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雖說多時沒有騎馬,但她說自己騎術上佳,倒不是吹的,上得馬來,和馬兒熟悉了片刻,便已經可以撥馬小跑、來回沖刺。騎術之精熟,倒令眾侍衛都紛紛道,「三小姐不愧是西北世家之女,騎射上果然來得。」
就是許鳳佳,對她都多了幾分另眼相看,策馬靠近了,揚聲問她,「喂,你能射箭麼?」
「走的時候還小,村里男孩兒們學射箭的時候,祖母沒讓我去,說我人小力弱,也開不得幾石弓。」善桐也和許鳳佳喊了回去,「到了京城,再別提了。女兒家連門都不能出,別說射箭,兩三年來,就騎了一次馬!」
自從除夕夜那天,許鳳佳听了她同桂含春的對話,世子爺臉上就總是籠罩著絲絲縷縷的陰霾,這十來天以來,也就是此時,他臉上浮現出了真心的笑。這笑意就仿佛是灼熱的日頭,撥開陰霾雲霧,稍一露臉,便烘得人全身都熱了。善桐年紀長大,正是情竇漸開的心思,見此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在心中道,「這個人真像是一團火,走到哪里燒到哪里。」
正這樣想,許鳳佳在空中稍微一揮馬鞭,帶起了尖銳的呼嘯聲,就挑戰善桐,「和我賽賽馬,敢嗎?」
善桐雖然性子烈,但卻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她翻了個白眼,看著天喃喃自語地道,「又不是我的馬,我又多少年沒騎了,這樣要和我賽馬,我當然——」
她這樣說,自然是不敢的意思了,許鳳佳失望地哼了一聲,正要說話時,善桐一夾馬肚子,頓時跑出去老遠,銀鈴一樣的笑聲遠遠地被風帶了回來,「當然敢啦!」
許鳳佳啐地一聲,也哈哈大笑起來,縱馬追上,高聲叫道,「死丫頭,你耍詐啊!」
楊家村外這一條小河,雖說並不寬敞,但蜿蜒盤繞,放馬跑去,要跑了好久才能跑到岐山腳下無路的地方。眾侍衛恐怕少將軍出事,忙都撥馬追了過去,含春含沁兩兄弟自然也不例外,卻只是遙遙墜在人群背後。有些相熟的侍衛經過的時候,便壓低了聲音對含沁調侃道,「這些年來,也不是沒見過大家小姐,再沒有這一位三小姐這樣活潑的!你這個表妹若是能說成世子爺的媳婦,好不好哇?」
桂含沁沒好氣地道,「去去去,她四品人家的女兒,哪里堪配大少爺。大家玩笑罷了,出去要亂說,我不依的!」
這些侍衛們哪一個不是腥風血雨里殺出來的,全是跟隨平國公多年的三百鐵衛中人,私底下連許鳳佳都不甚畏懼,又哪里會害怕含沁。聞言不過大笑而去,桂含春目送他們一個個追了上去,又見諸燕生也追得起勁,在人群前頭,不免微微一笑,對含沁道,「都是知道分寸的人,回頭不會胡說的。不過,三世妹的性子,的確活潑。就是在西北,也難得見到這樣又大方,又伶俐的小姑娘。只是她終究年紀漸漸大了,你可要留神些,別讓她再這樣野啦。今年還好,再過兩年,十三歲了,那就真是大姑娘了。」
的確,就算放眼西北,也難得見到善桐這樣大方伶俐,活潑中不失分寸的少女。一等人家的女兒,大多足不出戶,可以隨意行走的姑娘家,出身又大多不夠,談吐難免粗俗,哪有善桐的慧黠。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又揉了揉那似乎永遠都帶了睡意的臉,懶洋洋地道,「二哥,你想到哪里去了。依我看啊,諸大少爺看中的可不是她。」
桂含春不免失笑,「哦?你道我想到哪里去了?又把你的歪心思,栽派到我頭上!」
