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全身髒兮兮,要洗干淨得花不少時間。
容四海今日忙得沒停歇過,這會兒終于得空,便一邊等待一邊趴在桌子上小憩了半晌。
靠沐浴完畢回來已是兩刻鐘後的事了,他見容四海疲憊地將腦袋埋在桌面上似是睡著了,有些猶豫要不要叫醒她,在邊上傻站了好一會兒後走到床邊抱起一疊厚棉被,小心翼翼地替容四海蓋在背後。
容四海本就睡得不熟,听到屋子里的腳步聲後便逐漸醒了過來,輕輕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靠伸出去的手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背後,此時正充分地暴露在容四海面前。他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後背繃得僵硬筆直。
容四海隨意打量了他一眼,發現他那張原本比黑炭還邋遢的臉清洗過後還是相當中看的。靠的五官雖不似顏如玉和花無媚那般精致姣好,卻勝在硬朗堅毅,極富立體感。他的身材也要比容四海在小鎮里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高出半個頭有余,瘦雖瘦了些,但該有的肌肉卻一塊都不缺。
他原本應是個血氣方剛、男性魅力爆棚的鐵漢子,只可惜身周卻無時無刻都籠罩著一股自卑低賤的陰暗氣息,獨獨缺少了一份能讓女人想依賴的安全感。
這恐怕與他奴隸的出身月兌不了干系。
容四海不禁暗自嘆息,唉唉,一個難得的純爺們就這樣被奴隸制度給磨滅了啊。
靠被容四海直直地盯得全身發毛、心中不停打著小鼓。
主子這樣看著我,是示意我主動一點嗎?
應該不會有錯,她賞我一桶饅頭填飽肚子,又命丫鬟領我去沐浴更衣,為的可不就是呆會即將發生的事。
靠咬了咬嘴唇,心想今夜要是賣力點,哄得主子開心了,將功補過,說不定以前犯下的錯誤能夠得到原諒。他不再猶豫,拔腿上前,雙手一撈便將容四海打橫抱了起來,有力的臂彎牢牢包裹住她凹凸有致的身腰。
容四海始料未及靠會有這樣的舉動,驚嚇道︰「你抱我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聞聲,靠連忙將容四海放了下來……卻是放在了里間的床榻上。
容四海一把用力推開靠,聲音帶著微微怒氣,道︰「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把你放出來不是為了跟你上床!」
靠琢磨不清容四海的用意,面帶疑惑地瞅著她,希望能瞅出些什麼來。
容四海覺得自己似乎嚇到他了,忙清了清喉嚨,道︰「咳,我今日沒什麼興致,將你留下來只是為了問話,問完後便沒你什麼事了。」
靠原地杵著,沒應聲。
容四海不顧他的反映,徑自問道︰「第一個問題,你覺得容府如何?」
「……」靠保持沉默。
「不要怕,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責罰你。」
「……」靠輕咬著嘴唇,面露為難。
容四海突然想起來他還心中還殘留著不敢說話的陰影,連忙命人呈上筆墨紙硯,道︰「不說話也行,寫在紙上給我看總可以了?」
原以為這法子行得通,奈何靠以握拳頭的手勢執起毛筆、在宣紙上輕輕點了一下,接著……便沒有下文了。
體諒體諒他,他不能說話,但他也不會寫字啊T_____T
容四海打心底里郁悶了,「你既不肯開口又不會動筆,那我們今夜的談話還如何進行?」
「……」靠腦袋簡單,才回答不上這麼深奧的問題。
容四海只好佯裝發怒,猛地用力拍一掌桌面,以此恐嚇他道︰「我再問一次,你要是還不回答我就把你重新關進柴房里,你什麼時候肯說話了什麼時候放你出來!……你究竟覺得容府如何?」
隨著容四海的話,靠的腦海中忽然奔踏過一群氣勢浩蕩的老鼠和蟑螂,發出震耳欲聾的吱吱吱噪音。他頓時嚇得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忙不迭重重點頭,大叫一聲「好!」
「那我這個主子做得如何?」容四海又問。
「好!」
「這里的丫鬟跟小廝呢?」
「好!」
「假使給你一個機會離開容府,你會離開嗎?」
「……」靠忽然不吱聲了。
「柴房……」
「不會!」
容四海被他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逗笑了,她才不相信剛才那一番回答是他發自內心的真實想法,怕是被她嚇得過頭才逼出來的。
不過暫且將他留在身邊也無妨,模清楚家底和人品後再決定去留並不遲。
「好了,要問的問題就這麼多。」容四海笑盈盈地拍拍靠的肩膀,又伸手指了指某個角落,道︰「今夜就委屈你去那張紫木塌上睡一宿了,方才我已派了十余個家丁去清理打掃山閣,明日一早你即可搬回去。」
「是,謝主子。」靠忙點頭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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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照清晨,容四海原本打算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方再起身,奈何窗外枝頭上的幾只麻雀似乎有意與她過不去,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時不時還撲扇著翅膀從她窗前倏地掠過,一坨濕熱的屎砸了下來。
