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二十年
陝西鳳翔府岐山縣楊家村
伴隨著一聲輕哼,屋內驟然響起了清脆的碗盤碎裂聲。
這是一進不大不小的抱廈,一總也就是三間,因為西北天氣苦寒,磚牆砌得也厚——窗戶小不說,且又糊了厚厚的棉連紙,就越發顯得室內光線昏暗,雖然還是吃午飯的時辰,但屋子里已經點起了油燈,才能有足夠的光源,給予屋內人行動上的方便。
屋子里隨後就響起了小丫鬟稚女敕的嗓音。
「姨娘……您仔細割了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您這身份,要是傷著了哪里,回頭老爺怪罪下來,可怎麼說呢?」
這聲音里透了些驚奇,更多的卻還是恐懼,似乎這位姨娘脾氣並不大好。就連貼身丫頭都不能和她由著性子說話,非得要在語氣中添上了十二分的欽敬,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本分,與姨娘的尊貴來。
「老爺?」一道沙沙啞啞,猶帶了一絲氣喘的女聲就恨恨地道,「老爺在定西逍遙快活呢!顧得上咱們?」
伴隨著這一聲抱怨,窗戶吱呀一聲,被支起了半邊。灰蒙蒙的日光透過雲彩,再透過窗隴,好歹是給屋子里添了一絲亮堂,將這小抱廈內的陳設給照出了一點光彩。
這抱廈雖小,里頭的擺設卻不含糊,是一套成套的樟木家具,看著倒很有南邊的樣子,就是少了那張四平八穩雕琢精美的拔步床,而由靠牆一鋪大炕取而代之。炕上的繡被,卻也是上好的湖絲,甚至屋角還立了個黑得發亮的鐵力木屏風,襯著一塵不染的青磚地,光彩熠熠的雨過天青大花瓶,還有花瓶里正盛放的一支紅梅花。很容易就看得出來,這抱廈的主人身份雖然只是個姨娘,但日子卻並不難過,應當是在主母跟前挺有體面的紅姨娘。
而這一位紅姨娘親自支起了窗戶,又透過窗隴望了望外頭鐵灰色的天空。
她煩躁地嘆了一口氣,回過身抬高了聲音。「在京城的時候,一個人住一個院子,就是下人的屋子都有玻璃窗。回了老家,好麼!這麼多人歇在三間淨房一樣大的屋里,恨不得連堂屋都架起箱子做個鋪蓋。老爺這才走了多久?哎喲喲,這日子真是……」
她嘆了一口氣,又撩了炕桌上的碗盤一眼,「從前在老爺跟前的時候,竟不明白別人家里的姐姐妹妹,為什麼都搶著要到老爺跟前服侍。現在老爺去了定西,才曉得這世上什麼事都有道理。從前還是我年輕不懂事兒,才體會不到別人的難處!」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小丫鬟蹲在地上,用手絹包了手,仔細地去拾青磚地上的碎瓷片,不免又有些心疼。「唉,成套的五彩碟子呢!摔著了也就是摔著了……大椿你還撿什麼呀,掃出去!」
大椿輕聲說,「這不是怕動了掃帚,又揚起塵土來,壞了二姨娘吃飯的興致……」
二姨娘看她臊眉搭眼的可憐樣兒,不禁一笑,「還說什麼壞不壞的,這個鬼地方,沒風也有三丈土!說什麼塞外江南,就是和京城比都差得遠了!」
她又沖著炕桌上的幾個菜呸了一口,「四菜一湯,連個看碟都沒有,想一口洞子貨吃都不成,全是羊肉、牛肉……羶也羶死了!連內髒都好意思上桌,這叫人怎麼能咽得下去!」
大椿抬起眼來,也撩了炕桌上的幾個碗碟一眼,她不易察覺地咽了一口唾沫,卻沒有說話。只是回身去摘了小笤帚來,將地上那一碗混合了碎瓷片的紅爆羊肉,掃進了簸箕里。
到底是以色事人者,二姨娘雖然滿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將楊家村這西北難得的鐘靈毓秀之地,嫌棄成了嘉峪關外的千里不毛之地。但她這薄怒、這輕薄、這肆意之中,畢竟也帶了三分的風姿楚楚,自己偶然間從屋角的西洋半身鏡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兒,一時間倒是看住了去,連飯也顧不得吃,隨意挑了幾口飯粒入口,便托著腮只顧著看起鏡中的自己,嘴角又帶出笑來,叫住大椿問,「哎,小丫頭,你看你姨娘臉上,是不是多了一條紋那?」
大椿只好又擱下了手里的簸箕,走到二姨娘身邊相了相她的容顏,囁嚅道,「姨娘……我看不出來。」
她年紀小,本人看著就分外純善天真,這一席話說得情真意切,顯見得就不是在敷衍,是真沒看出來什麼不對。
二姨娘臉上就多了一層喜色,可這喜色過了一會,又消退了下去,換作了絲絲縷縷的幽怨。她又嘆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癱倒在炕角的迎枕上,「罷了罷了,這里又不是京城,老爺也不在身邊,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
