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跪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雪越來越稠,天色,一分一分的暗下去,暖爐里的炭火早就熄了,于是寒氣便一絲一絲的泛上來,沿著膝蓋絲絲縷縷的鑽上去,漸漸凍的分不清是疼痛,還是寒冷,最後……趨于麻木。
趙福全小心翼翼的在外邊探看了許久,才顫顫的進來換了新的暖爐,翎滄的腦子里已經是一片昏昏沉沉,身子猛的一歪,人就突然又驚一下,穩一穩神,撐住了身子,然後安安靜靜的,重新跪穩了,像是一尊石像。
弦卿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的暗下去了,他翻過身來,第一眼就看見那人依舊安安靜靜的跪在下邊,紋絲不動,全身上下依舊只有他月兌剩的那一件貼身的薄衫,卻是早已經凍得連嘴唇都泛著青紫,一雙原本晶亮如同天邊星子的眼楮也已經精疲力竭一樣半掩著,只有睫毛還在不停的顫,像是秋天里,最後一只瀕死的蝴蝶,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
「滾!!」他猛的抓起案邊的衣服甲冑,劈頭蓋臉的扔過去。
一聲鈍響,想是砸到了他。
弦卿死死按著自己心口,那里,針扎一樣的疼。
他小口小口的吸著氣,怕力氣大了,自己胸腔里,那顆已經不堪重負的心會疼的就這麼裂開來。
「滾。」他精疲力竭的說,隨即轉過身去不再理地上那個直挺挺跪著的人。
又過了半晌,又好像是很久,他才听見那人掙扎著從地上起來的聲音。然後……他猛的閉上眼,翎滄他,重重的跌在了地上,衣服甲冑落地的聲音混著他身子撞上地面的聲音,響成一片。
不回頭,不能回頭,心好痛……
他听著翎滄的喘息,听著他口中傳來咬緊了牙根的細微聲響,那聲音,听著讓人牙酸。
听著,他又一次,將自己從冰冷的石板地上,搖搖晃晃的撐起來,然後拾起散落的衣服甲冑,站穩了,穿好,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出他的太子寢宮,走出……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腳步虛浮,微微帶著點拖拉,卻沒有半分遲疑的,離開。
弦卿將手掌按在心口,翎滄……你好狠的心……
門外,是趙福全特意壓低的聲音,帶著小心︰「將軍……」
他听見翎滄啞著喉嚨說︰「多謝趙公公了。」
然後他听見翎滄在他的門外,一口一口的喝下了什麼東西,然後……他听著他……一步步遠走,天策堅硬的靴子踏在門外新下的雪上,咯吱作響,然後,終于再怎麼樣,都听不見了。
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一顆顆落下來,散盡了所有的溫度,變成榻上一圈冰冷的水漬。
翎滄站起來的時候,右膝已經沒有了知覺,剛起身便一軟,于是他別無選擇的重重砸在了地上,受傷的肩頭硌上散落的甲冑,瞬間就是拆骨折臂一樣的疼。
他側躺在冰冷的地上好一會,才算是掙扎著從那一陣疼的讓他眼前發黑的痛苦中掙扎著找回了自己的意識。
然後深深吸了口氣,咬緊了牙根重新爬起來,晃一下,從胸腔里吐出口濁氣,動作緩慢的一件件拾起衣裳穿了,不能就這麼出去……
艱難的扣上甲冑上最後一個扳扣,翎滄將自己裝束整齊,深深看一眼床上那個正背對著他的人,強忍住上前去撫住他單薄的肩頭的沖動,退一步,轉身,走開。
他……他的肩膀,在微不可察的發著抖……不能回頭……不能,若是回頭去了,那……我要把十七姐置于何處!
