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四海又將帕巾往前遞了遞,輕聲道︰「遇到煩惱傷心之事可以向朋友傾訴,何必一人窩在角落里獨自哭泣呢。」
思無邪飄走的魂被這絲聲音給拉了回來,黯然搖頭道︰「我人緣淺,找不到足以談心的朋友。」
容四海拍拍衣擺,屈膝在石凳邊坐下,微笑道︰「若公子不介意,在下願意當一回公子的知心朋友,洗耳恭听公子的貴言。」
「閣下言重了,我區區一個沒念過書的草民說的話哪能算得上貴言。閣下听听也就算了,千萬別往心里去。」思無邪客套地回道。
他向來沒有與毫無利用價值的人深交的喜好,更加不會輕易將被自己埋在心底的那些事告之他人,但今晚也不知怎麼了,也許是心情當真過于壓抑,亦有可能是花好月圓的原因,他的話匣子一經容四海引導即滔滔不絕地打開了。
「我是個孤兒,年幼時兩個爹爹都撒手離開了人世,只余我一人日日過著饑餓寒冷的淒苦生活,後來一位心地善良的公子對我心生同情才將我買至家中作佣人。雖然我出生卑賤、見識短淺,但公子非但沒瞧不起我,反而非常照顧關心我,後來我與公子逐漸地日久生情,雙方明確了各自的心意後便私定了眾生,還約定好待公子繼承家業後即迎娶我過門。但我和公子好上的事不知為何被公子的二爹爹發現了,二爹爹跟公子性情有天壤之別,他平生最為憎惡嫌棄的便是我們這些佣人,因此堅決反對我和公子的關系,放言倘若公子執意與我相好便要把公子趕出家門,暗地里還屢次試圖耍陰招拆散我和公子。恰好那段時間有一個家境富裕的財主貪戀公子的美色,對公子窮追不舍。二爹爹見錢眼開,不顧公子的意願就將他強行嫁給了那財主,隨後又毫不留情地將我攆出了家門,斷了我的所有生路。如今我沒了能管吃飯的工活,以前積蓄的點兒銀兩也快用盡了,估計再這樣下去,不過幾日就要淪落成叫花子,當真淒淒慘慘戚戚啊。」
思無邪一邊訴苦一邊流淚,帕巾濕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容四海看得觸目動心,不禁為他憤憤不平道︰「那二爹爹為了錢利不惜狠心棒打鴛鴦,實在可惡!還有那財主仗著自己有錢有勢就橫刀奪愛,真是欺人太甚!」
幫著思無邪罵了兩句泄氣的話,容四海總覺得講完後有哪些地方不太對勁。
思無邪哀嘆一聲,「世態炎涼,早在幼時我就明白生活的現實與殘酷,遇上這碼子事,怨恨他人也無用,只能怪自己投胎時不夠謹慎,以至于這輩子命運如此悲慘。」愁眉微蹙,滿面梨花落雨在清瑩月光下顯得愈發楚楚可人、我見猶憐。
或許是出于男人的直覺,思無邪堅信此時此刻流露出自己柔弱的一面絕對有利無害。
多年前,他憑借顏如玉的同情而告別了窮苦潦倒的日子。不知今朝,在這位溫潤如玉的公子面前,奇跡是否會再次出現呢?