大椿抿唇一笑,「過了臘月就是年,老爺不是說定了要回來過年,二姨娘別著急,再過十天半個月的,老爺不就又到家了?」
她忽然心疼地啊呀了一聲,上前吹了吹青瓷海碗里的湯水,「姨娘,您不該開窗的,西北要比京城冷得多了,您瞧,這湯上又結了油了。」
二姨娘一看,果然可不是。這海碗中的羊肉蘿卜湯,赫然已經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脂,死白死白的,叫她看了就是一陣反胃。忙就扭過頭去,一疊聲地道,「還不快撤下去!叫廚房重做一碗端上來?」
她掃了大椿一眼,又看似不經意地道,「這碗老的,叫廚房熱一熱,就賞給你們吃!」
大椿臉上頓時露出了一點喜色,這一點喜色,當然沒有能瞞得過二姨娘,她皺起眉頭,不屑地唾了大椿一口。「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本地鄉巴佬,一碗湯而已,在京城算得了什麼?這麼粗的物事,連我的屋門都進不了,偏偏到了西北,人人都當成寶貝!」
她意猶未盡,還要再說些什麼,忽然間听到院子里有了響動,便又住了嘴,隔著窗隴望向了堂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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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廈小,當院自然也不太大,一重五間堂屋,東西廂正屋三進,各有兩間小小的抱廈,再有二姨娘本人居住的三間倒座抱廈,南邊一溜四間低低矮矮的小庫房,便構成了一進小小的四合院。因為地方小,抱廈和堂屋隔得緊,從倒座抱廈看出去,卻很難看到堂屋門口的景象,二姨娘眯起眼來,也只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背影。
「是誰在當院里這麼吵鬧呀?」緊接著,一道猶帶稚女敕的女聲便響了起來,語調慢悠悠的,還帶了一絲天真,「吵得我字都寫歪了幾個,改明兒被先生訓了,找誰賠呢?」
這聲音清亮而高亢,顯然帶了童稚,卻又不同于垂髫小兒的女乃聲女乃氣,有了一點大人的語氣。傳到一般人耳朵里,便很容易讓听者會心一笑,想起自己孩童時故作老成的那些時光來。
可二姨娘一听這聲音,面色頓時一變,她啪地一聲合上了窗欄,就坐在炕邊生起了悶氣。大椿瞟了她一眼,知道現在的二姨娘就像是個發煙包——一戳就冒氣,忙就端起簸箕,回避出了屋子。
才一掀簾子,迎頭就撞見了一個錦衣小女娃,她忙笑著點了點頭,招呼道,「三姑娘寫完功課了?」
三姑娘今年大約十歲上下,身量雖然較一般女童要高一些,但一張女圭女圭臉卻還是顯小,看起來天真活潑,很是可人意兒。她穿著大紅色繡梅花對襟小錦襖,棉褲扎進鹿皮小靴子里,卻沒有著裙。看起來倒是不倫不類的,不像是京城的大家小姐,年紀雖然小,卻打扮得一絲不苟——可看久了,又有一種別樣的俏麗。
「功課倒是沒有寫完,」她笑嘻嘻地看著大椿,「就被人吵出來了,恍惚听著有人說什麼西北是窮地方,比不得京城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住的地方又小。大椿姐姐,是誰這麼沒眼色,站在我們楊家的地盤上,罵我們寶雞楊的老家呢?」
大椿不由暗地里叫了聲苦︰這位小祖宗人小鬼大,雖然只有十歲,可和她親哥哥竟似乎是兩個娘生出來的,詞鋒銳利口舌便給,二姨娘都說不過她。偏偏脾氣又燥……要不是太太約束得緊,恐怕她一開聲就要沖二姨娘幾句,今天太太過去主屋請安,偏偏又把大姑娘帶走,這位三姑娘是一刻也閑不住,馬不停蹄,就來找二房的麻煩了。
「這……這……」她本不長于辭令,此時也只能吃吃艾艾,無法回話。只是在院中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尋找月兌身的機會。
卻偏偏天氣寒冷,滿院子的下人們沒有誰會在這時候出來走動,東西廂房門窗緊閉,靜悄悄的竟似乎無人居住……
大椿頭上就冒出了一點冷汗,她央求地望著三姑娘,「三姑娘,二姨娘心里不痛快,難免抱怨幾句……」
三姑娘板起臉來,又走了幾步,站在抱廈窗前,她抬高了聲音。