「你口口聲聲是大姑娘了,又看了諸大少爺好幾眼,你道我想到哪里去了。」含沁嘻地一笑,撥馬靠近了桂含春,親昵地道,「你看,好東西尚且人人搶呢,好姑娘豈不是更搶手了?你要是看中了三妮,趕緊的,回頭和嬸嬸說了,咱們留神相看著,這場仗打完了呢,就上門提親,先把她定下來再說!」
「沒你說得這樣容易。」桂含春皺起眉來,「你可別大包大攬地,胡亂做媒。」
他的聲音一下就低了下去,「家里很多事,不由我做主的,你也別多問,知道了更心煩。」
桂含沁張開口,卻半晌都沒有說話,過了良久,才偏頭道,「我說嬸嬸怎麼那樣痛快就答應了大哥的婚事……」
他失笑了一聲,笑聲中卻帶了無數復雜的情緒,復雜到只能以笑來掩飾。一時又在馬上站起身來,手搭涼棚,張望著前頭,任憑馬兒小跑,他隨著搖晃,腳下竟是紋絲不動,過了一會,才坐回馬鞍上,道,「大少爺追上她啦——嘿嘿,她的性子,和大少爺倒也配的,可惜,出身還是低了些,並不算門——當——戶——對——」
後頭這四個字,被他故意拉得很長,桂含春自然知道含沁意在言外,他卻沒有多糾正弟弟的諷刺,腳跟輕輕一踫馬月復,一轉眼已經跑到了前頭去。桂含沁嘿嘿直笑,踢了踢馬兒,一邊放聲高唱起了不知哪里的鄉間小調,一路也尾隨在後頭,跟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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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桐自然不知道後頭的紛紛擾擾,她迎著風跑了一路,只覺得心胸爽快,似乎連日來的委屈煩惱,都隨之消弭于無形。直到許鳳佳追上她了,小姑娘才驟然勒馬,笑道,「跑得好痛快!」
她心情大好,也不去笑話許鳳佳帶了一群跟屁蟲,見人群尚且未跟上來,便轉向許鳳佳,笑靨如花地問,「這下我可有心思說楊棋的事了,你听不听?」
許鳳佳白了她一眼,低聲道,「听什麼勁啊,你沒听出來嗎?」
他眉宇間就掛起了少許低落,那絲絲縷縷的陰霾,似乎又遮去了他周身的無數熱力。善桐一下靜默下來,過了一會,她皺起眉頭,慢慢地道,「桂家是有心要說楊棋做桂二哥的媳婦兒嗎?」
她就是再遲鈍,多少也看得出許鳳佳對這個表妹有非同尋常的興趣,只是打量著楊棋還要比自己更小,而且到江南去沒有幾年,許鳳佳這幾年好像都在西北,再喜歡又有多少認真?此時見了許鳳佳耿耿于懷的樣子,才知道原來大少爺竟然是有幾分當真的,一時倒忘記介意桂含春的婚事,只是好奇道,「我听他們說,你在西北幾年了,幾年前,楊棋也就是個孩子嘛,你——就這麼喜歡她?」
許鳳佳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善桐亦不禁為這一瞥中的無限風流,呆了一呆。
「我還有一筆帳沒收回來呢。」這低低啞啞的聲音,頭一次讓她感受到了一股難言的吸引力。善桐第一次以女孩兒的眼光去打量許鳳佳,她忽然覺得村子里那些大姑娘們跟著世子爺的跑,也不是沒有來由的。比起溫和的桂二哥,甚至是文雅的諸大哥,這位世子爺身上燃燒著的勃勃生機,同他的尊貴矜持,糾纏成了一股特殊的東西,讓他格外有一種虎視眈眈的進犯感,即使是這樣平常的說話,也令善桐有些本能的心跳……
她就惦記起了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面容的楊棋,一邊心中難免有些耿耿于懷︰這個小小的庶女,是哪來這麼大的福氣,又讓桂二哥沒見面就惦記起她來,又讓許鳳佳對她念念不忘的。分明除了懂事些,生得也沒那麼漂亮嘛……
