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夜飛行 第三章 納納亞夫人的名言

作者 ︰ 撈月亮的貓

許栩放下鋼筆,推開日記本,無力地伏在書桌上,任由桃花心木油潤的表面貼著額頭,傳來陣陣涼意。她需要些冰涼的東西令發熱的腦袋冷卻下來,好好地思考即將面臨的困境,這三天里發生的事情已經足夠令人抓狂。

一開始,許栩在馬修的咖啡園里亂轉,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她逢人就問︰「今天是幾號?這里是哪里?」,也不管自己身穿睡衣,披頭散發,狀若瘋癲。她希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是幻覺,然後有個清醒的人告訴她︰「對的,你在做噩夢,其實你還在2011年。」。不過,每次她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答案以及像看瘋子似的的驚駭眼神。直到她抓住一個正在摘咖啡豆的黑人小男孩,那小孩被她嚇壞了,先是唧唧咕咕地說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話,然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夠了!別再胡鬧!」,一直跟在她身後的馬修終于按耐不住,他快步向前,扯開了許栩拽著男孩的手,同時捏緊了她的胳膊。馬修高大的身體站在逆光中,像片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灰紫色眼珠透出冷然的光澤,怒氣自他擰緊的眉頭一絲絲地散發出來,然後將她慢慢包圍。

可處在崩潰邊緣的許栩才不管馬修的不滿,她只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能將自己從絕望中拯救出來的明確答案。她用力掙開馬修的手,喊道︰「走開,別管我!除非你能告訴我現在是2011年!」

馬修盯著她半響沒做聲,這女人從醒來後就嚷著什麼「飛機」,「救人」和「2011」,滿園亂跑,四處制造騷亂,沒有半分女性的優雅矜持,簡直就像匹月兌韁的野馬般讓人煩躁。馬修覺得自己一直引以為榮的良好修養都被她磨得七七八八,他的自制力已經化作了烈日下的炸藥桶,一點即發。

「瘋子!」,他低低地說了句,突然將她攔腰抱起,然後往肩上一甩,像個野蠻人似地扛著她就朝屋里走去。

周圍正在勞作的農場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瞪目結舌地看著馬修和他肩上的許栩。工人們詫異︰平日他們那慷慨又高貴的雇主——馬修.斯特林男爵,竟然會做出夾持女士的強盜行為,還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得不說這是件有失體面的事。

「都愣著干嘛?干活去!」,一名頭纏紅布的高個子黑人走了出來,朝那些站著看好戲的工人們大聲喝道,工人們似乎都非常畏懼此人,趕緊低下頭繼續手里的工作。

許栩狼狽地趴在馬修的肩上,像個破布袋似地難堪,她奮力掙扎,卻根本撼不動他半分。她沒料到馬修看似斯文儒雅,力氣竟然大得像個碼頭搬運工,還有,剛才他突然爆發的強勢氣場讓她有那麼片刻感到畏懼。這對許栩來說是種羞辱,在此之前沒人會帶給她如此的壓迫感,無論男人還是女人。

馬修一邊走,一邊對那名頭纏紅布的黑人吩咐︰「桑布,去把卡迪爾醫生請來,還有,給我弄根繩子來,越結實越好!對,就是捆馬的那種。」。

其實馬修骨子里是個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雖然外表溫文沉靜,血液里卻充斥著堅韌強悍的因子。他喜歡音樂和詩歌,但同時也對搏擊和冒險深深著迷,如果膽敢有人冒犯他的尊嚴和領地,他會從迅速地從一名紳士蛻變為凶狠好斗的戰士。所以,在馬修的咖啡園里沒人敢胡作非為,而許栩今天的行為,無疑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他認為,她理應受到一點合理的懲罰。

事實上,在往後漫長的日子里,許栩都對第一次惹怒馬修的後果記憶猶新。她被他用捆馬的繩子結結實實地扎在了床上,無論她如何咒罵吵鬧,他都置之不理,只是坐在對面一言不發,時不時灌下一口威士忌,眼神陰鷙而漠然,就像在打量一團虛無的空氣。直到卡迪爾醫生到來後,果斷地為許栩注射了一針鎮定劑,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隱隱約約中,卡迪爾和馬修的聲音傳來,「精神錯亂」,「刺激過度」,「行動需要嚴加管制」等字眼躍入許栩耳內,如同一把把小剪子絞著她殘存的清明。「他們已經徹底地將我當做了一名神經病人……」,許栩的心冷了下來,濃厚的睡意伴著一哀涼簇擁著她,無力地抓著床單,枕邊散落的黑發如同深海里的水藻,糾纏著她的頸脖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入無望的水底,冰冷徹骨。

