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大燮帝都三十余里處小道上,一騎精壯的黑馬揚塵馳聘。
馬上坐著一位穿著棕黑色簡裝的男子,以綢布將發絲束了,無簪無冠,面容俊冷寒眸如星。看那模樣不過二十出頭,似乎有著心事卻又急著趕路,未曾發覺路邊一個同樣失魂落魄的穿著布衣的小身量男人正撞上了他的黑馬。馬兒仰蹄長嘶,那馬上的男子驚覺之後立馬拉住了馬韁,馬兒受驚後氣力頗大,而那男子卻生生將馬韁給拉住了,一邊拍手安撫著愛騎,一邊拉住馬韁將馬頭偏向一旁。然而這里非是那寬闊官道,而是鄉間馬路,那身量偏小的男人被嚇著了之後一坐在了地上,似乎余魂未回。
馬上的男子急著趕路,卻無奈遇上這事,只得下馬來拉了那個布衣男人一把,面無表情地問道︰「可有傷著?」
那個布衣男人木楞楞地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再然後又搖了搖頭。這一搖頭一點頭的直把這騎馬的男子給難住了。卻突然之間,那布衣男人似乎是被這一嚇給把心里頭的事情給嚇了出來,剛剛站起來一會兒,一又坐在了地上去,嚎啕大哭!
路本就狹窄,若是馬兒馳聘便也只得一匹馬跑著。如今這人坐在前面嚎啕大哭,這騎馬的男子便就沒有辦法過去了。嘆了口氣,那男子問道︰「可是被嚇著了?」說著還從袖中模出了一錠銀子來,這一錠銀子少說二十兩,足夠一個普通的農家舒舒坦坦過上一年的了。可是那個布衣男人只是哭著哭著搖著頭,道︰「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呀!」
「兄弟可是遇到難事了?」
「我,我••••••」那布衣男人不起來就坐在路中間,哭哭嚷嚷著念叨了一大堆,聲音斷斷續續事情詳盡卻無條理,那騎馬的男子听來大致就是這布衣男人的老爹因隔壁的水牛踩了他家水田懷恨在心,便一個晚上悄悄跑去一鋤頭從背後砸斷了那水牛的腿。水牛沒了腿無法耕田,隔壁家李老叟就罵了些意有所指難听的話。布衣男人的老爹一听那話火大了,隔天晚上便又模黑去用砍柴的刀直接將那水牛的脖子給砍斷了去。李老叟哭天罵地揚言說要報官抓住那凶手。這布衣男人自然知道是自家老爹干的,若是官府一查定然就會給老爹判個罪名來。若是現在自首了罰得會輕些,可是念想著自家爹爹年紀大了,再輕的刑罰如何能夠受得住?所以這個布衣男人心里頭難受,不知道該怎麼辦。
騎馬的男子听了之後便將那二十兩給遞了出去,道︰「拿這錢還給隔壁家,跟那家人好好陪個禮,大家言好就行了。」
布衣男人再次搖了搖頭,道︰「我家那老爹脾氣緊,這一輩子都在跟隔壁家的李老叟爭來爭去,若是知道我私下里賠錢又道歉,定然要把我的腿給打折了去!這事兒過後指不定還會做些什麼事出來!」
騎馬的男子眉心此刻方才有些微微皺了起來,似乎想入了什麼事情去,半晌沒有說話。布衣男人也只管哭哭嚎嚎念念叨叨,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騎馬男子的異樣。許久之後,這騎馬的男子方才輕聲吐出一句話來︰「那就去自首吧,你去,說是你干的,給你爹頂罪。」
布衣男人稍微愣了一愣,抬頭看著那騎馬男子同樣有些心不在焉的表情,而後哭道︰「咱們那亭長是十里八村兒有名的青天眼啊!且不說我身量小沒那殺牛的力氣,就說那幾日我都不在家去了鄰縣做買賣,這事兒就編排不過去啊!」
騎馬的男子心思不知想到了什麼地方去,只將那坐在地上的布衣男人拉了起來,喃喃道︰「既然什麼路都不通,便選一條好走些的吧。只要讓你家老爹,別再繼續跟那李老叟斗了。懸崖勒馬,也好全了你這孝子的心。」說完之後,騎馬的男子將那二十兩銀子放在了布衣男人手中,拉著馬兒便離開了。遠去後翻身上馬,向著帝都方向馳聘而去。
待騎馬的男子離去後,這布衣男人的眼楮咕嚕一轉,灰黃的臉上閃現一個淡淡的笑來,掂量掂量了手中的銀子,回過頭來對著身後一棵桐樹道︰「這銀子可要上繳?」這一聲疑問全不似方才那嘶啞的男聲,卻是清冽甘醇的女兒聲。說話間抬手撕掉了臉上薄薄的面皮,露出了一張精美的臉來,慧黠的眉眼精致的鼻唇,可不正是燒死在醉紅塵的綠依?
