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看了一會兒外邊明顯茫然失措的兩個人,又看看自己手心里一直攢著的絹紗信箋,終于長嘆了一口氣,剛一見到這信箋的那一股燥悶,憤怒,和不可置信終于一點點的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瞬間就漫到四肢百骸的無力感,和……痛心。
「你們兩個,用水浸濕了大塊的布帕蒙上去。」裴元沖著外邊已經沒了章法的人喊了一聲。
阿布立刻就把自己手里攥著的帕子扔進水盆浸了個透濕,然後拎起正滴著水的帕子照著火爐上一蓋蓋下去,火勢頓時就小了許多。
他忙又用另一塊帕子浸濕了墊著手把那藥罐兒捧到一邊的沙地上慢慢冷卻,這邊兒宇晴卻是終于找到了活兒,端起水盆就「嘩啦」一下底兒朝天的把一盆水都潑進了爐子里。
可憐那一爐子燒的耀武揚威的火啊,連個煙都沒來得及冒一下意思意思,就被宇晴兜頭一盆冷水澆的連個火星子都不剩了。
裹挾著大量黑灰的水流一股股從藥爐里漫出來,四處橫行,宇晴踮著腳到處躲這些烏黑的水,裙角邊邊一片狼藉。
阿布放好了藥罐回來,張大了嘴看著地當中那一大灘烏漆嘛黑的水漬半天合不上下巴。
好在一盆水再多也就那麼些,都流出來了也就沒得擴散了。
宇晴怪不好意思的回頭瞅瞅房里的裴元,見裴元根本就沒往她這邊看,于是轉回來吐吐舌頭,小聲說︰「阿布,我幫你打掃吧。」
阿布看看宇晴裙角,抬起頭又看到宇晴白皙的面頰上竟然也蹭了一道黑。
小孩子咧開嘴憨厚的笑起來︰「宇晴姐姐,這粗活兒我做就好,你快回去擦擦臉,換件衣服吧。」
宇晴愣一愣,抬手在臉上蹭一下,袖子上帶下來一抹黑灰,又看看自己漬著水跡和泥灰的裙角,只好歉意的跟阿布笑一笑,轉身回去換衣服了。
阿布則是左看右看,先是去把濕的透透的藥爐子拾掇了,將里邊沒燒淨的殘炭掏出來放在空地上晾著,然後抱著木盆又去打了一盆水回來,拿著個小刷子準備刷青石板。
「阿布。」裴元卻在這個時候喊他。
「師父。」阿布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計,規規矩矩的跑去窗台邊上候著。
「你進來。」裴元招招手。
阿布卻有些遲疑,猶猶豫豫的說︰「師父,外邊,外邊的地還沒收拾。」
「明天再說吧,你先進來,為師有話要問你。」裴元向外看了一眼,嘆口氣,真狼狽。
「哦,好,」阿布剛要邁步往里進,忽然又想起什麼,喊了一聲,「師父你等等我,我打點水把藥罐子泡上,不然明天就刷不出來了。」
說完就匆匆的跑了。
裴元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微微嘆一口氣,這孩子老實木訥的太過,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想著,又看一眼手中的絹紗,又嘆一口氣。
人若是把那一肚子的聰明伶俐都用在了陷害同門,謀求一己之私上,還不如阿布這樣老實木訥的過完一輩子。
那邊阿布卻是小心翼翼的用手極快速的模幾下藥罐,發現沒有那麼燙手之後才去打了水來,先是用細細的水流仔仔細細的把藥罐里外都沖淋了一遍,降一降溫。
然後才放寬了心一樣將手中的水全數傾進燒的烏黑的藥罐里。
在藥罐里被燒焦了的藥材殘渣被水一沖,就打著旋兒的在水面上漂起來。
阿布又打了一次水,依舊是不管不顧的往藥罐里倒,小藥罐本就不大,那禁得起他這麼一而再的往里加水,頓時就溢了出來。
里邊那些干枯黑糊的枝枝葉葉,草根甲殼就跟著漫溢出來的污水一個勁兒的往外淌。
阿布就像看不見一樣,沒停手的往里邊倒著水。
直到從罐子里冒出來的水里不再摻雜著那些黑乎乎的玩意兒的時候,阿布才松口氣,伸手在罐子里攪了幾下,一些原本黏在罐底的藥渣順著他攪動的水流又泛了起來。
阿布攪一會兒,捧起已經涼透了的罐子,晃幾下,「嘩啦」一聲將里邊的渣滓和水一並倒干淨了,又新打了淨水將罐子泡上。
這才一邊在衣襟上揩著濕漉漉的小爪子,一邊往裴元的房里走。
裴元抬起頭,就正看見阿布在衣服上擦手,于是沉下聲音重重的咳嗽一下。
阿布嚇一跳,果然就停住了動作看過來。
「又在衣服上擦手。」裴元輕聲斥責,語氣里更像是在隨意的談論今天的天氣。
跟裴元呆久了的阿布自是不怕,只是覺得被抓了個現行有些兒尷尬,于是將手藏在背後,跑過來訥訥的說︰「一時,一時忘了。」