第二天,許栩在一片清脆的鳥鳴聲中醒來,她睜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腳,繩子早已去掉,柔軟的被褥包裹著她,就像片溫暖妥帖的葉子,而她卻覺得四肢倦怠,心灰意冷,如同女敕葉中央還未綻放就已枯萎的花蕾。一覺醒來,四周如常,她仍舊呆在馬修那間華麗古老的臥室里,呆在1933年的內羅畢,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咖啡園,連綿的恩貢山以及肯尼亞峰。這個認知讓許栩的心徹底化作一片泥淖,而她躺在泥潭深處無從掙扎。

慢慢地,她開始思考,如果現在是1933年,那麼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麼?1933年,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二戰還未爆發,日本侵略中國,世界經濟大蕭條.……沒有電腦,沒有ipad,沒有爸爸,沒有哥哥,也沒有她的死黨陳寰。現在的自己真正是孤身一人,形單只影,別人都按著生命的軌跡快步向前,只有她被拋離在光陰的路軌上,眼睜睜地看著時光的列車越行越遠,成為歷史的棄兒。

許栩胸口猛烈地抽搐起來,伏在枕頭上難以平復。到底該怎麼辦?前路茫茫,不知歸途,而她毫無主意。

忽然,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許栩連忙從床上爬起來,警惕地看著門口,她害怕是馬修,害怕他會再次野蠻地將自己捆綁起來。

進來的並非馬修,而是個身型健-碩的黑人大媽,她穿了件亞麻質地的白襯衣,草綠色的長裙,肩上還披了條大紅的繡花披肩,捧著個銀質大托盤威風凜凜地走到許栩床前。把托盤在床頭櫃上放好,大媽開始仔細地打量許栩,從她的頭發,臉,胳膊一直到腳趾頭。坦白說,這大媽長得一點都不慈祥,更說不上好看。黧黑的臉上有著橫生的肌肉,黑白分明的眼楮犀利無比,帶著股惡狠狠的勁頭看人,肥厚的嘴唇撅起威嚴十足,讓許栩想起了傳說中彪悍的示巴女王。

「嗯,模樣長得挺好的,咋就是個傻子呢?」,大媽看了許栩半響,搖搖頭,做出了判斷。

「我不是傻子。」,許栩冷冷地反駁道。

「不是傻子,為什麼昨天大鬧咖啡園,還讓斯特林男爵給捆了起來?農場里的人都在談論這事,說男爵救了個瘋姑娘回來。」,大媽撇了下嘴角,語氣不無譏諷。

「那是……」,許栩心中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解釋自己的失常行為,什麼「我不是這個年代的人」,「無所適從」,「難以接受」等等,可是現在她一個也說不出來。她知道就算說出來身邊的人都不會相信,反而越發證實她的腦袋出了毛病,就像他們認定的那樣。其實,連許栩自己都對這件事充滿疑問,時光倒流?空間黑洞?宇宙折疊?連愛因斯坦都解釋不清的事,她又如何能說出個所以然?

最後,許栩自暴自棄地把臉伏在膝蓋上,悶聲道︰「是的,我摔壞了腦子,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她想,隨他們說去!或許真傻了還更好,與其清醒地痛苦著,還不如快樂地迷糊著。

「真正的傻子是不會知道自己是個傻子。起來,姑娘,無論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都得吃東西。」,大媽沒有因為許栩的示弱而停止進攻,她拿起盛著早晨的托盤往前一伸,語氣斷然地要許栩吃下去。

「謝謝大媽,我沒胃口……」,許栩沒有抬頭,其實她很餓,黃油與燕麥的鮮甜味道,還有咖啡的香氣讓空癟的胃部發出一陣痙攣,但喉嚨和胸腔卻堵得慌,她不想吃下任何東西。

「叫我納納亞夫人,我是斯特林男爵的管家。」,大媽不悅地打斷了她的話,胖黑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傲慢神情,特別是說到「管家」兩個字的時候,眼里的自豪感儼然一位女將軍。

