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送來的時候,那畫已被醬汁污了些顏色,愈發顯的畫面上色澤烏沉。
整幅畫只用黑白,水墨用的氤氳淋灕,這麼烏漆麻黑的畫面上,卻畫的卻是一個喜樂的場景。
淡淡夜色里,一對新人在拜堂成親。
突然想起剛來酆都時,閻王曾經迎風立于暮色沉沉對我說過的話。
他說,「那時候的婚禮不似現在這般大肆舉樂,奢靡慶祝。十分簡樸干淨,寧靜深遠。一如,我們正在看的晚霞一般。」
他說,「新人只穿玄色深衣,端正肅正,以示天地相合,夫妻結發。從此生兒育女,白發不移。」
我的心似被轟隆隆的擂石碾過,閻王這畫,畫的正是他成親的時候,又一想和我印記一樣的那個玉佩,難道這畫中人是我?!
這種感覺不好,十分不好。
好比你日日乞討,邋遢落魄,給個窩頭都是好的,突然有人帶你去個奢華的宮殿,告訴你這里的美人是你的,所有的華衣美服是你的,金銀珠寶、珍珠如意、丈把的珊瑚樹也是你的。
短暫的狂喜之後,作為一個浪跡天涯偷雞模狗的乞丐,有點腦子就會得出一個結論——騙局!
正在我拿著那些畫沉吟不語,身後傳來悠長的嘆息,一朵含苞欲放的木棉花飄到了我的面前,慢慢的舒展一片一片的嫣紅花片,我伸手接過,白狐已經轉到我的面前。
他抬眼望我,露出白狐獨有的憨憨神態,慢慢對我說,「喜歡嗎?」
我點頭。
他微微的笑,「要是你能一直喜歡,那有多麼的好!」
沉吟了半天他才對我說︰「第一次見你,是在王府中,見你煮那碗面,碧柳,我娘親眼楮還沒有看不見的時候,也曾經煮過這樣的面給我,如今,我已經幾百年沒有吃過了。」
「王爺與我交情雖淺,但時日已久,我願意護你周全,讓你開心,所以那日寧肯與閻王翻臉,我也要留下你。不過王爺還是念著你的,否則怎麼允許這個酒樓在酆都開下去?碧柳,如今是去是留,還需你自己拿個主意。」
我眼中泛出些濕意,潤了眼角。
發生了這許多事情,我心里早已一片透亮,不管我記得與否,也許我真的是閻王最初八抬大轎娶回家的妻子,如今閻王不欲勉強我,畫了這些畫給我,是希望我自己能記起來,跟他回家。
可是我記不起來,若是關于夫君的記憶,只有那個新婚之夜將我毒殺的人。
我喝過孟婆湯,轉過許多世,除了身上一個印記或許還留著之前的絲絲縷縷,其他的,終究如雲煙散了。
做了一個鬼我所能記得的,更多的是關于面前這只狐狸。
他讓我驚嚇過、惹我羞惱過、迫我施計過,可是在我傷心欲絕之時,他不惜與閻王斗法,留下我,給我小小一方天地,讓我喘息,讓我能自食其力在酆都城生活下來。
閻王那個強勢的男人可能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像我這樣一個私生子,從小被家族遺棄,受盡冷眼,和母親相依為命長大,最最渴望的,就是有天我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挺直腰桿活著。
即使我做了鬼,也是一樣。
我起向狐狸盈盈一拜,「多謝公孫公子當初施以援手,奴家不願意回去。」
狐狸點頭,一聲嘆息,化雲而去。
從這不久,狐狸突然對我好了許多。
有時是一包自都城有名的稻香村買來的點心,有時是一盒氣味淡雅的香料,有時是一支小小的珠釵,不貴重,但樣式獨特。
每天當我從油膩的灶房收拾好回房之後,隔三差五的就能看見驚喜。
上次帶仙崖石花茶的那個蛇妖又來了幾次,不但付了飯資,送了我茶葉,還和狐狸有日一蕭一笛合奏了一曲《平沙落雁》,盈了滿堂喝彩。
一來一往日子久了,知道這蛇妖名無涯,原是在南海觀音紫竹林里修煉過的,得了些佛道,但執念太重,遲遲不能修成正果,索性又來這塵世歷練一番。
蛇妖無涯和狐狸初白成了茶友酒友兼飯友,與我也算相熟了。有日趁著他們酒飲微醺之時,我八卦的心又開始作祟,忍不住問無涯究竟是啥讓他持念太重,他竟笑而不答。
我私以為,必是為情所困。
蛇喜水喜陰,狐狸為此閑來無事把後院又收拾了一番,將我那些醬菜缸、醋桶、泡菜壇子都放到了耳房,學著陽間那些官員家里,也整出了假山流水池塘。
忙了了整整一天,滿身酸臭的狐狸得意洋洋的喊我去看勞動成果,我望之大喜,指著池塘說︰「下次可以多買些青魚草魚鰱魚在這養著,魚膾可以現殺現賣了!」
又一指那飛檐斗獸的八角涼亭說︰「魚干肉脯扯個繩子正好晾在那里,陰涼通風不會糟了,真好!」
狐狸無語望天,揮袖去了南極洗澡。
自從得了這麼個好地處,狐狸和那蛇妖時不時便從後院撫琴飲酒,賦詩作畫,說些修行時遇見的趣事。
狐狸的酒品不好,一喝多了就如鐘藜成親那日,赤足散發,擊節而歌。
而蛇妖許是因修行過,不似狐狸那般放浪形骸。醉了頂多就是不留神下~半~身露了原形,將手中的蕭或者古琴演奏的格外蕩氣回腸、幽怨無比。
我多次看見一清瘦美男在涼亭撫琴演奏,風鼓長袖,俊逸無比,一條碩大的蛇尾順著涼亭假山直垂入水中,款款搖擺,風情萬種。
芳菲樓這兩個鎮宅美妖惹得酆都一眾女畫皮鬼春~心~蕩漾,紛紛疊羅漢爬牆頭圍觀,有錢的女眷便包了二樓向庭院的雅間,飲酒吃茶看美人,營業額竟翻了一翻。
有日狐狸買菜之余還帶了幾根糖葫蘆給我,又奉上一副小繡像,笑嘻嘻的說︰「看著有趣,給姑娘拿來圖個樂子!」
我啃著糖葫蘆抖開繡像,面上的笑容頓時僵在那里,潔白絹布上繡的是個男子,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圭女圭,手里拿著一個吹好的糖人,旁邊一個婦人,面目和善,正唇角含笑的望著他們。
那男子我不記得,那女圭女圭我覺得面熟,但是那個婦人,就算是把我挫骨揚灰我都記得——正是我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