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成長實錄 饑荒

作者 ︰ 御井烹香

王氏一行人遇險之事,自然是瞞不過家里的,這件事在小五房激起了軒然大波。

老太太就嚴禁一家人出門,「好麼!連王法都沒有了,光天化日,才出了西安城多遠!以後沒有事,連鳳翔府也別去。」

榆哥去定西尋醫的事,自然也就耽擱了下來——「這一次是三妞臨危不亂,你們身上又帶了錢財,還有二十多個軍爺跟著,也都是人高馬大,兵強馬壯的。若不然,怕是見不到你們了。榆哥要是遇到一樣的事,折損在半路上了,那可怎麼是好?」

有了路途上的一番驚嚇,王氏也不能再堅持己見。也的確,以如今的局勢來看,恐怕榆哥出門,也實在是讓人無法放心。便只得自我寬慰,「先寫信給你爹,讓他在定西相機尋找,再好言相求,請先生到楊家村來也是一樣的。」

話雖如此,可誰都知道這也不過是空話罷了。神醫權仲白身份貴重不說,行蹤更是飄渺,性子喜怒無常。就算二老爺能拋下公務全心尋找,人家來不來還是兩說的事呢。就是不來,二老爺還能逼著他來不成?

再說,沒有多久,往定西的音信都不通了︰這一場冰雹影響了整個陝南,北戎當然不可能得不到消息,如今乘勢來攻,可謂是意氣風發。整個陝甘戰線竟是全面開花,如此兵荒馬亂的時候,還有誰敢來往于前線送信?更何況夏收之後天氣更冷,想要套種一季雜糧也幾乎沒有可能……世道是眼看著就亂了起來。

這時候就看出世家大族的好來了。自從下了冰雹,宗房就召集族內各耆宿商議過了,等善桐回到楊家村的時候,村牆已經立了起來,還要比往年更加高了。密密實實地將整個楊家村圍繞得風雨不透,楊家村倒有幾分像是楊家寨了。十多名鐵衛又分了組上夜值守,就是平時要進村的百姓,也得詳加盤問。等善桐諸人帶回了差點被劫道的消息,善桐又言明劫匪有來年再見的言語之後,生面孔更是一個都不肯放進村里了。雖有幾戶宵小也遠遠地隔著河岸探看過動靜,但畢竟沒有再出什麼事。

和如今動輒傳到耳中的‘某某人又當道被劫殺’、‘某某村餓死了若干人’相比,村內的日子雖有些艱難,但總也還算是過得下去的。今年既然大家都沒有收成,家貧無存糧的人家,宗房也都有打點糧米送去,倒是那些個依附楊家村居住的外姓商人並奴僕繁衍之輩,因年成不好,十成里散去了九成。也讓村子里有了少許蕭條。

這一日早上,善桐黎明起來,先在院子里習練了一套防身用的女子長拳,打出了一身熱汗,翻身進屋又梳洗過了,見天氣還算晴好,便吩咐六州道,「你一會同娘說一聲,就說我先過主屋去請了安,就去跑一跑馬。」

六州應了,又笑道,「您也不喊著大姑娘一道,仔細她又數落您呢。」

自從遇匪一事之後,王氏的思想竟發生了很大轉變,本來她對善桐騎馬,總是不大鼓勵,無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可如今非但放任善桐練習騎射,還讓兄弟姐妹們沒事也都跟著學一學。只是幾個男孩子都粗通騎術,也無須多加練習。善櫻身子骨又弱,禁不得馬上的顛簸。只有善榴有興趣跟著善桐學,可她到底是養尊處優慣了,在馬上坐久了,回來就抱怨腰骨疼。

「我今兒不帶她了。」善桐笑道,「昨兒才拉她出去跑過一遭,大姐面上不說,回來就累得躺下了。眼看著就要辦喜事了,要是累病了大姐,我怎麼向姐夫交待,今兒我帶善喜和我一道去。」

雖說兵荒馬亂,但諸燕生和善榴的年紀放著,也實在是拖不得了。諸家又打算安排諸燕生進京讀書——也有避禍的意思,因此婚期安排得就很緊,諸家又帶話來,請楊家將一應嫁妝中的大件都直接送到京城去。

「說是怕打了人的眼,村里又有事了。」王氏就和老太太感慨,「真是成了驚弓之鳥了,連幾件箱籠都怕招賊。」

世道亂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辦法?無論是升斗小民還是世家大族,都只能想方設法地保全自己了。老太太嘆了口氣,「諸家恐怕是要合族內遷避禍了。」

就是有了內遷的心思,所以才打發走了長孫,又不願多出大件家具難以搬運,老太太見微知著,倒是要比自己更精細一些。

王氏就露出了受教的樣子來,垂首道,「媳婦還是比不上母親的敏捷。」

人心肉做,這一年半載,楊家村的日子並不好過,老太太處處要倚重王氏,王氏也處處都尊重老太太,相處得多了,往日里總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心結,似乎也模糊了些。婆媳之間雖不說顯見得親密起來,卻沒有從前那股子劍拔弩張了。