「是個人就得吃東西。你不吃,我會拿給廚房的下人們吃;他們不吃,也會拿給園子里的獵狗吃;就算獵狗們不吃,草原上的野獸和禿鷲也會吃掉你的食物。草原上絕無半點浪費,每個人都勒緊了腰帶要活下去。姑娘,就算你把自己餓死在床上,明天的太陽還是會照常升起。」,納納亞夫人喋喋不休地數落著,那帶有濃重口音的英語像台戰斗機似地轟炸著許栩的腦袋。

納納亞在馬修還是個孩子時就擔任斯特林家的管家,受馬修母親-也就是前任男爵夫人的影響,她對自身以及別人的行為規範要求苛刻,甚至超過了她的女主人。雖然納納亞沒上過一天學,連自己的名字都幾乎寫不完整,但她說起道理來總是一套一套的,能將那些深奧枯燥的人生哲學刪繁化簡,深-入淺-出,並用一種粗暴但精妙的修辭方式表達出來,讓所有的聆听者都對她俯首貼耳。有時候連馬修也不得不對她避讓三分。

所以,對于整個斯特林府邸,除了咖啡園是歸外務總管桑布負責外,納納亞夫人都有種神聖的使命感,只要有人膽敢在馬修看不到的角落里偷懶放肆,她一定會嚴厲制止並糾正,就像頭母獅般替自己的主人鎮守領地。而現在,納納亞將許栩這個來歷不明的姑娘,自動地歸入自己的管轄範圍,並根據能與鬣狗媲美的敏銳直覺,她認為許栩不是馬修的朋友—也就是那些上等的白人貴族。不過,無論是不是貴族,年輕女孩總要接受年長婦女的□和規範教育,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淑女,這點已經成為納納亞腦子里根深蒂固的原則。

許栩當然不會曉得納納亞夫人那套老掉牙的理論,就算知道,作為一名現代女性,而且還是擔任機長的女性,她也會嗤之以鼻兼一笑置之。然而,此刻她在思索另一個問題︰自己當時是坐著飛機穿越到這里的,那麼飛機上的其他人應該也和自己一起穿越了。如果能找到他們,說不定大家能商量個回去的辦法,就算不能,起碼和同伴在一塊也強過呆在這里被人當做瘋子。

人在困境的時候,總會有種尋求同類相互抱團的心理,許栩也不列外。她覺得這里的人都把自己當做異類並深深地排斥,當然她沒有意識到,首先是她自己把別人當做異類隔離開來,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她現在一心想到的就是離開此處,找到陳寰他們再做打算。

所以,她看向納納亞,猶豫了一下說︰「納納亞夫人,就請你把食物拿回廚房去給有需要的人。還有……能不能讓我離開,我想去找我的同伴。」

納納亞聳了聳她壯實的肩膀︰「當然了,你要走,沒人會攔著你,就連馬修伯爵也沒吩咐過不讓你走。不過,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走?就穿著這套睡衣,光著腳像個野人一樣跑到荒野里,然後成為獅子和狐狼的午餐?」

「我不會穿著睡衣跑出去的。我的衣服呢?我是說我原來穿的那套衣服在哪里?」,許栩解釋道。

「衣服?上帝!馬修男爵帶你回來的時候,你根本就是全身……」,納納亞夫人本來想說︰「全身光-溜-溜的。」,但她礙于自己作為一名「高尚人」的修養,和顧及許栩作為一名女孩子的自尊,她還是少有地婉轉道︰「當時你身上只披著男爵的風衣。」

「這怎麼可能?」,許栩驚訝了,然後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的脖子,結果上面空空如也。她一直戴著根白金項鏈,鏈子上有枚精巧的飛機形墜子,小小的鑽石點綴著機翼閃亮無比,那是她十六歲生日時哥哥送的生日禮物—她最寶貝的禮物。

還記得哥哥替替她戴上項鏈時的情景,「栩栩,哥是沒希望當飛行員了,希望你能代替哥完成這個夢想。」,哥哥的臉上笑容晏晏,揚起的眼梢凝起一點星芒,和那顆小鑽石同樣明亮,又像欲墜未墜的淚光,刺痛了許栩的雙眼。