容四海听了思無邪的話後沉思半晌,先在心中默默地權衡了一番利弊,爾後才道︰「若公子不嫌棄,可以暫且光臨在下寒舍居住一段日子,待來日公子找到謀生的出路後再搬走也不遲。在下家境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但餐桌上再添一份碗筷卻是綽綽有余的。」
听聞容四海的邀請,思無邪先是心中一喜,暗想自己的眼光果然精妙犀利,算準了眼前此人便是他命中姍姍來遲的第二個貴人。這次死活也要抱緊貴人的大腿,萬萬不可讓他再被別人搶走了。
心中雖然迫不及待,但思無邪臉上卻流露出幾分難為,演足了戲。「這……恐怕不太好,我們不過萍水相逢一場,交情尚淺,實在不好麻煩你為我操心。」
容四海豪邁地拍拍思無邪的肩膀,眉色飛舞道︰「公子無須覺得此事麻煩我,在下也是個商人,向來不做虧本的生意。今日我慷慨助你一臂,也算是賺了個人情,所謂‘不怕欠債就怕欠人情’,來日公子從我這出去後若是飛黃騰達了,還得多多照顧在下不是。」
「不敢當不敢當。既然公子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便也盛情難卻、恭敬不如從命了。」思無邪低眉婉轉一笑,又道︰「卻不知公子叫什麼名字,家在何處?」
容四海莞爾一笑,道︰「我雖穿男裝,但卻實為女兒身,你理應稱我一聲姑娘才對。」
「……啊?」思無邪掏了掏耳朵,且以為自己幻听了。
容四海接著道︰「噢,對了,姑娘我姓容,全名容四海。」
「……」思無邪呆若木雞,忽覺自己腳下站著的這塊土地遠不及方才那麼穩了。
今日究竟是什麼黃歷,怎的盡發生些詭異的事情。他以為是容四海的人原來只是個小廝,他以為是自己第二春的俏公子原來才是容四海的本尊。
此時的思無邪宛若一個呆板的木頭人,原本燦如桃花的笑容好似坍塌的城牆磚塊,一點點瓦解崩潰下來。
容四海不明狀況,自己的名字有那麼嚇人嗎?只不過輕輕地喚了一聲,就把一活生生的好青年嚇成了剛出土的木乃伊?
見思無邪臉色蒼白,容四海也不敢多想什麼,先扶住他單薄微抖的身子再作打算。
這時,背後忽地傳來一個清亮的男音,「你們在這做什麼!」
聞聲,思無邪倒也能動了,與容四海一齊回過頭去,卻見顏如玉提著一盞發著橘黃色暗光的燈籠尋了過來。
見此情形,思無邪微愣幾秒後索性身子一軟,順勢借著容四海的胳膊跌入了她懷中,「女馬也當男馬醫」,羞急嬌怯地嗔道︰「四海,我都說了,不要在這里……你硬是不听。」
嘖嘖嘖,言有盡而意無窮呀。
容四海被思無邪一番轟炸力不遜于導彈的話炸得滿臉血,驚愕而疑惑。
這,這是什麼狀況?
為什麼那曖昧的語氣營造得仿佛我和他在偷情、卻不慎被抓似的?
瞥了一眼欲迎還羞的思無邪,再瞅瞅旁邊故裝無辜的容四海,顏如玉氣得牙關都隱隱做響。容四海這家伙前不久才剛與他做完那等羞人的事情,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竟又按捺不住跑到這來染指清白的思無邪,她的色心究竟還有無下限可談!?