「下次記得就是。」裴元隔著窗欞扔給他一條帕子,指一指門口,「進來吧。」
阿布應一聲,接住帕子擦淨了手,一轉身就進了房。
「阿布,你跟著為師,幾年了。」裴元並沒有讓阿布站著,而是給他個竹凳,這時候這孩子正把下巴墊在裴元腿上,傍著他身邊兒半趴半坐的听裴元說話。
此時听見問了,便抬起頭來,思索一會兒,像是有點沮喪的又垂下頭說︰「好些年了。」
「呵……」裴元輕聲笑起來。
看看自己一手帶大的兩個孩子,一個是箜篌,無意中從谷外撿回來的寶貝,萬中無一的鮫人,一天到晚活蹦亂跳,岔子層出不窮。
一個,是阿布,乖巧老實到近乎木訥的性子讓人想不喜歡他都難。
這兩個孩子,怎麼就不能勻乎勻乎呢。
「師父,你問這個干什麼。」阿布問。
「有感而發,」裴元笑笑,將這個問題輕描淡寫的揭過去,卻又問了一句,「若是這花谷的師叔師兄師姐們,有哪個得罪了你,你會不會想把他們趕盡殺絕?」
阿布瞪大了眼楮,小臉上頓時就是嚴肅認真的神色,緊張的回答︰「師父,這使不得」
裴元眉梢一動,似乎很感興趣的問︰「嗯?怎麼個使不得?」
阿布吞了一口唾沫才訥訥的開口說︰「師父,阿布嘴笨,說不出那些大道理來。」
「哦?那你說說你怎麼想的。」裴元鼓勵一樣的說。
阿布偷眼看看裴元臉色,見他沒有任何不快之色才怯怯的開口說︰「萬花谷第一條規矩,也是頂頂重要的規矩,就是不許谷內弟子自相殘殺。」
說完,停頓一下,又偷偷看看裴元臉色,心里暗暗打著鼓,這一條,師父不會不知道吧?為什麼又非要讓自己說出來呢?
裴元自是將阿布這點小動作,這點惴惴不安的神色都看在眼里,此時只是不動聲色的笑著追問了一句︰
「還有呢?」
「還有……還有……」小阿布囁嚅著嘴,將一張小臉鼓成個包子樣兒,「還有就是……谷里的人都那麼好,對我也都那麼好,怎麼會有人得罪我嘛。」
說到末尾,還底氣不足的瞪了裴元一眼,仿佛是埋怨他沒事淨想這些有的沒得干什麼。
裴元看著自家徒弟那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小樣兒,一時覺得好笑,一時又想起箜篌給自己的那根竹管兒里的信箋,心頭上,就又沉甸甸的墜了塊大石頭一樣。
「假如有人真的得罪了你呢?」裴元不死心的又問了一句。
阿布站起來,小大人兒一樣的背著手,眼楮睜得大大的,神色嚴肅的說︰「白術師叔說了,大家同門學藝本來就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萬花谷里,里里外外多是孤兒,爹不見,娘不見,進了這個門兒,就是一家的人,是兄弟姐妹。若是我們自己不顧著自己的家門情誼,那還有誰能幫我們顧著?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多大的仇化解不開?就非得要鬧個刀兵相見,你死我活?真的就把那麼些年的情分都踩在腳底下了嗎?」。
裴元長嘆了一口氣,模模阿布的小腦袋瓜兒,問︰「這都是你白術師叔教你的?」
阿布蹭蹭腳,臉上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憨厚樣子,帶一點怯意的說︰「可是,可是我覺得,白術師叔說的沒錯啊……你看,你看谷師叔,也沒跟著純陽宮的祁道長喊打喊殺的……」
阿布說的是谷之嵐,裴元的甥女兒。
裴元的手僵一下,苦笑了兩聲,這事情,竟然已經鬧得連阿布這樣老實木訥的孩子都知道了麼?
「好了,你下去吧,地明天再刷就是了,今晚就先好好歇息去。」裴元又輕輕拍拍阿布頭頂,讓他回房去睡。
阿布不放心的抬起頭來,小小聲兒的說︰「師父,你若是有什麼不開心了,阿布幫您張羅些小菜喝點酒解解悶,可千萬,千萬不能……」
後邊兒的話被阿布咽進了肚子里,就眼巴巴兒的望著裴元不肯走,兩只腳無意識的在地上搓啊搓,只怕是鞋底兒都要被他磨薄了幾層。
裴元又怎會不知這小家伙兒心里想的是什麼,只好笑的拍拍他頭頂,好言好語的說︰「你看師父像是會那麼做的人麼?」
阿布又不放心的對著裴元左右看看,小臉兒上才終于露出點笑模樣兒來,行了個禮就出門回房去睡了。
裴元卻了無睡意的仰在椅子上,將手中一直沒放開過的絹紗舉在眼前看了又看,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卿月,孩子都懂的事情,你為什麼就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