不知怎麼回事,小姑娘心里有了些輕輕的刺痛。她還是第一次意識到,雖然楊棋是庶女出身,但小四房論權勢論家產,的確都不是小五房能比的。兩相比較之下,小五房能拿的出手的,無非是所謂的嚴格家教罷了……當著財勢說家教,真有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感覺。
「楊棋在江南過得怎麼樣?」她忍不住問許鳳佳,「想必是錦衣玉食,要比西北這邊,舒服多了!」
「說到衣食住行,自然要比西北強些。」許鳳佳輕描淡寫地道,「她又是在正院養大的庶女,說起來也算是半個嫡出身了。自己一個人就是一個大跨院,比起在這里住的破屋子,差得那是多得多了。」
正院庶女,這里頭蘊含著的意義善桐也不是不清楚的。想到楊棋在西北時,穿著打扮都難免帶了落魄,唯獨談吐尚好,此時卻已經儼然是換上了華服,在江南的錦繡園林中徐徐穿行。善桐的目光不禁就悠遠了起來。在她的想象中,小四房的主母,既然已經是總督府的一品夫人,又容下了那許多的姨娘同庶女,自然是大度寬容到了十二萬分,將楊棋養在正院,雖不說處處能和嫡女一樣,但至少同嫡女也差不得幾分。楊棋的日子,理當是過得同夢中天堂一樣,處處歡聲笑語,堆錦著繡到了十二萬分。又哪里像是在西北的自己,雖說比京城要自由了好些,但四品人家的閨女,鄰居就是農戶,往來的都是一口黃牙,打扮寒酸的鄉人……
「但我想。」許鳳佳醇厚的聲音,又將她自這無邊無際,略帶了酸意的遐想中驚醒了,這少年郎靜靜地道。「她恐怕更羨慕你些。」
善桐頓時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怕已經露到了面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到桂含春和小四房之間可能的婚事,又是一陣酸楚,襲上心頭。她輕聲說,「我沒羨慕她,我就是……」
話說到這里,她忽然又想到了許鳳佳的身份︰堂堂的世子爺,怎麼會在意一個小女兒的心事,此時他自己也惆悵得很,這才將心事吐露了少許。只是他的心事泄露出來,是他的風流,自己的心事一經泄露,就是高攀。男兒和女兒,終究是不一樣的。
她改了口。
「我就是覺得,你要是喜歡,你就去求嘛。都說你本事大得很,很多事,連你都做不到,還有誰做得到呢?」
她又戲謔地沖許鳳佳擠了擠眼楮,便不再理會他,而是催馬上前,迎著諸燕生問道,「諸大哥,你什麼時候動身呀?總要把好消息傳給家里人知道。」
諸燕生早已經到了,他自然要格外留意善桐幾分,見善桐話中暗帶玄機,心下不禁一喜,他笑著說,「和少將軍們一道走,喜信是早就捎回家,讓家人們準備著辦了,我先去定西,談談借道的事兒。這里頭還少不得要世伯多照看呢。」
善桐笑嘻嘻地,也沒有多說什麼,眾人也沒听出什麼不妥,大家玩耍一番,到底是桂含春老成,害怕善桐回去晚了,受到長輩責罵,又跑了跑馬,便笑道,「來,三世妹,咱們回去,讓含沁送你。」
桂含沁卻是早就覓得了一處空地,帶著眾人玩起馬球來了,听到哥哥差遣,他老大不樂意,隔遠了喊,「哥你送,我玩球呢!」
桂含春啼笑皆非,有心要凶他幾句,又唯恐當著眾人的面,落了弟弟的面子。再者善桐雖然養得野,但畢竟身份擺在這里,叫一個侍衛去送,未免托大,只得溫言對善桐道,「那我送三世妹回去?」