容四海終于忍不住掀開被褥,火冒三丈地砸了砸床板,咆哮一聲「我靠!」
不遠處紫木榻上的靠原本睡得安穩香甜,卻不料被容四海毫無征兆的怒吼聲嚇得險些滾到榻下,半夢半醒地揉了揉眼楮,問︰「主人,你叫我?」
「……不是。」容四海歉意地回之一笑,隨後跳下床,開始往自己身上套衣服,又道︰「你繼續睡,我出去辦點事。」
話畢,不顧靠的反映,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內室。
今日天氣別樣晴好,碧空如洗,萬里無雲,明媚的陽光紛紛灑灑在庭院中盛放的傲梅尖頭上,微風拂過,花瓣輕輕搖曳,顫顫巍巍,好似春閨少女美麗羞澀的夢。
容四海卻無心欣賞這片亮麗的風景,一路疾步飛行,趕著去跟某人做最後的告別。
與容四海料想中的一模一樣,容府大門前停放著好幾輛馬車,其中一匹棗紅色皮毛的駿馬邊上,玲瓏正大汗淋灕地將一箱箱行李搬上車,而不遠處那抹正在給馬兒喂干草的月牙色身影,正是玲瓏的主子,顏如玉。
容四海走到他身邊停下,從寬大的袖袍中掏出一封信,遞了出去。「我就料到你會選擇離開。」
顏如玉對她的話不置可否,秀眸微垂端詳著手中的信,道︰「這是什麼?」
「和離書。」容四海如實回道,隨即又補上一句「你日盼夜盼的東西。」
顏如玉將信紙收下,扯了扯嘴角,道︰「謝過了,沒想到你當真這麼輕易就放我離開了容府。」
容四海微微一笑道︰「拿得起便要放得下,這樣的人生才能過得瀟灑快活。」
顏如玉露出一縷淡薄如霧的輕笑,既沒反駁也沒贊同。
容四海微踮起腳尖,視線越過顏如玉的肩膀、再透過珠簾的細縫間射進馬車之內,足足看了好半晌才收回來,略帶疑惑地問︰「思無邪呢,他怎麼沒跟你一起?」
聞言,顏如玉明顯愣了一瞬,難掩神情的細微變化。「你問我這個做什麼?他不是你帶回來的人麼。」
容四海眼波流轉,狡黠笑道︰「嘿嘿,別裝傻了,你和思無邪的過往□我都查清楚了。」
似是被容四海戳中了痛處,顏如玉不著痕跡地蹙起雙眉,紅潤的唇瓣冷冷地抿成一條直線,身周氣息頗有一種令人壓抑的窒悶。
昨夜晚宴散了後,他與思無邪約在無人的石橋邊密會,欲圖商量一番搬離容府的事。
思無邪的態度卻讓他始料未及,「我搬進來還不及十日,為何就要離開?」
顏如玉愕然,道︰「這容府又不是供人游玩的地方,為何非要久留?況且你原本搬進來的最終目的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與我同道離開嗎?」
思無邪傲慢地揚起下巴,嘴邊的話從未有過的冰冷與陌生,「人的心可是會變的,顏大公子,你還不懂麼,我與你的姻緣早在你嫁入容府的那日就一刀斬斷了。現在有一個金主供著我養著我,我衣食無憂,過得不知比以前快活多少倍,何樂而不為。況且就算我真的同你一道離開容府,往後的路又該如何走下去?莫非還要滾回你家做個卑微低賤的佣人?還是再一次被你狠心的二爹攆出家門?顏如玉,你扣心問問,倘若我跟你走,你能給我幸福嗎?」
是啊,他能給他幸福嗎?
收回飄遠的思緒,顏如玉按著微悶的心口,如是回應容四海的話︰「那時候我年少無知才會犯下傻事,曾經的種種對如今的我來說皆是過眼煙雲、早該忘記了。我跟思無邪已經半倆錢都沒有,你若想知道些什麼,還是去問他本人比較好。」
容四海見他臉色陰晴不定,明顯是不欲再繼續有關思無邪的話題,她便也只好識相地閉口不問。
氣氛即將陷入僵硬之際,玲瓏突然走了過來,弓著腰道︰「公子,小的已將行李全部搬上車,咱們可以啟程了。」
顏如玉對玲瓏點了點頭,又抬眸看著容四海,道︰「時辰不早,我該動身了。這些日子承蒙容姑娘的‘照顧’,咱們來日有緣再會。」
客套話講完,顏如玉便轉身猜著一名小廝的背上了馬車,掀開珠簾就要往里邊走。
眼看著顏如玉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視線中,容四海忽地想起什麼,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抓住他的衣擺,塞給他一封信,道︰「險些忘了。這是昨夜三更十分、你爹家遣人快馬加鞭送來的信,想來定是寫了些什麼要緊的話,我還沒拆開過,你先看看。」
顏如玉怔了怔,隨後輕輕撕開封口,從中抽出信紙,展開來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略讀了一遍,俊秀的雙眉也隨之皺得愈來愈緊。
半晌,他將信紙疊起來收入懷中,居高臨下地朝容四海拱手行禮,快語道︰「家中有急事,我不便久留,先行一步,告辭了!」
尾音未落,人已鑽進了馬車中。車夫奮力揚鞭,馬兒仰天長嘯一聲,縱身奔蹄子向前沖了出去。
容四海在一片塵土飛揚中目送著顏如玉的馬車漸漸遠離,直至它縮小成一個幾可忽略的黑點,方才收回視線,對身後的雪泠低聲道︰「你去查查顏家究竟發生什麼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