顏如玉怒氣沖沖地瞪了容四海一眼,道︰「打擾了兩位的好事實屬無意之舉,恕我多言一句,娘子你既已與這位公子親密至此,那還是早日給他安個明確的名分,讓他搬進容府里來才好。否則這事要是傳開來了,外人對你的偏見中可就要再添上‘不負責任’這一點了。當然,為夫也是為了娘子的名聲考慮才出此下策,娘子若早有其他打算,大可不听我言。」
尾音落入塵埃,顏如玉也用力拂袖、轉身拔腿走開了。
剛才那一番話自然是為了配合思無邪才這麼編的,但心中的一腔怒火卻絕不是作假,就連顏如玉自己也無法解釋這莫名的抑郁煩躁從何而來。
待顏如玉走遠後,容四海連忙一把推開思無邪,與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道︰「你剛剛是做什麼!?」
思無邪一雙秋水盈盈的眸中流露出愧疚與不安,微微低眉歉意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他與你是那樣的關系……我現在就去找他解釋清楚。」說著就要起身去追已不見身影的顏如玉,腿還沒邁開一步卻先被容四海攔住了去路。她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道︰「罷了罷了,不必多此一舉。」
顏如玉對她的誤會可謂深長久遠,又豈是一個外人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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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溫泉群中的突發事件,回容府的時間被拖延至第二日上午。
容四海出門時只帶了顏如玉一個家眷,回來時就多了一個玉樹臨風的美公子,這個人數上的變化很快就傳遍了容府上下幾百號人的耳朵,其中最為緊張的莫過于花閣中徘徊于失寵邊緣的花無媚。
這日,他早早就穿衣戴冠、濃妝艷抹地領著一概家丁丫鬟,筆直站立在容府大門前迎候著容四海的歸來。
一行浩浩蕩蕩的人馬駛來,領在最前面的是一頂瓖著碩大寶石美玉、由四個粗獷壯漢穩穩抬著的鎏金轎子,珠簾鏗鏘作響地被掀開,第一個跳下轎子的是容四海,跟隨其後的是臉色略顯沉悶的顏如玉,第三個……
花無媚神經繃緊,目不轉楮地屏息等待著他的出現。
只見一雙雪白如瓷的縴縴素手率先伸出連成串的珠簾外,轎中人借著外邊丫鬟的攙扶緩緩走了出來,低眉順眼一副乖巧安靜的模樣,嘴邊擒著一抹清如遠山的溫和微笑。
花無媚的大腦霎時間一片空白,雙目圓瞪地盯著思無邪不放,眸中滿滿的不可置信顯而易見。他似靈魂出竅一般,杵在原地一動不動,竟也忘記上前笑迎容四海了,只是一味地盯著思無邪發呆。
那張臉!
那張無數次出現在他寂寞夢境中的臉,那張讓他魂牽夢繞的臉,那張跟小邪一模一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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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幾日思無邪住在容府中,一直安安分分的,未見有任何不正常的風吹草動。雖如此,但容四海卻已因為那夜思無邪莫名且曖昧地靠在她懷里而對他起了一份疑心,待派雪泠去暗地里模清楚他的家底後,才恍然大悟過來,那好心救濟思無邪的公子正是顏如玉,而那橫刀奪愛的大財主可不就是她自己嘛!
唉,毀了毀了,這回竟然糊涂地給自己帶了個綠帽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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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思無邪搬進容府那日就開始變得魂不守舍的花無媚也從采春那兒得到了相差無幾的情報。
「那位公子原名思無邪,兩位爹爹相繼死去後被顏如玉埋進了顏家做下手,據說顏二爺一直不待見他,顏如玉嫁進容府後即隨便尋了件芝麻小事的原因將他解雇了,思無邪流離在外,一直未找到新的雇主,直至前些日子在金佛廟偶遇了容姑娘後方有機會被帶回容府,以賓客之禮相待。」
花無媚失神地訥訥感嘆道︰「思無邪……沒想到這世上竟有這等巧合,不僅相貌神似,就連名字也同小邪的一模一樣。」
采春見花無媚一副痴迷模樣,不由出言告誡道︰「公子,此無邪非彼無邪,人死不能復生,真正的無邪相公早在公子委身于容姑娘之前就告別了人世,奴婢知曉這些年來你一直對無邪相公念念不忘,但也千萬莫要因此就將思無邪與他混淆了啊。」
雖沒有與思無邪相處過,但僅僅是遠遠地瞥上幾眼,采春就打心底里覺得他是個城府不淺的人,既然能讓容四海一見傾心帶進容府來,想必手段也不會簡單。與思無邪想比,采春還更寧願花無媚的一門心思全放在容四海身上,至少她曾經那般真摯熱烈地追求過公子,即使如今當初的激情已不復存才,但舊情卻是尚留的。
花無媚也不知听沒听進采春的勸告,只點了點頭不作聲,眼神卻仍是渙散迷離的,仿佛又飄到了遙不可及之處。
「唉……」采春在心底深深地嘆息一聲,恐怕公子近段日子又要飽受心理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