「什麼敏捷不敏捷的,其實也都是從自己去推別人。」老太太眼神就暗了下來。「宗房老哥多大的年紀了,按說是故土難離,前兒見我也在犯愁,不知道戰事要維持多久,咱們是不是也該往南邊走走。可我們人口太多了……諸家就不一樣,繁衍幾代而已,一百多號人還都是五服內的親戚,說一聲走,大家一道,倒是比我們干淨得多。」

現在誰不想離開西北這個大悶鍋子?要不是二老爺在前線做事,王氏早就打發人回京城打掃房屋了,听了老太太的話,也是心有戚戚焉。「上回德寶過來請安,說是西安的白面叫到了十兩銀子一石,鳳翔府這邊跟著水漲船高,還要比西安賣得更貴,吃不上飯的人多了,往年放糧的人家今年又都不放了……城里自己都亂起來。」

亂、亂、亂,現在到哪里听到的都只是亂字,北戎還沒進關,西北亂象已成。從前死個人是大事,如今死人已經听得麻木,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有了幾分頭疼,她輕聲和王氏商議,「你看,咱們是不是也該把善柏、善桂、善櫻、善柳幾個孩子送到安徽去了!」

王氏不禁悚然動容,「娘……」

「老了,一閉眼就想到從前的事,那時候年紀輕不懂事,只覺得人家死人,和我們有什麼關系。楊家村牆高槍利……嘿嘿,楊家村是沒事,可鄰近幾個村子全被屠空了,尸山血海的又是夏天……也顧不得立碑了。連我們全村人都出動了,一概草草掩埋。」老太太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就怕起了瘟疫,那是全村都沒有活人了。我親自騎了馬,你公公陪著我去了娘家,我在死人堆里翻啊!一家人全翻出來,唯獨只有大佷子是怎麼都沒有找到。那時候連眼淚都沒有了,就忙著打下手,你公公挖坑,一家人好歹是葬在了一起。這人逢亂世,命賤如紙……」

老太太這是要給小五房再留幾條血脈了。

王氏雖然飽經世故,但自小在富裕豐饒的江南長大,從未經過戰亂,說起這些事,自然沒有老太太這樣淡然。一時間是從心底往外一個勁地冒著寒氣,半天才道,「就是要送,現在怕也不是時候,等明年開了春,這些人總是要回去種地的。道路上好歹能太平一些。」

「等到入冬以後看看,入了冬,在野地里貓著也不是事,是會凍死人的。道路上就可以太平得多了,從西安往外走,先在京城落腳,等明年開了春南下也行,或者讓老大派人上京來接也行。」老太太正和王氏商議,一邊善桐已經拍打著披風上的塵土,撩起簾子進了里間。

「剛才遇到老七房的人了。」一進屋她就說,秀氣的眉毛深深地打了結。「溫老三帶了幾個弟弟,都穿戴得破破爛爛的,還拿了幾根棍子,我問他上哪去,他說他逃荒呢。老七房的行事,是越來越古怪了。」

王氏和老太太都不禁動了顏色。

就是善桐一邊說,心底一邊也在回味著老七房的舉動,早已有了兩三個想法,如今見長輩們也是一樣當真,便壓低了聲音問老太太,「他們抱宗房大腿是緊的,消息自然也要靈通些。照我看,恐怕這件事,還是得應在宗房了……」

應在哪里,自然是應在宗房的糧食上了。

老太太的面色陰沉若水,又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按了按王氏的肩膀,低沉地道,「買糧的事,你辦得很漂亮!不然今日豈不是坐困愁城,硬生生被宗房害死!」

她忽然來了這一句,難得地明言夸獎了王氏,但小五房母女都並未感到分毫喜悅。善桐的眉毛恨不得打成十多個結,「這樣看,宗房的糧食是真出問題了?」

「我們想得到買糧食要等秋後,宗房會想不到嗎?從去年到今年,糧價最便宜的就是冰雹前的那幾天,咱們趕上了買走一萬石。往後就是拿著錢也買不到那樣大宗的糧食了,宗房等秋後糧食跌價,不想等到的反而是漲價消息。」老太太神色陰沉,「如今都到了十兩銀子一石了——就是他們舍得傾家蕩產,那些坐地起價的奸商,舍得兌這麼多給他們?要不是小四房從江南多少還是支應了一些,只怕是早就露出端倪來了。宗房老二、老三、老四頂著這麼亂的局面,見天地往外跑……」

她沒有往下說,反而話鋒一轉,又告誡起了媳婦和孫女,「這件事你們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就算是對著老三老四兩家,也不要露出一個字來。外人就更別提了!」

這件事要是露出了一個字,村子里人心浮動,會興出多少事來,善桐根本都不敢想!一時間那天在官道上听到的呼救聲,似乎又縈繞在了耳邊。她低垂下眼簾,無聲地嘆了口氣,又听母親問道,「娘,您看是不是該問問宗房,逼一逼他們的底細……」

「這一次,我們不問!」老太太冷哼了一聲,一字一句地道,「平時敬他是族中尊長,行事多有容讓,能退步的時候,都退了一步。就是正月里,我還問了多少次,糧食究竟足額不足。他們是怎麼說的?這一次我倒要看看,宗房能撐多久,才能拉下臉來求我們!」

