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無人不知桂花凌家。(請記住讀看看小說網的網址.)
凌家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她家的,好些世家大族一應陳設盆景,也都是她家的。
凌府如今只得一位七小姐獨掌門楣,卻是做得有聲有色。
早上一開門,凌府的門房便看見外頭赫然擺著一只碩大的藍釉金彩燕子荷花缸,一枝紅盞托珠,一枝碧降雪,一粉一白如二喬並立,亭亭開在水中。不由大奇,速入報予凌七知曉。
凌七聞之大喜,親迎而出,四顧而不見其人,心下暗嘆,此人行蹤詭秘,只得先命人將那缸荷花搬入院中賞玩。
說起來這天下名副其實的采花賊要數那人。
頭一年相識,厚著臉皮要她親手做一碗桂花酒釀小圓子。凌家雖以種植為主,但食府「月桂坊」生意興隆,各色茶點皆以桂花為輔料而聞名遠近。凌七最擅做此道甜羹,然她身為家主,豈可為他人輕易近庖廚。有道是和氣生財,凌七不欲爭執,為了刁難這個登徒子,戲言︰「如能尋來‘青龍臥墨池’便可得償夙願」。青龍臥墨池是牡丹名種,雌蕊呈綠色于花心,圍以墨紫色多層花瓣,似一條青龍盤臥于墨池中央,故而得名。且不說此種千金難求,當時乃金秋時節,牡丹早已謝了兩季。不想此人竟從渮澤牡丹世家牛家,盜取絕世名花于一晝夜間奔馳往返千里之遙。
凌七到底意難平,不欲履約,責其偷盜,豈料此人嘻笑而言︰「此花堪配姑娘,留于牛家且糟蹋了。」
凌七一時不解,怎得留在主人家反倒糟蹋了,此人笑答︰「若如此,可不應了那句牛嚼牡丹麼。」
凌七本欲再戲弄一番,方可讓其如願,聞此妙言,忍笑答︰「公子所言極是。」遂親手制羹。
第二年,此人于菊花杜家不告自取□,紅紫,墨菊,綠牡丹等名種各一品,修睫葉,束成花球獻寶,央凌七親做桂花荔枝糕。只因其讀蘇軾《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有雲︰「江雲漠漠桂花濕,海雨翛翛荔子然,」突發奇想。凌七笑罵︰「暴斂天物。」須知這幾品菊花單單一株便是價值千金,她倒好,全剪下似狗尾草一般捆在一處。
耗時一月,糕乃成。未料一經推出,備受追捧。凌七思及此人旺其財,引為知己。
又值金秋,二人相交整兩年。此時杭州只得一池殘荷,想來這一缸荷花是從白洋澱木家花費萬金造的溫泉池子里得來的。(百度搜索讀看看.)
過了兩日,凌七正在月桂坊跟廚子一同研制新品。掌櫃的進來說有手書投在了給客人設的「品評欄」里頭,用的是碧落軒的金桂溜邊燻桂香便箋,掌櫃的因用紙華貴,不敢輕易拆閱,便來請凌七示下。
凌七心中一動,已經猜到是她無疑,果然︰
謝爾三日後午時于桂花塢相請。請備火茸菊花筍待品評。
小妹木溪敬上。
火茸菊花筍是一道著名的徽菜,因其形清雅,比火腿炖鞭筍更出名。配料也簡單,火腿、蝦肉茸、筍尖、高湯、精鹽、冰糖、姜汁。先把筍尖雕刻成菊花的形狀,放入冷水浸泡,去澀。再將蝦肉茸瓖嵌在筍尖的花心處,配以高湯,火腿提鮮。成品如朵朵菊花漂浮,清雅大方,質地脆女敕。
凌七不禁氣笑,好個吃貨,哪有人強逼著請客的,還指定時間、地點,外加點菜。得,人家都已經謝過了。再說,拿人手短,荷花都已經瞧了好幾天了。叫來廚子轉攻火茸菊花筍。廚子有點模不準,這怎麼又試上徽菜了。
二人埋首研究不提。
桂花塢,午時。
桂花凌家果真不是白叫的。
席面便設在花林中央的一棟八角小里。窗外各色桂花名種林立,玉簾銀絲桂,朱砂丹桂,紫雲,白潔,醉肌紅,柳葉桂,湊了個齊全。
除了火茸菊花筍,其余全是地地道道的杭州菜。
清淡鮮女敕,鮮咸合一,是杭州菜的精髓,極合攸蘭的口味。難怪蘇東坡曾盛贊「天下酒宴之盛,未有如杭城也」,且有「聞香下馬」的典故。天香的東坡肉,外的西湖醋魚,奎元館的蝦爆鱔面,知味觀的幸福雙,湖州丁蓮芳千張包子,可謂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這是下了血本了,攸蘭不禁狐疑。無利不起早,凌七這個奸商必有所圖。攸蘭也不問,反正狐狸尾巴早晚得露出來,先吃個夠本再說。莫爪伸向幸福雙。
幸福雙是用面團摘劑豬板油、白糖、紅小豆及蜜棗、核桃肉等,以蜜棗、核桃肉、金桔脯、佛手蘿卜、青梅、松仁、葡萄干、糖桂花為餡,經蒸而成。因成雙供應,故而得名。
大快朵頤了一番,可謂風卷殘雲。
望著眼前狼藉的杯盤,心滿意足地放下墨玉竹節筷,正經了兩分道︰「,什麼事兒?看你愁眉不展的。」從頭到尾都沒見她動幾筷子。
凌七訕訕︰「其實也沒什麼事兒。」
攸蘭眼皮一掀,白了她一眼︰「我還不知道你?有話就說,瞧你這出息。」凌七素來殺伐決斷毫不含糊,此刻一副欲語還羞的小媳婦樣兒,攸蘭明白了幾分。