走到了那桐樹下,只見桐樹枝椏上斜躺了一個紅衣女子,烏發如瀑垂下,血色裙裾蕩在樹枝間。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打了星星點點光斑在她蒙面之外的肌膚上,猶如林間精靈魑魅一般魅惑了人心去。
紅塵緩緩睜眼,絲毫沒有在意自己方才錯過了一場好戲。只懶懶道︰「他該回來了,再不走,這二十兩銀子你可留不住。」
騎著黑馬馳聘在小道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國子監六小生之一的「冷面少卿」東方子期,東方譽的次子,東方子戍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東方子期騎在馬上,心內復雜。
東方世家也是武官世族,歷代出了不少名將。東方子期年少時也是一心習武希望能夠鐵馬金戈與父兄並轡。然而數年之前,還未踏入少年之際的東方子期卻在書房外偷听到了父親東方譽與一個陌生人的談話。
年少無知,來來回回听到並在心中留下印象的便是那「平陽城」三個字。
不日之後,大燮邊境傳來噩耗,一代名將屠龍大將軍慕殷在平陽城被埋伏,孤軍深入,歿未得還。東方子期一直以慕殷為心中敬慕之人,也听過不少慕殷將軍的事跡作風,心下勵志要成為如同慕殷將軍一類的鏗鏘男兒。而今慕殷戰死,心中疑慮重重,越是長大越是覺得當年的事情跟自己父親月兌不了干系。也由一個開朗大方的孩子漸漸長成了一個不苟言笑心內藏事的冷面男兒。
其後,東方子期曾無數次遠遠看著那個繼承了慕殷將軍遺志的少年,那個叫做慕子楚的少年。他只是遠遠地躲著看著,從不敢近前去說一句話,從不敢正面從慕子楚身邊走過。
一些本不該一個少年來背負的東西便漸漸在這個名叫東方子期的少年心中生下了根,棄了號角聲聲黃沙馳聘的夢,考科舉入朝堂,與良歡白珩同期及第。國子監六小生,從此少了一個開朗少年,多了一個「冷面少卿」。
東方子期多年來未曾放縱父兄作為,一直以來悄然安插了眼線在父兄身邊。前些日子東方子戍突然擅離職守從邊境回了帝都,而帝都的局勢、百里郁寒的失蹤、有關慕子楚的傳言甚至于司馬安平和亂紅的那檔子事他都多少知曉一些,他料定他那兄長定然是有事要謀劃,便策馬也悄然潛回帝都。
騎在奔跑的黑馬上,東方子期突然靈光一閃,連忙拉住了那馬韁!
方才那布衣男人說他這些日子都在鄰縣做買賣,那他是如何知曉牛就是自家老爹砍死的還知道得那般詳盡?這布衣男人可無法像自己這樣在自家老爹身邊安插眼線!東方子期越想越不對勁,方才那個布衣男人說的那些話,總覺得可以跟自己的事情對號入座。
這茬兒想通了之後,東方子期連忙策馬回奔!
可是方才的小路邊哪里還有那個失魂落魄的布衣男人的身影,可是卻看見方才扶起那男人的地方有一張對折的箋紙,以石子壓了一角,正在風中有些作響。
東方子期拿了起來打開一看,只見上面以蒼勁俊秀的小字行楷寫道︰「吾父固執,子之不孝念其老矣,遂尋朋親商之,期能得一解決之道。」
那行楷行筆端正鏗鏘有力,乍見蒼秀細看虯結有力,卻是看不出究竟是男子還是女子所作。
東方子期眼眸垂了垂,將那箋紙收在了懷中,喃喃道︰「何方神聖?」
而那坐在轎子里的紅塵半寐了眼,听得綠依在一旁笑道︰「少有見你執筆,沒曾想過這般好看。」
紅塵只淡淡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