善桐現在看到桂含春,就想到楊棋,心中就不得勁兒,可又想多看他幾眼。便不肯做聲,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便放馬前行。桂含春追在她後頭,倒也覺出了小姑娘情緒不大對頭。只是他一個少年郎,又怎猜得出女兒家千回百轉的心思?縱使善桐還小,只算是半個小女兒,這份心思的精妙,也絕非桂含春可以蠡測。他逗了善桐幾次,看善桐都不說話,也就罷了。兩人一前一後跑了一會,善桐才慢下馬來,歉然對桂含春道,「我想到村子里的事,一時間有些擔心,桂二哥別怪我失禮了。」
小小年紀,心思倒不淺。桂含春心下思忖,見她嘟起嘴來,臉上被風吹得紅彤彤的,又覺得她煞是可愛,因笑道,「哪來的失禮。不過這一次,我們開的口是有幾分大了……」
他臉上竟也真有些赧色,善桐見了,想到那招暗花的主意居然是此人所出,所生的一點點怨氣,也就被風吹跑了,她又恢復了女兒家言笑晏晏的態度,且行且笑且言,「不瞞桂二哥,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那天還和祖母說呢,我說要大家都出糧食,非這招不行。就是這主意也損了點,我是怎麼都沒想到,會是桂二哥你出的!」
桂含春的臉刷的一下就紅透了,他面紅耳赤地道,「也是形勢所逼,讓三世妹看笑話了!」
善桐就算原本還有一點怒火,此時也再無法維持下去,剛說了一聲,「還是打仗要緊。」只覺得腮邊一涼,抬頭看時,卻是天邊飄下了點點雪花。
桂含春忙就道,「了不得,咱們快走,你身上這件衣服是不當水的!可能著涼。」
的確,善桐因是在家,沒有他們穿得體面,身上的棉披風擋風是盡夠了的,但沾上雪就是透濕。她自己也大皺其眉,正要加快馬速時,桂含春又恐怕即使走快了,善桐身上熱,雪花落到身上就化了,還是有寒氣入骨的危險,索性就把身上大氅解下,緩了馬要遞給善桐,「來,你披上!」
善桐忙道,「那可不行,風這樣大,沒了擋風的騎回去,你要著涼的!」
話雖如此,可雪眼看著就下得大了,桂含春實在不放心善桐,兩人爭執一番,見善桐還不肯答應,他索性把心一橫,「今年才十一歲,又這樣孩子氣,避嫌這樣的話,事急從權,也顧不上了。」
竟就探過身子,在馬上把善桐攔腰抱到了自己身前,重又披上氅衣,沉聲道,「那你縮在衣服底下,橫豎你身子小,外頭人也看不到的。」
善桐只覺得天旋地轉之間,自己便落入桂含春懷中,她的臉一下就紅透了,默不做聲地掀起氅衣一角,鑽到了桂含春懷里。
先還保持了一點間距,後來馬兒走起來,冷風鑽入,桂含春不免輕輕一縮,她恐怕害得桂二哥著涼,便又縮到了桂含春胸前,將兩人的最後一絲距離,也給拉得不見,徹底縮進氅下,成了桂含春胸前的一顆大果子。
桂含春倒不覺得如何,在他眼中,善桐雖然已經十一歲,但的確還是個孩子。只是雪勢漸大,馬行又緩,善桐又再不肯說話了,他倒有些尷尬起來,左顧右盼之間,覺得一股幽香沁入鼻端——這香味還帶了些甜甜的女乃味,但若有若無之間,卻也有了些淡淡的茉莉味道,兩相組合,竟十分沁人心脾。
他想要說一聲‘咦,小丫頭你身上好香’,又覺得難免唐突,偶然回頭望去時,卻見地下一層新雪上,只得兩行蹄印,逶迤相隨,心中竟不由一跳,只得將話咬在舌尖,在越來越密的雪花中,漸漸又放緩了馬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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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嗯,雙更了!
思想頓時沒了多少負擔,快樂地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