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雖然此時已是辰時,但天空卻十分陰暗。漆黑如墨的烏雲籠罩在廣安郡城頭,氣氛異常壓抑,沒有一絲生氣,就如同高思好如今的心情。
數月前,自己麾經百戰的雄兵逾十萬,一路過關斬將,勢如破竹,連下顯州,肆州,即便是雄壯的晉陽城也在自己的兵鋒下支離破碎。如今,跟隨自己一同起義的數十萬百姓幾乎所剩無幾,就連自己依仗縱橫邊塞的十萬雄兵也是損失慘重,士氣低落。而這經營了十數年的廣安郡城更是殘破不堪,搖搖欲墜。
城外,以高延宗,劉桃枝為首的二十萬朝廷大軍已經圍困了廣安郡城月余,城中物資輜重幾乎已經耗盡,城破就在眼前。
「難道我就要這麼失敗嗎?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高思好雙手緊緊按在城頭上,牙關緊咬,雙目噴火地看著數里外正在逐漸集結的朝廷軍,心中暗暗嘶吼著。
連日來的征戰,高思好雖然竭心盡力,但卻依舊無法阻止失敗的到來。雖然在整個朔邊地區,他的威望幾乎無人能敵,但這卻不能掩蓋他叛亂的事實。而那些只能搖旗吶喊,打順風仗的流民叛匪,在晉陽久攻不下時士氣就已大跌,當高延宗揮兵而來時更是沒有做出什麼抵抗便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如今,城中糧草匱乏,士氣低落,城破已經無可避免,不論城中百姓還是士卒已經沒了士氣,不少人心中都盼望著投降,能夠得到朝廷的寬恕,能夠留得一條性命。
王尚之憂慮地看著高思好說道︰「大丞相,趁高延宗還未攻城,天色陰暗,您趕緊率眾突圍!」
「是啊,大丞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王行思附和道︰「此番都是高延宗這廝從中作梗,不然我等定然已經自晉陽直下鄴城,安能叫皇帝老二身邊的三只吠犬逍遙法外!」
數十天的征戰,先是大勝,繼而打敗,如此巨大的起伏,縱使高思好乃是百戰將軍,心中卻也是淒淒然,一時間難以接受。他已經不再年輕,此次失敗,今後再想起事,幾乎何其渺茫?
更何況,以高緯干淨殺絕的狹隘性子,自己縱使突圍出去,天下之大,又有何處可以容身?遙想當年,自己縱馬馳騁疆場,牢牢鎮守在帝國邊疆,叫突厥不敢小視。如今,一步錯,步步錯,一世英名就此毀于一旦,他又如何去面見高歡和王思宗呢?
「二十萬大軍將廣安郡城圍困得如鐵通也似,如何能夠突圍呢?」高思好悵然地嘆了口氣,整個人仿佛在剎那間蒼老了十歲,渾身散發出頹唐落寞的氣息。
「大丞相,您千萬不能如此消沉!」王行思心中陡然一沉,目光灼灼地看著高思好沉聲說道︰「如今城中可戰兵士三萬余,我等誓死保護大丞相突圍出去!」
「大丞相,事到如今,我們已經一敗涂地,又如何顧得了那麼多?北方蠻族早已窺伺我中原富饒之地多時,我們不若開關引突厥鐵騎南下,共討昏君!」王尚之走上兩步,看著城外黑壓壓慢慢向城牆逼近的北齊軍,眼中閃過一片瘋狂的神采,一字一頓地說道。
「什麼?」高思好渾身巨震,豁然轉身,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王尚之,雙唇輕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北方草原苦寒,突厥人雖然兵強馬壯,但生活卻過得甚是淒苦,而逐水而居的日子也遠不如中原依城而生的生活安然愜意。尤其中原的繁華奢侈更是羨煞了突厥蠻族,多少年來突厥都想飲馬黃河,但卻都以失敗而告終。
高思好能夠榮登南安王之位,得到朔邊百姓的愛慕敬重,正是因為他舍生忘死,牢牢地堅守陣地,不叫胡人南下。
如今,王尚之卻告訴他要想活命便開關引敵,這種做法無疑顛覆了高思好一直以來所堅持的信念。一旦他如此做了,勢必會背上千古的罵名。
「大丞相,高氏皇族本就是六鎮子弟,乃是鮮卑話的漢族,實際上卻是與胡人無疑。更何況,這天下本是東魏的,卻被高氏所篡奪,他們那等亂臣賊子做得皇帝,您為什麼就不能?所謂成王敗寇,如是而已!」王尚之見高思好臉上陰晴不定,再次沉聲勸諫。
「大丞相,屬下附議!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只是借用突厥兵馬而已,並不是將大好河山拱手送人!」王行思低聲說道︰「突厥雖然兵強馬健,但卻毫無組織紀律可言,在草原上他們或可逞凶,但到了中原月復地,他們不過是烏合之眾,猶若土雞瓦狗一般不足為懼。您可邀請他缽可汗引軍南下,讓其與高緯相斗,我等自可坐收漁利!」
「大丞相,高延宗馬上就要發起總攻了,您再不走就沒有時間了!」王尚之看著越來越近的朝廷大軍,心中愈發焦躁起來。
