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時倪項才回到寢宮,當他走過九曲回廊的那一刻,看到的是一抹淺黃色的小身影,披著夕陽的余暉,赤腳高坐在白玉欄桿上,一手支著下顎,一手拿著釣竿,定定的望著虛空出神。
同樣的夕陽,同樣如火的霞雲,巨石上的青衣少年擺著同樣的姿勢,少年驀然回眸一笑,孤寂了萬年的心從此有了眷戀。熟悉的畫面浮出腦海,倪項有片刻的失神。他在眼前這個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他自問,自己是不是錯了?
就在此時,去御膳房取吃食的桃紅提著食盒走進了寢龍宮。她拐過回廊,就瞧見倪項正站在前面,自家的小主子坐在殿門外的白玉欄桿上,不知在發什麼呆,兩個人之間還離了好一段的距離。桃紅的腳步頓了頓,繼續往前走,她總不能傻傻的站著不動吧?小主子還沒用晚膳呢,今兒的飯本就晚了。
「奴婢……」
桃紅才開口就被倪項打斷了,倪項收了抬起的手,無聲無息的走到了楚清的身後,望了眼白玉欄桿下趔趄著飛跳的花公雞,輕輕的擁住了發呆的小人兒,「皇兒好興致,坐在這里逗公雞,可有想父皇?」
楚清出奇的安靜,只是掙扎了幾下,見掙月兌不開就不再動了。倪項倒是覺得有些怪了,這不像小人兒的性子,等了片刻他又問道︰「皇兒怎麼不出聲?是在生父皇的氣嗎?」
「為什麼要給我戴上這個東西?」楚清面無表情,晃了晃戴著銀鈴的腳,銀鈴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
倪項看著皙足上的銀鈴,答非所問,「它果然很配你。」
「配你個大爺。我又不是女人,不是阿貓阿狗,整日戴著個叮當作響的東西要人笑嗎?還是告訴別人我來了?」楚清不再裝深沉,語氣陡然拔高,臉上露出了慍色。
倪項看著氣呼呼的小臉輕淺一笑,舉目遠眺,「皇兒這可是冤枉了父皇,朕送皇兒這件小玩意,也是為了皇兒好。這尋魂鈴是由朕的精血所鑄,只要它在你的身上一天,不管皇兒是在宮中,還是天涯海角,朕都可以找到你。」
楚清扔掉釣竿,猛地轉身抓住了倪項的衣襟,大聲吼道︰「為我好就不該給我戴上這個東西,老子要的是自由。」
倪項看著眼前怒發沖冠的小人兒,眼中的神色令人猜不透。他的目光隨著慢慢描過秀氣雙眉的指尖,落在小人兒空空的左眼角下。「皇兒想要什麼,朕都可以給你,唯獨自由,朕給不起。」
楚清怒不可遏,壓抑了一天的怒火終于噴發了,他一拳打在了倪項的右眼上,接著又給了倪項一個肘頂,一挺身跳下了兩米高的白玉欄桿,冷哼一聲,氣勢洶洶的直奔宮外而去。在楚清跳下去的同時,倪項一手撐住欄桿,側身一躍,也跳下了廊台。兩步並作一步,從楚清的身後將他撈進了懷里。
衣袂飛旋,長發旋舞。柔軟的發絲掃過臉頰,楚清一陣頭暈目眩,等他定楮去看時,眼前赫然是倪項那張多了一只黑眼圈的臉。看著自己的杰作,楚清的氣焰稍減了些許,他立刻又覺得只有一只黑眼圈的倪項不太順眼,于是沖著倪項那只完好的眼楮又揮出了拳頭。
倪項輕巧的躲過了飛來的拳頭,毫不在意的問道︰「皇兒這是要去哪里?」
「回迎春苑,媽的,快放我下來。」楚清一拳揮了空,心有不甘,臉色越加臭的難看。
「從今以後,你就住在寢龍宮,不準再回迎春苑。」倪項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我為什麼要听你的?因為你是皇帝?皇帝高高在上一不高興就要砍頭,別人怕你我不怕。老子告訴你,老子寧願去死,也不做你倪項取樂的玩具。別當老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老子吃過的鹽不見得比你吃過的米少。老子巴不得你立馬就砍了老子,老子也好來個解月兌。」
倪項眯起眼沉默不語的看著楚清,半晌後,他放下楚清,語氣平靜的說道︰「你走吧,朕不攔你。」
楚清愣了愣,轉身就走。他不想再理這個神經錯亂的自大男人。
倪項面色沉了沉,喚道︰「來人,把這只雞給朕送去御膳房炖了。」
只走出數步的楚清倏然定住,慢慢轉身看向身後,只見大花被倪項踩在腳下,一雙圓豆眼閃著淚花,淒楚可憐的看著他。
「喔喔喔……」大花發出淒涼的叫聲,作為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只具有淚腺的雞,它流下了悲涼的眼淚。
楚清咬牙吐出字道︰「算你狠。」甩袖子徑直走回寢殿。