剛出門便看見趙福全正顫顫的站在門外,肥胖的臉上帶著點害怕,還帶著些不忍,手里,卻是端著一碗正冒著熱氣的姜湯,小心翼翼的喚住他︰「將軍……」
便沒了下文,只是把手里的姜湯輕輕往前一送。
翎滄忽然就覺得眼眶一熱,啞著嗓子應了一句︰「多謝趙公公了。」
一口氣將微燙的姜湯和著眼淚全部灌進月復中,將碗重又遞還過去,卻看見趙福全手里攥著個剛拿出來的帕子遞給他,壓低聲音說︰「燕將軍……擦擦吧……」
手指一指他面頰。
翎滄怔一下,伸手一模,卻是冰涼的沾了一手的粘膩,拿下來看的時候,艷紅的,是血。
原來那一下,竟然是打破了……
弦卿擲的那一下卻是正正把甲冑的鐵扣打在了他的眉骨上,凍得久了,從指尖到面頰上,全都麻木不堪,竟然也就沒覺出疼來,這一會,就已經把一絲血跡流到了臉頰上。
翎滄低低道了謝,接過帕子胡亂擦了,將那沾了血的帕子攢在手心卻沒有還回去。
「趙公公,這帕子,等末將洗過了再還罷。」
他低低的說,然後勉強拖著步子,微微的踉蹌著,走出這一重重的宮牆,一進進的門……
雪竟然已經這麼大了。
翎滄安靜的走在雪地里,昏昏沉沉的腦袋似乎越來越重,慢慢的,就連腳也抬不起來,最後只能拖著步子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平展展的雪地里,拖出兩條長長的溝壑……然後,又被紛紛揚揚的大雪填平,蓋滿。
正是晚膳的時候,街上的人很少,于是天地之間,似乎瞬間就空曠起來。
翎滄茫然的轉動著僵硬的頸子,瞪大了眼楮去看天上沉沉的雲,鉛灰色的雲重重的壓下來,暗的幾乎要泛了黑,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沒有風的暗色天幕下,一直一直的落下來,慢慢悠悠的,打著轉兒,沒有重量一樣,潔白的雪地倒還泛出些光來,映的這暗色的街道還不是那麼黑。
觸目所極,盡是一片靜謐到不真實的潔白,這樣的世界,似乎連聲音都被吃了去,翎滄覺得自己像被包在了一個繭里,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听不到……
又好像是有極遠極遠的聲音,在靜靜飄落的大雪里傳過來,像是哭聲,又像是笑聲……努力去听的時候,又似乎沒有聲音,不去注意,又好像都湊近了來在耳邊低語……
世界漸漸的模糊下去……他努力的瞪大了眼楮望著這厚重的像是要壓垮了整個世界的天空……
十七姐……
他听見自己說。
整個世界……都沉沉的黑下去了……
……
…………
第二天,朝堂之上,弦卿將所有人都看過了三四遍,也沒看見那個昨天在他宮中跪過了一下午的將軍,臉色就愈發的陰沉起來。
旁的人也都注意到了,就有些悄悄話兒低低的從你的嘴里傳進我的耳朵。
弦卿听著,臉色就更加的難看。
「燕翎滄何在。」他陰沉沉的問了一句。
于是就有人過來回話說,燕將軍稱病告假。
弦卿眉頭跳一跳,剛要發作,就看見自己貼身的太監,顛著那肥胖的身子湊上來。
「听說昨兒晚上,燕將軍出了太子府,倒在北門外的雪地里頭,叫人抬回去了。」趙福全附在弦卿的耳朵邊上,低低的說。
弦卿忽然就覺得心尖兒上「嗖」的過了一道涼風,竟然好像就是生生的停了一刻。
回過神來卻恰好听見下邊的文武在議論說,只怕那燕翎滄是借機裝病想要躲過那二十軍棍,不然昨天還好好的人,怎麼今天就連朝都上不得了?
弦卿紅著眼楮冷冷的瞪過去,直到那幾個碎嘴的官員都訕訕的住了嘴。
整個朝會,他都不知道下邊的文武百官在說些什麼,只是冷漠的看著他們一個個上來,蠕動著嘴巴,然後退下,然後下一個,然後再下一個……
終于,等了很久都沒人再上前來,弦卿記不得有沒有說,或者是有沒有听到那句「退朝」,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強作鎮定的從那張寬大到讓人無依無靠的龍椅上站起來,回到自己的太子寢宮的,也記不得自己是怎麼換下那一身燦爛的金色龍袍……
翎滄他……昨天倒在雪地里……
等弦卿終于從這句魔咒一樣的話語中掙月兌出來的時候,翎滄的將軍府已經近在眼前了。
剛進了去,就看見一個小丫鬟正慌慌的端著一盆水往外走,看見他嚇了一跳,差點扔了手里的銅盆,又慌慌張張的往地上跪。
「罷了,你家將軍……如何了?」弦卿止住小丫鬟慌慌張張的動作,問。
小丫鬟嘴一扁,幾乎就是帶著哭腔說︰「將軍他,從昨天晚上抬回來,到現在都沒醒過。」
「什麼!」弦卿慌的拔腿就沖進去,進了房,卻又猛的止住腳步,心口一陣緊縮,像是被誰一把攥住了似的。
那個人躺在榻上,無聲無息的青白著臉色,就像是……尸體……
「叫太醫了麼?」他听見自己深呼吸過幾次才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
「昨兒就去請了……請了好幾次,幾位大人都推說有事,晚些才來,」跟在後邊的小丫鬟真的哭了,抽抽搭搭的回答,「可……可到了現在,一個人都沒來……」
「呵,呵呵……」弦卿听見自己的冷笑,這幫老東西!
「趙福全!」他怒吼一聲。
「奴才在。」跟在後邊的趙福全慌忙答應。
「給我去傳太醫!我倒要看看,今天還有誰敢不來!」弦卿幾步走在榻邊,輕輕捧起翎滄的手。
……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