期期艾艾了半天,終于,凌七眼楮一閉,一臉豁出去的表情,毅然吼出一嗓子來︰「七姑娘我定親了!」乖乖,氣壯山河,驚起飛鳥一片。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上斷頭台了。
凌七比攸蘭大兩歲,十八歲的年紀正是好年華。她這幾年一門心思打理家業,論理比一般人家的女孩兒已是晚了。
「哦,對方缺胳膊少腿啦?還是尋花問柳被你抓了個現行?想退貨?」攸蘭喝了一口桂花蜂蜜茶慢悠悠地道。
「你就不能盼我個好!都不是,他很好。」語氣由疾言厲色轉為溫柔甜蜜,那都不帶停頓一下醞釀感情的。攸蘭暗罵一聲重色輕友。知道能讓七姑娘說出很好這兩個字來,那便真的是很好了。心里著實為她高興。
「我有個不情之請,妹妹能否在此盤桓幾日?我家八妹自去年冬天就悶悶不樂的,如今心思越發重了,等閑不理人,有時候望著窗外就能呆坐一整天。茶飯不思的,下巴一天尖似一天,眼看著熬成了個病西施。瞧著怪可憐的。你素來伶俐,給開解開解?」凌七雖不知攸蘭的底細,但她一個姑娘家,行走江湖,見多識廣,是個有能耐的,察言觀色,說話逗趣那更是信手拈來。
「怕不是那麼簡單。她這是害了相思病。」攸蘭見她換了話題,便也順著道。自己雖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但別人家的女孩兒,尤其像凌家這樣的人家,那都是嬌養在深閨,錦衣玉食長大的,除了嫁個如意郎君,還能愁什麼?
「不瞞你說,我雖因打理生意拋頭露面,但八妹妹仙姿玉容,又是這樣柔弱的性子,平常也不見生人。我們家就我跟她兩個相依為命,自是拿她當心尖子護著。若是真的看中了誰,雖說士農工商,商為賤業,但就是王公貴戚,我必也要替她爭一爭。問她是誰,也不說,一咬牙一搖頭,死活不開口,只一個勁兒流淚。」凌七頓了一頓,似乎有難言之隱。
凌七也不催促,心下已隱隱猜到幾分。
「只是她這樣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是我有些個生意往來,也都在前廳,沖撞不了。再說,她素來心氣兒高,那些個鑽進錢眼子的,斷不會看上。只怕是……」
「不知姐夫是個什麼來歷?能讓我們七小姐許婚?」攸蘭細白的手把玩著一只翠玉白菜筷架,素來清淡的眉眼,滿是戲謔之色。
「唉,什麼都瞞不過你。定的便是菊花杜家的杜三公子杜恆。我便直說了,八妹是許是對他動了心思。便是去年冬至,那邊送節禮過來見過一回,後來又陸陸續續見過幾次。」
攸蘭倒是對這位三公子略有耳聞。她去杜家盜花兒的時候還見過這位三公子的菊花詩,別的不說,光看字就知道是個端方穩重的。且杜家的生意必是由他哥哥繼承,三公子喜讀書,一心科舉,將來是個有前程的。便是文人清苦,這兩家還能短了銀子。這可真是借花獻佛了。她不知道,自己無心插柳,做了回月老。便是因著她糟蹋了人家苦心栽培數年的心血,杜家才順藤模瓜,找到凌七處,還定要將她送官查問。兩人很是龍爭虎斗了一番。當時凌七那是有苦說不出啊,你說攸蘭這麼個禍頭子,又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叫她上哪兒找去,事後更不能告訴她,否則還不被她變著法兒地敲竹杠,刮去一層皮都不帶罷休的。
「先見見八小姐。」這是踫上宅斗了,二女爭一夫?這叫什麼事兒,組織培訓里頭沒有宅斗這一項啊。她就知道宴無好宴。
見攸蘭肯了,凌七才露出幾分歡喜,若果真的,那可怎生是好,想到此處又擰緊了挺秀的眉。便是因著這層顧慮,她自己不好十分逼問,但一味放任她自苦卻是不能,畢竟是自己親妹妹。才找了木溪這個不相干的人來。
八妹妹如此花容月貌,自己素來要強,只這容貌是萬萬強不過的,會不會……想到此處,她臉上的愁色又加重了一分。
攸蘭知她所想,正色道︰「你自來喜讀李易安,豈會不知那兩句贊桂花的詩?」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凌七本性豁達,但畢竟是女兒家,踫到感情的事不免頗多躊躇,細細把這兩句在心里品評了一番,竟是比從前另有一番心境。當下展顏笑道︰「多謝妹妹提點,是我愚了。險些自誤。」取出備好的桂花蜜來以作酬資。
攸蘭也不客氣,打開聞了,一陣馥郁溫馨的香氣撲鼻而來。江南幾多煙雨纏綿,時日久了,她肩上舊傷不免隱隱作痛。此物有祛風除濕之效,甚為合用。又《本草綱目》記載,桂花能「養精神,和顏色,久服輕身不老,面生光華、媚好常如童子」。實為養顏勝品。遂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