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畫眉 雪遲之名

作者 ︰ 蘇月靈汐

我出生的時候,沒有任何異象,沒有五彩艷雲,沒有火燒紅霞,沒有電閃,沒有雷鳴,甚至連丫鬟慌張端熱水,穩婆不停喊「用力」,一家老少緊張又興奮的場面都沒有。

我的出生,是極安靜的。

娘親睡到半夜,覺得肚子痛,叫醒了爹爹。

爹爹請來穩婆和大夫,我便已經躺在了娘親的雙腿間。

穩婆剪斷臍帶,打了個漂亮的結,塞進我肚子里。丫鬟用熱水洗干淨我,爹爹抱到了懷中。娘親一邊讓大夫替她把脈,一邊叫著「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我的出生,就是如此安靜的,而出生的我,是無聲的。

據說,新出生的孩子都會大聲啼哭,那代表著旺盛的生命力,以及一生的平順有出息。可我沒哭,縱然爹爹打了我的小屁*股很多下,我也沒有哭,爹爹終究不忍心,重新將我包裹好,放到了娘親的旁邊。

也許是因為不滿剛出世就被打的疼痛,我雖然沒有睜眼,卻依然用力的揮舞雙手,蹬動雙腿,表達我的憤怒。

爹爹後來講,那時候的我,像極了一個戰場上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殺敵建功,用熱血浸染戰場的馬上將軍。

可惜,我是個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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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前的三天,當朝國師夜觀天象,發現星圖有變,那年的小雪節將推遲一日,天子以為這是上天的啟示,詔告天下,大赦。

五天後的午後,爹爹從娘親的懷里抱過我,哈哈大笑,「乖孩兒,以後你就叫雪遲,上官雪遲,這是貴人賜你的名字啊,雪遲,我的孩兒遲兒,日後必定福厚一生……」

我不知道爹爹在說什麼,甚至根本不懂他的話,我只是因為被爹爹高高舉起,被他的大笑哈的癢癢而呀呀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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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的身體很好,可不知為何,自我之後,再也無法懷上新的孩兒。

爹爹和娘親,伉儷情深,縱然是娘親流淚請求,爹爹也沒再納妾。

我這個女孩兒,便因為獨一無二,成了上官府闔家上下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真正的掌上明珠。

五歲之前的我,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可愛女孩兒,人人愛我,憐我,不只是因為我是上官家的獨生女,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從不哭。不管是餓了、尿褲子了、生氣了、著急了、闖禍了、挨罰了……我從來不哭。

有一次,我因為調皮,打壞了爹爹收藏的前朝古董花瓷古碗,爹爹罰我跪下,用細竹條抽打我的手心。

「遲兒,只要你認錯,只要你說以後不敢了,爹爹就不打了……」爹爹的聲音帶著顫抖,眼眶紅了又紅。

可我還是不哭不求饒,只是抿著紅艷艷的小唇,略微歪著腦袋看爹爹一下一下的把我的小手打的又紅又腫。那一天,我的小手變成了小饅頭,五根手指竹簽子一樣插在上面。

後來,是娘親不忍心了,才把我從爹爹的懲罰中救了出來。

「……我就這麼一個女兒……你要打死她不如先打死我……」娘親哭了,溫熱的淚水一滴滴落到我的手上,我用另一只手沾了放到舌尖嘗嘗,那個味道,我不喜歡。

「……哎,這是個女孩兒啊……怎麼跟男孩兒一樣,牛脾氣那麼倔……」爹爹嘆息,眼中也有了水霧。

我望了望娘親,又望爹爹,咧開嘴笑了。

「……呸……就知道笑……要能笑一輩子才好……」娘親抱著我,先是啐一口,再狠狠的親了兩下。

我拿腫了的那只手幫娘親把鬢邊的幾縷發絲綰到了耳後,「……娘親在,爹爹在,遲兒就笑一輩子……」我的另一只手,拉著爹爹的衣擺拽了拽,爹爹便也笑了。

爹爹說,許是上輩子欠了我的,打我,他疼,娘流淚,只我在笑。

我不懂爹爹的話,可我笑的更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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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家,是江南有名的大戶,祖上三代都在朝中為官,到了爹爹這一代,卻是對政事沒有興趣,只願逍遙山水間。

我對官不官的事情不懂,我只知道,我在上官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我不要風雨,風雨拿來有什麼用?我只要有人陪我爬樹,陪我捉魚,陪我打桑葚吃……

五歲之前的我,無憂又無慮。

五歲之後的我,有點調皮,只是有點。

五歲的有一天,爹爹對娘親說,「我們是不是也該給遲兒找個老師,雖然她是女孩兒,不求她有多大作為,但也不能目不識丁,和別人家的女兒一樣……」

娘親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自小便有四五個老師輪流教授她琴棋書畫的技藝和知識,對于爹爹的提議,娘親非常贊同,抱起正在翻看爹爹的一本書的我逗著撓我的小下巴,「遲兒,爹爹找人做你的老師好不好,遲兒是喜歡彈琴呢,還是畫畫?學些詩賦也不錯。」

娘親的臉蛋是極美的,每當她笑起來的時候,鼻尖會忍不住的輕輕皺起,那讓她看起來像個少女般的略帶著羞澀,總是讓人忍不住憐惜,連我也不例外。

我捧起娘親的臉蛋,掙起脖子嘟著小嘴親了親娘親的鼻尖,指著爹爹書房里的一副畫說,「……馬兒……馬兒……」

「喲,我們的遲兒還想學騎馬啊」,娘親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爹爹樂了,模模我的小腦袋,撓了撓我的小下巴。

