沒有絲毫變化。抓住付龍,他皺著眉,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管是不是妖怪,但既然鎮上死了人,就不是小事。我看……不得不防。」
付龍對他點了點頭,看看躺在地上的那人,想上前去踫一踫,「我也是這樣想。不知道白日里是誰傳的話,我看,既然有這些話的出現,就不是空穴來風。我听說妖怪死後是要變原型的,你說……這會不會是山里的 子精變的?我去看看他有沒有尾巴——」
朱宜銘與他相處幾日,知道他是個膽子大的,便「嗯」了一聲,將目光投向場中焦黑的尸體之上。周圍人見付龍蹲到死者身旁,作勢要向他的下模去,不由鬧起哄來。有膽大的婦人睜大眼看,膽小的卻是「啐」一口,凝眉移開視線。
有一五大三粗的漢子在一旁喊道,「付龍你小子還真是什麼都敢踫不怕妖怪突然跳起來,咬你一口」他們說著,卻是笑起來,面上盡是揶揄之色。
付龍白了那漢子一眼,也不搭話,手已經踫到那人身上。他手一推,正待將那人翻過身去,看是否真有尾巴時,卻听「噗」的一聲,他手下的身軀,竟然如石膏雕塑一般突然碎掉那一具尸體,頃刻間已「淅淅瀝瀝」化作一襲細碎的沙子,碎了一地
在場所有人同時震驚起來,現在還是普通的小鎮居民的他們,何曾見過這般詭異的情況齊齊驚呼一聲不說,不少人還朝後面退了一步,將後面的人踩得吆喝一片。不提周圍亂過,付龍蹲在原地,面上全然是愕然之色。就是此時,他的手都還保持著推的姿勢沒動,好半晌,他才驚叫道,「不會罷我還沒使力呢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這邊正一片驚疑當中,街頭又有人吆喝了一聲,「大姑娘來了」
這話一出,朱宜銘就注意到,幾乎所有人都齊齊松了一口氣。……這個大姑娘……看來還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了。他幾步過去將快要腳軟的付龍拉起來,一面帶著他後退幾步,現場,則留給迅速到來的那位「大姑娘」。
這位大姑娘,他卻是見過的。不過當初一見,是在黑皂塔邊上的樸素小屋里。她又面目平平,頭發隨意用荊釵綰了髻,衣著也是平平,彎著腰站在祖老旁邊,為藤椅上的祖老細心的喂著湯水,連他與付龍過去,都沒說上幾句話。
那時候,他如何知道這位大姑娘,在這里還能有這樣的威信?
且說大姑娘來到焦黑血跡旁,什麼也沒說,只是四處打量。最後,她將視線定在那攤細砂上,淡淡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付龍一听,如斗敗了的公雞,耷拉著肩,將之前的事情說了一遍。
大姑娘听罷並沒回頭。她定定地盯著尸體所化的細砂,少時,竟伸出手,取了一點細砂在鼻前嗅了嗅。周圍人見狀,雖然什麼也沒說,但眼神中的熱度卻漸漸驚人起來。
「大姑娘……果真不愧是最稱職的巫人。」付龍低聲贊了一句,眼中滿是憧憬。看,就是這麼詭異的東西,大姑娘也敢面不改色地踫觸,虧得他之前嚇得腿都軟了。
朱宜銘心中一動,將巫人兩字在心中好好念叨了幾句,不由心中一沉。
大姑娘卻是將手中的細砂拋開,拍拍手慢慢站起來。她一轉身,就對上所有眼巴巴等著答案的鎮人。
「這是骨砂——」她的面色很不好看,僅說了一個詞,卻又立時停下。
……這就完了?