倪項長臂一攬將楚清抱進懷里。
「混蛋,快放我下來。」楚清臭著一張臉大喊大叫,一個大男人總是被另一個男人抱來抱去,尊嚴都丟光了。
倪項無視雨點般落在胸口的拳頭,大步兀自走向寢宮,臉上的表情甚是歡喜。
大花霜打的茄子孤零零的趴在地上,可憐兮兮的看著抱走主人的男人,空曠的平地上,只留下它這只無人問津的雞。一道黑影驀然籠罩了大花,大花呆呆的抬起頭眨了眨圓豆眼。
來人正是宋慈。宋慈溫柔的笑道︰「傷了翅膀了?」
大花點頭如啄米,它認得這個溫雅的男子,是給主人看病的人。
楚清和倪項這麼一鬧,之前拿來的飯菜早就冷了,于是倪項吩咐宮人,再重新去御膳房取一份來,然後自己進了殿後沐浴更衣。當他披著一頭還在滴水的長發出來時,楚清正一聲不響的蜷縮在椅子上,失神的盯著腳腕上的銀鈴發呆。
倪項突然一陣心痛,垂在身側的手掌緩緩扣攏,他苦笑了一下,走到楚清身邊將他抱進懷里,坐在了楚清坐過的椅子上。「朕知道皇兒很生氣,但朕也只是不想皇兒離開朕。你想要什麼朕都會答應,只有離開朕不可以。你若離開,朕不僅會殺了大花,還會將桃紅和柳綠送去做官妓,讓她們的後代,世世代代男為奴女為娼。」
懷里的小身子顫抖了一下,低低糯糯的聲音咬牙切齒道︰「你這個瘋子。」
倪項玩味的笑了笑,轉而說道︰「皇兒已足六歲,也是該到書院讀書的年紀了,朕已經叫人通知了書院,明兒一早你就去書院。」
適時,宮人取來了新的吃食,熱乎乎的飯菜被一樣樣擺上桌,楚清瞧了一眼,扭了扭小身子,嗔道︰「我餓了,要吃飯。」
「朕抱皇兒過去。」
「我有腿有腳,自己可以走,不勞煩父皇。」
「皇兒可還是生朕的氣?」
「不敢。」
「不敢就听朕的,皇兒乖乖的听話,朕就會更疼皇兒。」
這就是典型的打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楚清一臉的不屑,心里卻奇異地難受的要死。他不明白這種感情從何而來,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這一切本就是理所當然。為什麼會這樣?楚清很迷茫。
晚膳在兩個人的沉默中度過,倪項很體貼的沒有再逗弄楚清。用過晚膳後,倪項就抱著楚清上了床,安靜的擁著他,一覺直至天明。
※※※
翌日。
楚清仰頭看著寫著皇家書院的匾額,不屑的撇了撇嘴,身後忽然有人輕佻的問道︰「新來的?」
楚清循著聲轉身,上下打量身後的清秀少年。少年十一二歲的模樣,穿著書院的白襦袍,手里搖著象牙扇,典型的紈褲子弟。楚清對這種人沒興趣,轉回身抬腳往書院里走。在書院里皇子和平民一樣,沒有太多的特殊待遇,只有頭上的發箍可以辨別出皇子的身份。
「喲,好拽的小公子呀!少爺我就喜歡這樣的。」清秀少年賴皮的跟上楚清,搖著扇子套近乎,「瞧這小模樣還挺可人的,你是哪家的公子?」
楚清完全把身邊絮絮念叨的少年當成了空氣,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往前走。倪項告訴他到了書院要先找院長,院長會為他安排好一切,可沒告訴他院長室該怎麼走。既然不知道那就走著吧,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找他。
走了不多時,一個面容端正的青須男子就迎了上來。男子匆匆上前,忙拱手向楚清施禮道︰「臣書院院長容琪見過十一皇子,恕臣沒能及時迎接,還請殿下見諒。」
楚清擺擺手,「免了免了,帶路吧。」
「殿下請。」書院院長容琪領著楚清離開,臨走時,不忘對一旁呆愣的少年使眼色,「還不快去書齋。」
少年哦了一聲,訕訕轉身,走了兩步猛力拍了一掌自己的腦袋,「我怎麼這麼笨?明明他頭上戴的是紫金發箍,我竟然沒認出來?」
楚清隨著院長又走了一段,迎面又走來了四個俊美的少年,最顯眼的要數走在前面的那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年的相貌十分的俊朗,身上處處透著一股子高貴的氣質,一雙爍爍有神的鳳眸令楚清十分的熟悉。難道他是……大皇子倪凌皓?
楚清正猜測著來人的身份,院長容琪已經開了口,「臣給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見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