飛行員,是哥哥從小的夢想,他朝著目標進發,比誰都刻苦努力,比誰都堅定不移,每個人都說他天生就是開飛機的料,許栩也從未懷疑哥哥除了當飛行員,還會干別的工作。但就在哥哥接到曼切斯頓飛行學院通知書的時候,也就是爸爸頭七的那天,他把那張薄薄的通知書看了又看,掂了又掂,然後揉成一團扔進了焚燒衣紙的火盆里,摟著許栩道︰「放心,栩栩,哥一定會養活你的。」

許栩一直都不明白哥哥為何會放棄自己的飛行夢想。直到某天,她接到哥哥的死訊,然後捧著一張輕飄飄的保險理賠書,看著上面自己從未見過的巨額數字,以及一欄規整的印刷體︰「死因︰心肌梗塞,勞累過度。」,她才恍然大悟。許栩將剛收到的國王學院歷史系錄取通知扔進了火盆,就像當年哥哥做的那樣,毅然在曼切斯特飛行學院的申請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盡管她很怕死,比大多數人都要怕,但她還是當了名飛行員。

「你是說,我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許栩呆呆地看著納納亞夫人,一顆心就像那架失去動力的空中國王,直直地往地面墜去,然後砸得支離破碎。

哥哥的項鏈沒有了,在許栩的心目中,這意味著自己與原來世界唯一的聯系都被奪走了。老天對她還真是狠絕,堵死所有的退路,斬斷所有的牽掛,將她赤條條地拋在了1933。「那還不如讓我死在2011的空難里好了。」,許栩灰心喪氣地想到。

「是的,什麼都沒有,你來的時候就像個初生嬰兒一樣。」,納納亞夫人補充道,然後看到許栩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里有點不忍,便放柔了聲音問︰「剛剛你說要找同伴,他們在哪里?」

「我不知道。」,許栩麻木地搖了搖頭,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

「那你的家人呢?」,納納亞詫異了。

「沒有了,我是個孤兒。」,許栩的聲音帶著一絲梗咽,不過她沒有流淚。

「那你怎麼來到內羅畢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會這樣……昏倒在草原上?」,听到許栩說自己是個孤兒,納納亞心里越發對她可憐起來。一個女孩孤苦伶仃地來到非洲,還赤-身-果-體地暈倒在荒野,盡管納納亞不清楚她到底遭遇了什麼,但肯定不會是好事。

「我不知道。」

納納亞嘴皮上雖然尖酸刻薄,但內心仍然保持著納迪族人天生的古道熱腸。她自己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當年父母為了養活家里把她賤賣到斯特林府上做女僕,小小年紀已經嘗盡人世辛酸,所以她總是見不得那些年輕的女孩遭罪。

納納亞坐到了許栩身旁,用粗大的手指替她挽起覆著臉頰的長發︰「還真是可憐的孩子……但無論如何,你都得現實點。你現在沒有錢,沒有家人,連個熟人都沒有,離開這里,你又能去哪?你怎麼在內羅畢生存下去?」

見許栩默不作聲,納納亞便繼續勸道︰「我們不是全能的上帝,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但你現在起碼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孩子,听我一句勸,好好地吃點東西,洗個澡,把頭發梳好。去向馬修男爵道歉,然後求他給你一份工作,讓你呆在農場里。人總得活下去才能有念想。」

許栩卻仍舊低著頭,一言不發,抿著嘴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納納亞嘆息了幾聲,待了一會便起身離開房間,她開始尋思是不是該找馬修好好地談談,求他讓許栩繼續呆在這里。但就在納納亞準備關上房門的時候,突然看到許栩拿起托盤上的面包慢慢地嚼了起來。她吃得很慢,仿佛咀嚼那片薄薄的面包讓她很痛苦也很費勁,蒼白消瘦的臉頰毫無表情,而一點晶瑩的水珠從眼角滑下,映著明媚的晨光閃爍不定,像簇小小的火焰,會灼痛人的眼楮。

「願上帝保佑這可憐的孩子。」,納納亞默默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然後掩上房門。

多年後,當納納亞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上,一邊撫著膝蓋上的貓一邊看著老照片,帶著昏昏欲睡的沉思回憶起貢恩莊園里那些如水往事,她都會想起初見許栩時的情景—一邊倔強地嚼著面包一邊無聲哭泣。然後她驟然發覺,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看見許栩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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