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箜篌來了。」五靈歸宗松手放了鴿子,回過頭對著身後的人一笑。
「你那個常常掛在嘴邊的萬花弟子?」叫做蘭心燭的純陽女弟子挽著劍安靜立在雪地里。
「啊,是啊,那個奇怪的萬花。」想起他猴子一樣在萬花的草木中蹦蹦跳跳,五靈歸宗笑意更甚。
「他來做什麼?」
「他中了寒毒,最後……一定要讓我替他驅毒。」
「小五,你還是不要笑,」蘭心燭看了他半晌,緩緩說,「你笑起來,總像是在謀劃什麼。」
「謀劃?」五靈歸宗模模自己臉頰,「我有麼?你想多了。」
「嘖,不說這個……」蘭心燭走在一邊坐下,「他為什麼找你驅毒?因為你修的紫霞心法?」
「是啊,萬花和純陽氣宗本就是同根同源,修的是同一路內勁,只不過純陽更偏熾烈一點,萬花常年游走在草木之間,陰柔之氣略盛。」挑一點雪花揉在掌心里,看它慢慢化成清澈的水滴,「所以,箜篌自己,是驅不掉這寒毒的。」
「我回避?」百無聊賴的以劍尖在雪地里劃出一個個圓環,蘭心燭蓮步輕移,一圈一圈的徘徊起來。
「不必,他也是男子,有什麼好回避的。」五靈看一眼地上圓環,「環環相扣,生生不息,你應該連劃九個連綿不斷的圓,怎麼第五個卻斷了?」
「不熟。」紛紛落雪中,白衫的純陽女弟子振腕而起,劍尖瞬息間連續顫動數次,雪霧揚過,地面上又出現了大大小小連綿不斷的圓環,依舊是斷在第五個。
「罷了,心神不定,練也無用。」五靈看一眼,微笑著搖頭,「你那心思,八成是在箜篌身上,這一次卻連上一次都不如,到第四個圓便劃的扁了。」
蘭心燭面上微微一紅,自去一邊坐了。
「也不知他那寒毒,能不能讓他活著走到論劍峰。」五靈袍袖輕揮,有落雪紛飛,隨他周身六合劍法旋轉而舞。
「能如何,不能,又如何?」
「能,他便撿一條命。不能,呵呵,花間弟子的性命本就是掛在蛛絲上,隕了也不稀奇。」劍光里,五靈笑的帶三分妖氣。
「嘖,妖道。」蘭心燭轉了頭不看他,五靈的眼楮黑得很,看久了,像是會吸人魂魄。
「學誰不好,學那不正經的箜篌。」
「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在修仙,怎麼看都該是入了魔的。」
「我不笑的時候,可像該入魔的?」反手攏了劍背在身後,五靈走在蘭心燭面前,安靜的面容上,一雙眸子波瀾不驚。
「不像。」蘭心燭仰了頭看進他眼楮里,五靈的容貌看起來溫和安穩,但不知為什麼,一旦笑起來,平白就多了三分妖氣。
「我在遇到箜篌之前,是不會笑的。」五靈微微一嘆,「于是就被那家伙講成是面癱……」
當年初見箜篌,小小的萬花弟子,著一身黑衣短打,面皮上浮著一層假笑,眼楮里卻含著狼一樣的戒備。
祁師叔和萬花的裴元師兄把酒言歡,舉杯對月,他卻在一邊看著那小孩子用石子一下一下的打水中的月亮,忽然就回了頭將一顆石子直奔著他面門擲來。
「看什麼。」精致的孩子在月色下竟然氣紅了臉。
「箜篌竟然說話了?」遠遠的,裴師兄微微訝異。
「怎麼?你本當那孩子是啞的?」余光里,他看見祁師叔也轉了頭看向這邊。
「不……那孩子,進了谷便極少講話,卻不是啞的。」裴元停一下,揚了聲喚,「箜篌,來。」
孩子遲疑一下,終是去了。
夜風里,有極淡的血腥氣隨著他動作散開來。
他站在落星湖邊,看著裴元指著他向著那孩子絮絮的說什麼,一手指了自己。
他看見那個叫箜篌的孩子僵直了身子搖著頭,祁師叔在一邊饒有興味的笑。
最後,那孩子一步一步退開裴元身邊,遲疑著走近他。
忽然就伸手扶住他肩膀,傾身在他頰邊舐了一下。
「我……我叫箜篌。」
他才覺得被箜篌舐過的地方有些刺刺的痛,原來那顆石子竟然劃破了他面頰。
「裴師兄說,他說若是你臉上留了疤痕,就要我滾出萬花谷去。」有眼淚在那精致面容上滾過,小小的孩子,咬了嘴唇倔 的站在那里,「我……我幫你……就不會留疤了。」
轉身就要跑掉,他卻不知怎麼就一把拉住箜篌攥的死緊的拳頭。
「我叫五靈歸宗。」
「我……我管你叫什麼!」用力甩開他的手,箜篌在月色下直直的奔進花海。
「狼一樣的孩子。」他听見裴元輕聲嘆息。
「五靈,來。」祁進喚他。
「是,師叔。」白衫子的道童安靜的走過去,木質的小劍斜斜背在身後。
「你為什麼拉住他?他打傷了你。」師叔冰涼的手指在他頰邊傷口撫過。
「弟子……不知。」真的不知。
「你去找他玩吧,他不敢再打你了。」裴師兄望著他笑,「他在花海里,你照著花香最濃的地方去。」
「是。」他低低應了,轉身離開。
遠遠的,他听見師叔和裴元在說話——
「那小狼一樣的孩子是哪里來的?」
「撿的,在谷口……」
在花香最濃的地方,五靈看見箜篌蜷成一團在哭。