「眾親衛听令,快護送大丞相從北門突圍,不得有誤!」王行思看著附近兩千名嚴陣以待的兵士喝道。
這兩千軍士乃是高思好的親衛,追隨他征戰十數載,實力強勁,更是忠心耿耿。雖然王行思無法命令他們,但此時事關高思好生死,他們卻顧不得許多。
在親衛隊長的帶領下,眾軍士答一聲「是」便立即圍將上來,拱手說一聲「得罪了,將軍」便要將高思好架下去。
「呔!」高思好怒目圓睜,口中暴喝一聲,厲斥道︰「王行思,你要做什麼,難道想要造反嗎?走與不走,本王自有定奪,怎容得爾等指手畫腳?」
眾軍士聞言立即止住腳步,紛紛拜倒在地哀求道︰「將軍,大勢已去,您還是早做打算!我等一定誓死掩護您出城去,今後我們定可東山再起!將軍——」
高思好用力咬了咬牙,狠狠瞪視了王行思和王尚之一眼,然後猛然挺直身子,雙目微微眯起,冷酷地看著城下旌旗招展的朝廷大軍,沉聲說道︰「本王縱橫與突厥滿足征戰十數載,身上創傷四十余處,何曾向突厥人屈服過?而今,雖然情勢惡劣,本王也可能命喪此地,然我又如何能向滿足屈膝,你叫天下人如何看我,你叫這朔邊數十萬百姓如何看我?」
王行思和王尚之雖然臉有愧色,但卻還想再勸,但還未開口就被高思好打斷。
「我意已決,爾等毋須再勸!只有戰死的高思好,沒有投敵的南安王!」高思好最後一句乃是沖天吼出,聲音雖然甚是雄壯,但卻也無法掩飾其中的悲涼。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決一死戰,誓不投降!」眾親衛聞言,臉上頓時散發出奇異的光芒,眼神變得愈發灼熱,一個個揮舞著兵器仰天吶喊著,滾滾的聲Lang似乎穿透了濃濃的烏雲,直上九霄,廣安郡城原本低落的士氣竟在這吼聲中逐漸回升著。
城下,接近的大軍听見城頭上的吶喊聲突然停下了腳步,一個將軍模樣的人打馬越眾而出。
此人身形甚是肥胖,寬大的鎧甲被他撐得滿滿當當,沉重的身子將那一匹上好的高頭大馬壓彎了腰。他白面無需,顯然生活極其富足,那臉上的贅肉更是將本就不大的眼楮擠得愈發狹小。這人就是安德王高延宗,定州刺史。
此時,高延宗一臉陰沉,比之陰霾的天空有過之無不及。想他本來在定州做著土皇帝,過著一手遮天奢侈自在的日子,卻不想被奸人惡語重傷,不僅長子被迫囚禁在鄴城,就連項上人頭都險些不保。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高思好,這個外姓的卑鄙小子,自己叛亂也還罷了,竟然害得自己也不安生。
如今,廣安郡即將破碎,自己終于可以出上一口惡氣。就在高延宗心中思量如何處置高思好這亂臣賊子時,城頭上卻突然爆發出驚天的吶喊聲,高思好部本來低落的士氣居然有所回升,這可不是好兆頭。
「叛賊高思好!」高延宗拔出腰間的佩劍直指廣安郡帥旗,大聲喝道。
「本王在此,高胖子你有何話說?」高思好居高臨下地看著高延宗說道。
「呔,你這匹夫!」高延宗大怒,他自知肥胖,但卻不願意他人言明,「本王二十萬大軍在此,你還要負隅頑抗嗎?」
高思好不屑地冷哼一聲,然後冷冷地說道︰「高胖子,我高思好頂天立地,豈是你這種不學無術的無膽之輩?你若要有本事便只管放馬過來,且看是你高胖子的膘厚還是本王的刀快!」
「哇呀呀呀!你這鄙賤皮膚,氣煞我也!眾將士听令,全線進攻,給我踏平廣安城,活捉高思好者賞金萬兩!殺——」
「殺——」
眾士卒聞言,頓時喜上眉梢,一個個眼中閃爍著貪婪興奮的神色,口中大聲吶喊著,揮舞著兵刃便向廣安城撲去。一時間喊聲如雷,殺氣沖天,幾乎讓遮天蔽日的烏雲都退避三舍。
雖然高延宗算不得此次討逆大軍的首領,但他畢竟地位尊崇無人能及,尤其是他本身脾氣極其暴躁,麾下兵精糧足,劉桃枝等人也不得不讓他三分。
在這公元574年六月二十四日的早晨,北齊討逆大軍發動了對朔州廣安郡最後的進攻。
雖然高思好率軍舍生忘死,奮起抵抗,但兵力懸殊下,經過一個時辰的慘烈廝殺,本就殘破不堪的廣安郡終于破碎,高延宗部攀上城牆,瘋狂地絞殺著高思好余孽。
高思好終于沒有逃月兌歷史的命運,與王行思戰死城頭,王尚之則被劉桃枝俘獲。城中三萬余士卒,除了高思好的兩千親衛全部戰死,其他大多數都被俘獲。
當高延宗登上廣安郡城的那一剎那,天空中一聲巨雷過後,豆大的雨滴落下,眨眼間便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在地面上匯集成一條條小溪,沖刷著城上城下的斑駁血跡,沖刷著天地中的怨氣,也似是在為英雄送別。
高思好是英雄還是狗熊,誰又說得準呢?
======================================================================好,明天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