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上滿天星,五靈默默的升起一堆篝火,跳躍不定的火光在圍著火堆席地而坐的幾人身上映出明滅變幻的光影。
已經又過去半天時間,箜篌依舊沒有出來,而翎滄,說不上是昏迷還是昏睡,一直沒有醒過,身上的青色鱗紋已經長到了肩頭,擴張速度卻突然停滯下來,讓五靈和裴元多少安了點心。
「祁師叔……你倒是好定力。」裴元把手里的溫補藥材擲進懸吊著的鐵鍋,「小五下水之前你就到了吧。」
「昨天夜里到的,你們幾個各懷心事,倒沒有一個發現我。」祁進躲開幾點飛濺的沸水,說。
「呵,那你可是什麼都听見了,」裴元抬起眼冷笑,「怎樣?要不要去摘星樓上昭告天下,就說我裴元為了一己私欲想草菅人命?」
「你能不能不這麼刻薄!」祁進微怒,「且不說你是嵐兒的舅舅,就看我與你相交這十數年,我祁進是那樣的人嗎?」。
「嵐兒的舅舅,哈,我那甥女兒可真是找了個如意郎君!」裴元狠狠在「如意」二字上咬了個重音。
「你!」祁進氣極,一身白袍竟然無風自動,內力鼓蕩之下,就連一邊的篝火都跳出了大蓬的火星。
「怎麼?要打架?」裴元猛的站起來,翻手摘下腰間墨筆,向著祁進一指,「就讓我領教一下你紫虛子聞名天下的紫霞劍!也好讓我知道知道,當初我那妹妹是死在你哪一招上!」
「你……」祁進忽然就卸了全身的內力,頹然撐住額頭,「你和嵐兒……一直都在恨我是嗎?算了,你動手吧,我……無話可說。」
裴元靜默了一會,長嘆一聲收了手中墨筆,緩緩坐下。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嵐兒沒恨過你,我……也沒有。自己意欲托付終身的人,竟然就是滅門仇人,這種事情,你讓她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就能受得了……」
「我對不起嵐兒的,自當傾盡一生去盡力彌補,但求能挽回一二。」祁進苦笑一聲,想起為了躲開自己遠遁他鄉的谷之嵐,一時心底里酸痛難當,深深吸了幾口氣才重又說道,「也許你不會信,我其實是想幫你隱瞞那件事的……但是畢竟此事干系太大,我……原本是打算待你們去了之後,從旁暗中協助,畢竟,祁某的名聲不值一文,但純陽宮紫虛子六字,卻是我也玷污不得的。」
初時沖動過去,裴元自也省得祁進的為難之處,長嘆一聲再不多說一句。
五靈一直在謹慎的看著鍋里的雞湯,這會見他們各自安靜下來,猶豫了一會,輕聲說︰「不若……我明日去把蘇師兄的尸身撈上來吧,總也得……入土為安哪。」
「讓他在那里陪一會箜篌吧……」裴元心里一痛,匆忙別過臉去,用袖子在眼角快速一拭,有晶亮水光映著篝火迅速滲進黑衣之中,只在袖口留下極淡一點水痕。
祁進看在眼里,長嘆一聲,火光下,額前兩縷白發如霜如雪。
衣袍下,翎滄肩頭鮫紋開始漸漸消退……
「裴師兄,箜篌真的有救嗎?為什麼他到現在還不醒。」五靈指指安靜仰躺在草地上的翎滄,沒敢說的話是,如果就連這樣都救不醒箜篌的話……那蘇墨錦豈不是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不知道,」裴元伸手搭一下翎滄腕脈,「他不是鮫人,我也不知道歃血究竟會對他有多大影響,但是就現在來看,他脈象平穩,應該……不會太糟……吧。」
遠處三星望月上,摘星樓前,萬花谷第二日的年宴已經再度歡鬧起來,璀璨華燈之下,白術抱著一罐果子露自言自語︰「咦?今天怎麼連祁道長也不見了。」
有同門師弟匆匆上來,笑著對他說,「白師兄,你快去花海看看吧,小家伙兒們鬧著要果子露喝,就快把花海鬧翻了,吳師兄應付不來,讓我趕緊過來喊你呢。」
「好,好,這就去。」白術笑著應了,回頭向著谷主東方宇軒稟告一聲,摟著裝果子露的小罐就從三星望月的石欄邊上翻身躍下。
「哎,白師兄……」那萬花弟子趕上一步伏在欄桿邊上喊,「你小心點兒啊!」
「沒事——」白術的聲音遙遙傳上來,帶著笑,「我不快點,怕那幫小家伙等不及要翻天的。」
今天笑靨學了個乖,在曹雪陽要帶她上三星望月的時候一邊打著墜兒往後掙,一邊撒潑打滾兒的說不要去那邊,要在花海玩,還順便把正跟著卓鳳鳴往前邊走的俞青木給拖了回來,最後到底是讓她把兩個大人賴走了,留下他們兩個小的在花海跟著紫煙他們一大群萬花的小孩子瘋玩瘋鬧。