伸了手剛要去拍他肩膀,卻驚動了背向他的箜篌,眼見得一支毛筆掛著風聲劃了過來,對著他的頸子。
「你……你來干什麼。」箜篌半轉過臉看清來人,來不及收勢,只好松手扔了毛筆,手掌在五靈面前虛劃而過。
「裴元師兄讓我來找你玩。」五靈看著箜篌手腕,他腕上裹的一層薄皮子不知道丟在了哪,此刻光果的手腕內側在月色下竟然泛出一點晶亮的藍色反光。
箜篌注意到他視線,臉色忽然就白下去,迅速用左手握住沒遮沒擋的右手腕,將那一點藍光蓋在了手心里。
「看什麼看。」一樣的話,底氣卻虛了。
「我不看就是。」五靈解下自己護腕遞過去。
箜篌瞪著眼楮看,卻不肯伸手去接五靈手里那一對藍色的細布護腕。
五靈等了很久,終于彎腰把那一對護腕端端正正擺在箜篌腳前,又轉過身去。
「你戴好了,喚我一聲就是。」頓一下,自己又小聲嘀咕一句,「真小氣。」
到底是孩子心性。
箜篌耳朵靈的很,自是听見五靈末一句的自言自語。
一雙眼楮骨碌骨碌在五靈和護腕間打了幾個轉,見他真沒有轉身回來的意思,便迅速拾了那對護腕悄悄跑掉了……
于是當五靈等得不耐煩轉過來的時候,花海那繁花異草之中,就只剩了他一個人。
而此時的祁進和裴元卻依舊在說著那兩個孩子。
「你沒事卻嚇他做什麼?你明知道五靈臉上不過是一道擦傷。」祁進抿一口酒,笑。
「不然怎樣?那孩子平日里,一天都不說一句話,只是嘴角勾了一點假笑,眼楮卻一直都在哭。」裴元嘆氣,似乎只有他那兩次中毒是真的慌了神。
「你該知道那孩子不對勁。」祁進舉起一根手指慢慢的搖,「我說不上哪里不對,那孩子身上,血腥氣太重。」
「亂軍之中撿條命回來,他心里的殺意只怕已經大過了天去。」裴元依舊記得,箜篌一把抓起自己面前的刀的時候,那雙眼楮里乍然現出的殺意幾近瘋狂。
「他是什麼?」祁進沒頭沒腦的問。
「不可說。」裴元微笑。
「你這人,心機卻比我純陽的懸崖還深。」祁進嘆口氣。
「過獎,」裴元淡淡笑著,將盤里的魚一劃,拈一點魚肉進口,「不說我們那孩子,說說你帶來的小童。」
「五靈?」祁進眉一挑,「那孩子不會笑。」
「嗯,」裴元漫聲應了,「是不愛笑吧,我見他言語之時,頰上筋肉並無異樣,不是病癥。」
「你知我是帶他來求醫?」祁進伸手折了魚尾在口中吮,「落星湖的白魚確實好吃的緊。」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初時以為他是你門下弟子,帶出來歷練,後來听他喚你師叔,又見他面對萬花種種機關異像奇花異草均不動聲色,就想你大概是攜了他來求醫的。」那孩子豈止是不會笑,根本就是沒有表情,一張巴掌大的臉上,只有那雙眼楮是活的。
「你說五靈他,當真不是病癥來的?」祁進疑慮,這孩子打從進了山門,安份知禮,卻是不哭不笑,老成持重的甚至勝過一些長他十數年的師兄。
「不是,所以,讓他跟箜篌玩去吧。兩個別扭孩子在一起,也許就有什麼轉機。」裴元眼一溜,卻看見白衣的道童孤單單一人從花海走了回來。
「箜篌這小兔崽子。」裴元恨恨的。
「五靈。」祁進也見了,抬手把五靈喚過來。
「師叔。」五靈過來,執弟子禮略一揖。
「箜篌呢?」裴元問。
「弟子不知。」五靈略低了頭,自己以輕功見長,竟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跑的。
「你的護腕呢?」祁進看見他手上一對藍色護腕不翼而飛。
「給箜篌了。」五靈不自在的把手背在身後。
「給他做什麼?」裴元眯了眼,他記得他親手在箜篌腕上束了薄皮,叫他不得在人前除下。
「他束腕的薄皮,丟了一個。」五靈想起月色下,箜篌手腕上那一點奇異的藍色光彩。
「你看見什麼了!」裴元忽然變了臉色,一把扯過五靈。
「弟子,弟子什麼都沒看見。」五靈吃了一驚,本能的向後躲,一拉一扯之下,三個人都听見了「喀喇」一聲。
頃刻間五靈額頭就冒出了冷汗,悶哼一聲單膝跪倒。
「裴元,你急什麼?」祁進嘆氣,卻不著急。
月兌臼而已,有裴元在,算不得大事,不過是平白受些皮肉之苦。
「我莽撞了。」裴元愣一下,轉手托住五靈月兌臼的手腕,一轉一送,簡簡單單便復了位。
五靈揉著自己手腕,起身悄悄轉在自己師叔身後。
「看,你卻嚇著我這師佷。」祁進拉出五靈,在他小嘴里塞一塊魚肉,「落星湖的白魚很不錯,你就當是吃他的肉好了。」
手里一指裴元。
裴元苦笑了飲酒,心里卻禁不住惦記著,五靈到底有沒有看見箜篌手腕。
早知道,就不該威嚇箜篌不許傷他,不然,他現在應該已經是個死人,反而沒了這些惴惴的惦記。
罷了,箜篌自有他自己命數,操心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