所有人睜大眼等著答案,她卻沉著臉,細細將在場所有人打量一遍。沒有人說話,場內的氣氛頓時古怪起來。朱宜銘面無表情,迎上大姑娘的眼神,眼中卻也透出一份疑惑來。什麼是骨砂?看樣子,似乎這大姑娘還真知道些事情。
莫非,這里的人,並不是幻化出來的麼?可是,這世上,什麼是幻,什麼又是真?他清楚知道自己所處何地,也非常分明地看到昊天神鼓幻化出這個世界的過程。若說這世界是真,那麼,哪有八個一模一樣的世界?
他想了一想,便將這個問題丟開。這個問題,對于務實的他來說,幾乎沒有意義。什麼是真什麼是幻,目前還不是他操心的問題。他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不斷的變強。可是,縱使他拼命修行,經歷過無數次九死一生的試練,也不過是在七年前修到結丹後期的境界。而另一方面,無名峰的教導與主峰來說,畢竟還有著不小的差距。對于天賦並非太出眾的他來說,如何突破到元嬰期,無名峰提供不了幫助,而他自己也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他雖也姓朱,可卻是無數旁系的一支,族人極為弱小。若非當年他成功加入蜀山,自己親族所在的那一支,只怕在那一年就過不下去了。所以,朱氏修士世家,他無法也不願去借力。
他的路,艱辛的走到這一步,其實已經很狹窄了。所以……這場比賽,他必須贏。否則,輸的不僅是比試,更是他的前途。
腦中的思緒千縈百繞,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大姑娘就已經移開視線,注視下一位去了。
直到將在場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大姑娘才冷冷道,「所有人先回去罷。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我即刻回去和各位宗族叔伯商量,有什麼結果,後面再通知大家。我只希望在此期間,大家行事千萬小心,最好不要落單。我們鎮里……」她說到這里,頓了頓,沉重地嘆了口氣,「我言盡于此,大家回去吧。」
她是看出什麼了嗎?
朱宜銘從她身上收回潛藏的探尋目光,見周圍的人三三兩兩的散了,便跟著付龍往鎮東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付龍也難得的沉默,只听一路沙沙的腳步聲,伴著昏黃的燈籠光芒,灑落一路。
直到走到各自的屋前,付龍才一轉頭,看著他的眼楮,表情很是認真,「付應,我看,這回鎮上是真出問題了。我從未見過大姑娘這般神情,似乎是有些意料之中,卻又有些恐懼……還有大姑娘沒法處理的事嗎?當初山里出了條蟒蛇精,還不是被大姑娘剝了皮,制成鼓了?就算真是妖怪潛進來,大姑娘也不會露出那樣害怕的神色來……」
朱宜銘垂下眼簾,在昏暗的燈火中,睫毛將眼楮的部位遮出一片陰影,看不到眼中透露出的是什麼。
付龍拍了拍他的肩,「不過,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我也就一說,你小心點就是了。這幾日,不要亂跑。有什麼事,等我通知好了,我先回了,你也去休息吧。」他利落地轉身,將不設防的後背留給朱宜銘,沒有一點防備意識。
……競爭已經開始了。蜀山的同門們,一旦下手,就不會有留情之說。那麼他自己呢?若此時要殺付龍,簡直是易如反掌——在一個將後背放心留給你的人面前,就是不使用法術,僅僅是一把匕首,都可以瞬間將之滅殺。
這樣一來,競爭者的暗殺行動其實很容易完成。只要小心些,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這些本土人物不過是一群最簡單的農夫村婦。
可是……也正是「簡單」二字,卻令他一直站在原地。直到付龍的背影消失,他也沒動上分毫。
不是不動心。只是……他畢竟還是生出了些猶豫。
這世間,什麼是真,什麼是幻?若這些人是幻象,那麼你自己呢?若有朝一日,你發現自己也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里,與你相交往的,不過都是你自己的幻想……那麼,那個時候,還有情這個東西存在嗎?
親情,友情,愛情,人與人相處之間所產生的相互信賴的情感……難道都是自己的幻想嗎?那麼……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
他感覺腦中全然是一片迷霧,只能拂了拂衣袖,無聲地走進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