姜桂之性,老而彌辣。老太太這一番話說得是霸氣四溢,王氏和善桐對視了一眼,善桐口唇翕動,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一回頭已是一臉的心悅誠服,「但憑母親吩咐,我們決不多話一句就是了。」

恐怕西北局勢若是真這樣下去,等到烽煙四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也就是二房這幾口子了。

老太太看著王氏的眼神里難免又多了幾分溫情,她雖然將王氏的敷衍和順從看在眼底,但卻罕見地沒有生氣,而是按了按王氏的肩膀,沉聲解釋,「外頭越是亂,家里就越要抱成一團。這話說得是一點都沒有錯,我也不是舍不得糧食,只是你畢竟回到村里時日尚短,對宗房的作風還不大了解。咱們這一次,就是給了糧食,也得讓宗房知道痛,以後他們行事才不敢這樣過分……」

說到此處,她不免哼了一聲,話語中的不滿,儼然已經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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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為許多人所期待,許多人所恐懼的寒潮,已經隨著呼嘯的北風到來。昭明二十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地長,才進了十月就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剪徑盜賊頓時絕跡,讓過往行人安心了不少,可相應的,因凍餓而死的事情,也頻頻能有所听聞。楊家村雖然村牆緊閉,更已經往村牆上澆了水,讓整個村寨如同冰坨坨一樣玲瓏剔透,但依然有不少小股盜賊在河岸對面出沒,而村牆下也逐漸聚集起了少許流民,他們並不生事,各自撿了商販們鎖上的屋宇小院入住,每日里只是靠著向村民們乞討得來的一點殘羹剩炙,或是照得見人的稀粥度日。

善桐早已經絕了去村外跑馬的習慣,可就是這樣,也還是能看得見村子里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需要宗房發米的人家越來越多。西北畢竟貧苦,這些年收成又都不大好。挺到這個時候,大部分人家都已經要數著米粒下鍋,宗房的口袋卻又捂得很緊……好些經年不走動的親戚朋友,也都到小五房、老十六房這樣的殷實人家來串門走親戚。她成日里進出祖屋,看得見的都是愁容,雖說小姑娘自己衣食無憂,但周遭全是這樣的愁苦面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世間的疾苦。

善榴的婚事就是在這樣一片慘淡的氣氛下,匆忙辦成的,老太太親自把善榴叫到身邊,說了半日的話,回頭就吩咐幾個媳婦,「荒年不可以大事鋪張,親朋好友們叫上三桌,吃一頓午飯就夠了。和往年那樣大擺流水,實在是太招人眼目,我問過大妞,她說只憑我吩咐,那就這樣辦。」

畢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好日子,這樣潦草,王氏心底也不是沒有不滿的。可善榴本人卻安之若素,善桐奉母親之命過去陪她說心事話兒寬解姐姐,還反過來被她寬解。

「也就是再熬一年,等到明年的收成出來,那就好得多了。」善榴撫著妹妹烏鴉鴉的頭發,沉默了半晌,又道,「喜事辦得簡陋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說到底只要夫君是個可人心意,會疼人的,就是草做頭冠麻做新衣,喜事也終究是喜事。婚後到京城去,無論如何,吃住上都不會委屈。我就是擔心你們在西北……三妞,無論如何,這騎射和打槍你不能荒廢了,你表哥送你的火銃,你千萬要隨身帶著。家里要是有事……你要學那天一樣,知道嗎?聰明些、大膽些,先以性命為要……」

這零零碎碎的叮囑里,有多少不祥的猜測,善桐簡直都不願意去想。什麼官宦人家的體面,百年望族的規矩,再花樣百出的講究,在生死面前,都要變成將就。

善桐心中五味雜陳,摟著姐姐想說什麼,卻只能說出一句話來。「一定能平安再見的!」

是啊,平安再見,這句話是如此的簡單樸素,可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體味得到里面蘊含著的無限牽掛,無限期許。

善榴的婚事就辦得非常簡單,甚至就是在楊家圓了房——一這可一點都不合規矩,新婚不過三日,諸燕生便帶著她往北去了。善桐和親人們一道,將姐姐送出了村牆外頭,見她和諸燕生一前一後,騎著兩匹大馬去得遠了(又更不合規矩的作風),心中竟全無喜悅,只有無窮無盡的不舍,與那雖然盡力壓抑,卻還是止不住縈繞心頭的淒惶。她又掃視了村牆外頭的流民一眼,便轉開頭去︰這些人一見村里往外出人,便已經擁了過來,雖然並不出聲,但那無聲的希冀,卻也讓善桐喘不過氣來。

身邊善梧忽然道,「咦,你們看,有人過了橋——那不是老七房的溫老三嗎?」

作者有話要說︰有種竟無語凝噎的感覺,昨晚本來很想好好睡的,結果夜半醒來渾身疼——感冒了,只好爬起來喝了感冒藥,但還是渾身發冷,一直鬧到早上才睡過去。

我怎麼搞得和林黛玉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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