「楊家村不比別的地兒,一言一行,都是有法度的!正經的楊家主子尚且如此,做姨娘的就更別提了。這里可不是京城,什麼牌名兒上的人,都能輕狂浮躁、攀比奢華。什麼玻璃窗、西洋鏡,什麼西洋來的花露兒,東洋來的香粉……仗著主母脾氣好臉皮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名什麼,見天地往屋里搬,向別人淘換。成天不是惦記著誰家的艷姬又得了上好的料子,就是想著穿了新衣服去進香,把個姨娘的日子,過成了主母的滋味。還自以為誰都虧待了她!」
見大椿手足無措,還抱了個簸箕跟在自己身後。三姑娘掃了簸箕一眼,臉色更沉。
「現在前線又在打仗,爹為了軍糧是操碎了心,人都到了家門還不敢進來,唯恐延誤軍機。快馬加鞭巴巴地趕到定西去,就是為了周旋糧草,保證前線將士們不至于挨餓!沒想到就是咱們家自己,先倒這樣輕浮浪費,上好的羊腿肉,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自己吃不下去,倒是賞給丫鬟吃,倒是端出去給村里家境清寒的叔叔伯伯們加餐哇?偏偏就要摔了!里頭摻了瓷片,就是喂狗都擔心劃傷了腸子。——一路走過來,苦一點的地方,百姓們是連草都沒得吃呢!這樣丟人敗興損陰德的事兒,也不知道誰能做得出來!」
她一鼓作氣,步步緊逼,雖然聲音稚女敕,但大義凜然,說到後來,竟是隱隱有擲地有聲的架勢。連小臉兒都漲得紅了,顯然是動了真怒。大椿都听得毛骨悚然,有了幾分羞愧。小抱廈內也是一片寂靜,二姨娘似乎連一句話都回不上來。
三姑娘又站了站,才放緩了語調,「西北本來艱苦,就是老太太,一頓也就是四菜一湯。現在外頭這個樣子,連咱們楊家村,也不是人人頓頓都能見著葷腥。前兒到家給祖母請安的時候,還听見族里的長輩們過來商議,要開族倉周濟周濟族人。就這時候您還這個樣子,擱誰眼里能過意得去?再說這地方小,本來楊家村就不同于別的地兒,我們寶雞楊兩百來年,族人繁衍生息不知有幾千幾百,都擠在楊家村里,誰……」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吱呀一聲,院門被推了開來,一個慈眉善目的青衣老嫗進了院子。三姑娘回頭一看,忙笑道,「哎呀呀!嬤嬤女乃女乃!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她臉上一下又露出了孩童的歡悅,蝴蝶一樣地飛下了台階,往前扶住了那老嫗,口中還道,「前兒過去主屋的時候,我就惦記著找您呢,結果她們說您病了!這幾天事情多,妞兒想著等母親都安歇下來了,再央著她帶我去看您……」
「誰說咱病了?這不是好好的嗎?」這個嬤嬤女乃女乃穿了一身半舊的青棉衣棉褲,也是將褲腳束進靴子里,只系了一條洗得泛白的半裙——雖然渾身上下沒有新衣,但衣裳卻漿洗得一塵不染。看得出是位有臉面的老家人了,她一口西北土話,也是高聲大氣,一點都沒有京城人說話的柔和。說話間就已經上了台階,行動硬朗,竟是不露絲毫老態。「哎喲喲,這位小姑娘長得俏,這是——」
三姑娘掃了大椿一眼,「噢,這是咱們二姨娘身邊的小丫頭,從江南買來的,生得當然俏式。大椿,還不給王嬤嬤問好?」
大椿心中一震,這才知道這位硬朗而豪邁的老嫗,居然是老爺當年的養娘,她忙把簸箕撇到一邊,規規矩矩地給王嬤嬤行了禮。王嬤嬤看了看她,笑著按了按她的肩膀。
「是個水靈的丫頭!」
她又把目光轉向了三姑娘,「我看看我看看……三姑娘大了!這一去京城,竟也有三年,是大姑娘了!」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就進了堂屋。三姑娘滿面紅暈,笑聲中帶了羞澀,「可不是長高多了!六州!六丑!嬤嬤女乃女乃來了,你們還不出來?」
「剛才我在院子外頭听著,」隔著簾子,還能听到嬤嬤女乃女乃的聲音,「妞妞兒人也懂事多了,是個大姑娘啦……」
大椿還欲再听時,厚實的棉簾子已經放了下來,遮掉了堂屋內的動靜。抱廈內又傳來一聲悶響,她忙端起簸箕閃身又進了屋。果然見得二姨娘滿面通紅,死死地緊咬著下唇,叉著腰站在地上。
——炕上卻是一片狼藉,炕桌歪了,一桌的菜全都打在炕褥上,想來剛才的那一聲悶響就是由此而來。只有炕角那五彩聯福的大迎枕,被二姨娘攥在手里,卻是已經有半個角都被扯破了,枕內棉花散落一地。隨著大椿進門時帶起的那一陣風,在空氣中翻翻滾滾,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