「白術哥哥!」笑靨眼尖,一眼就看見正運起躡雲逐月往這邊掠過來的白術,歡呼一聲就迎上去,「哥哥!」
「唉唉!」白術慌忙舉高了手里的罐子一把甩給正笑盈盈抬頭看向他的吳岱,然後屏氣凝神扎穩下盤,手一伸就穩穩的把這顆小炮彈接在懷里。
「哈,你也不怕我接不住把這果子露摔了讓你再去取一罐。」吳岱笑著把那罐果子露接在手里,略轉了半圈卸掉上邊勁力,彎身招呼著孩子們,「都過來,師兄給你們倒甜甜的果子露喝。」
一時就連正在放花火的娃兒都嘰喳笑鬧的跑回來,笑靨卻只是摟著白術的腰不放,仰著小臉問︰「我阿爹呢?阿爹昨天不見了,到現在也沒看到。」
白術笑著刮一下她的小鼻尖︰「小鬼,你阿爹還能在萬花谷丟了不成?許是逗你玩呢,明天就帶著糖人兒糖葫蘆兒來喊你個小懶豬起床了。」
笑靨怪不好意思的嘿嘿笑起來,親昵的晃晃白術的手,脆脆的說︰「白術哥哥,你最好了,你可不能跟阿爹說我都睡懶覺不起床,最多,最多我明天早點起來幫你喂鴿子。」
「好啦,不說就不說,你再不過去,果子露就要被他們喝光了。」白術寵溺的笑起來,他喜歡這些孩子,干淨純粹的不沾半點爾虞我詐,眼楮里都是清亮亮的不含一絲陰霾。
「我才不怕,紫煙會給我留啦,哥哥,哥哥,我們拉勾,你一定要替我保密。」笑靨後退一步放開白術,小大人一樣背起手踮著腳仰望著白術。
「好,拉勾,來。」白術笑著蹲,伸出右手小指。
「哥哥最好了!」笑靨眼楮一亮,趕忙伸出小手勾著白術指頭,大聲的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不然就是小狗狗!」
「是,哥哥要是說了,哥哥就是小狗狗,哦?」白術把兩只手貼在頭邊做成狗耳朵的樣子扇了兩下,吐出舌頭向笑靨扮個鬼臉,小丫頭頓時「哈哈哈」的笑起來。
可是,又有誰知道,從喜到悲……往往,只是一步之遙……
笑靨,已經再見不到那個把她從亂葬崗抱回來的阿爹,見不到那個握著她的手溫聲軟語的安慰發著高燒的她整整三日夜的阿爹,見不到那個努力扮鬼臉逗得剛剛遭受喪親之痛的她破涕為笑的阿爹,見不到那個給她捏糖人,做冰糖葫蘆兒的阿爹,那個看似大大咧咧,卻從骨子里溫柔著的,蘇墨錦。
白術依舊在溫和的跟笑靨許諾,她也許明天就能看見阿爹了。
笑靨依舊不知愁滋味的滿心歡喜的憧憬著明天一早,對她最最好的阿爹就會跟以前無數個早晨一樣,笑眯眯的站在她床前彈彈她的小腦門兒說︰「小懶豬,再不起床沒有早飯吃,新做的稻香餅喲。」
至少,今天夜里的花海,還是一片徹底的歡樂,屬于孩子們的,最純粹的快樂。
有孩子點燃了巨大的煙花,紅的綠的火光沖上天去,映的整個夜空,色如琉璃,純淨剔透。
而在這璀璨晶瑩的夜空之下,孩子們的笑鬧傳出去很遠……很遠……
此時,此刻,長夜未央……
絕情瀑的寒潭之下,箜篌的手指微微勾動,雙手手腕上所縛的鹽包已經化盡,原本爬滿半個手臂的纏絲已經只剩了薄薄一層透明的膜,粘附在泛著蠟色的鮫鱗上,在他身畔,是緊緊抓著他手臂的蘇墨錦,雙眸緊閉,神色安詳,整個人泛著血液盡失的蒼白,嘴唇上微微帶了青,肢體僵硬。
「呵……」微小的氣泡從箜篌唇間溢出,翻滾著在黑暗的水底一路升上去。
岸邊的幾個人,毫無察覺的圍著篝火在等著……
等翎滄醒來,或者,等天亮……
青色的鮫紋緩緩淡化,消褪,這一切都在衣袖的掩蓋下緩慢的變化著,沒人發覺。
翎滄依舊陷在那個冰冷的夢境里,那是一片廣袤無邊的海水,冰冷刺骨,永遠永遠,見不到陽光,但是,卻有無數會發光的魚,它們長著猙獰的容貌,擁有比冰還剔透的身體,然後就在那極剔透又極猙獰的身體里,從皮膚上,鱗片上,骨頭里,一點一點透出光來,令整個黑暗的海底,五色斑斕,溢彩流光……
有人從遠處游來,姿態曼妙,長長的黑發在水里水草般飄蕩,裹著玉白的身子,在這冰冷的深海之中,泛出瑩潤如羊脂白玉一樣的光暈,不著袍,不披甲,就那樣坦然自若的光果著身體在海水里順著水流緩緩前行,修長的身下……是一條長長的鮫尾,青藍色的鱗片泛著寶石一樣的光澤細細密密覆蓋在上,璀璨晶瑩。
「箜篌……」昏睡的翎滄忽然輕輕的夢囈,身子不安的彈動一下,又無聲無息的靜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