我咯咯咯的笑著,捏著爹爹的一根手指,一疊聲的重復,「騎馬……騎馬……」

「好啊,遲兒,不管你要什麼,爹爹都給你」,爹爹很高興,臉上笑出了皺紋。

娘親卻不同意,「胡說,她才多大,騎什麼馬?」娘親把我抱在懷里,用了用力,仿佛只要一松手,我就會被那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馬兒帶走了似的,眸子里有一點點的慌張。

爹爹更樂了,一把抱住娘親和我,「怕什麼,前幾日我才從關外買來了幾匹小馬駒,原是京城的客商要的,昨日又說不要了,賠了銀子,這下正好,留著給遲兒,小馬配小人兒,我們慢慢看著他們長大,等到遲兒再大些,我們再找個師傅來教她,你放心,她才五歲,別說是馬了,吃飯的椅子不也是每次都要你抱才上的去,看把你急的……」

爹爹點了點娘親的鼻子,娘親臉上浮起兩朵紅暈,我咧嘴笑著,有樣學樣,也點了點娘親的鼻子,娘親白了爹爹一眼,把我的小手握到懷中,「在孩子面前,不許胡鬧。」

「我哪里胡鬧了,這說的都是正理」,爹爹問我,「是不是,遲兒。」

我歪著頭想了想,學娘親的樣子,白了爹爹一眼,「在孩子面前,不許胡鬧。」

爹爹和娘親同時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娘親對我親了又親,爹爹把我拋到空中又接住,樂此不彼。

我們的笑聲,傳遍了上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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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爹爹說錯了。椅子我是爬不上去,因為它不會動,馬兒,卻不一定了。

爹爹答應了牽回小馬駒的那天,我起的很早,坐在家門口,任丫鬟怎麼勸說也不肯進去,到後來,我等的累了,便騎到門口的石獅子上,用兩條小胳膊撐著腦袋,盼望著門前那條路上快點出現爹爹的身影,還有我的小馬駒。

我已經替它取好了名字,就叫小雪。我叫上官雪遲,別人都喜歡叫我遲兒,我的馬兒,自然要叫小雪,這樣誰都不會認錯,知道它的主人是我。

那一天,我一直等到天黑,才看見爹爹的身影出現在了暮靄之中。

我從石獅子上爬下來,喊著「爹爹」小跑過去。

爹爹果然牽了一匹小馬駒回來,棕紅色的毛,伶俐有神的雙眼,鼻梁上一道白,兩只耳朵在風里有力的抖動著,不時踢踏前蹄,它在打量我。

我伸手去模它的下巴,叫它「小雪,小雪。」

可它不理我,不屑的打了個響鼻,對我哈出好大一口氣,扭開了臉去。

我愣了愣,爹爹忙安慰我,「遲兒乖,這馬兒第一次見你,不識得,以後……」爹爹的話沒說完,小馬駒不耐煩起來,抬起一只前蹄,輕輕的拂了我一下,我倒在了地上。

爹爹心疼,拿隨身的馬鞭抽打小馬駒,馬兒吃痛,嘶叫不已,想要躲開,怎奈有韁繩羈絆,只得在原地亂轉。

我從地上爬起來,拉住了爹爹的手,「爹爹,別打它,它還小,離開了爹爹娘親一定很難過,若是遲兒也離開了家,肯定更難過。」

爹爹看向我,眸子里有濃濃的寵溺,他模了模我的頭頂,把我抱了起來,「遲兒乖,爹爹和娘親永遠不會離開遲兒,遲兒也不會離開爹爹娘親,對嗎?」

「嗯」,我抱著爹爹的脖子,用力點頭。

這時,那小馬兒湊了過來,用它的臉蹭了蹭我的手臂,像極了邀寵的貓兒。我歡呼一聲,抱住了它的馬頭。

爹爹哈哈大笑。

那時候斜陽西沉,晚霞如夢,我人在爹爹的懷里,卻努力去抱我的馬兒,而那小馬兒居然不掙扎……五歲的我,覺得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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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小雪住進上官家後,我就日日早起,跟著爹爹請來的馬夫忠叔,跑進跑出,喂馬料,洗馬身,逗著馬兒歡呼嘶叫。

有的時候,忠叔也允許我牽著小雪在馬廄旁小小的走一圈。

我很高興,我想小雪也很高興。

三年後,我自認和小雪已經很熟悉了,它一定也把我當成了朋友。

每天的晚飯之後,爹爹會陪娘親在花園子里散步,或是下一盤棋,那是他們兩人的獨處時間,沒有人會去打擾。而我,通常會騎著自己的小竹馬,在院子里亂跑。但自從小雪來了後,不一樣了。

這一天,我支開了忠叔和丫鬟,自己一個人到了馬廄。

「小雪,我們出去玩」,我踮起腳尖,解開了韁繩,先塞了一把子麥粒給小雪,才試著牽了牽韁繩。

小雪不動,卻也不鬧,我想了想,把懷里藏的焦糖拿出來,給了它一塊,濃濃的甜香飄蕩在空氣里,小雪用鼻子蹭了蹭,並不吃,我有點無奈,模模它的耳朵,「那你要怎麼樣才肯呢?」

小雪不回答,我依然執著的拉韁繩。似乎是被我纏的不行了,當我雙手手心因為韁繩的粗糙略微感覺到灼熱的疼痛時,小雪邁開了步子,一步步的跟著我走出了馬廄。

我太高興了,忍不住大叫一聲,但立刻捂住了嘴巴,我可不能讓別人發現了。

我豎起一根手指到唇前,對小雪噓道,「我們輕輕的,輕輕的,不然爹爹打手心。」

也不知道小雪是不是听明白了,它跟著我從後門走出了上官府邸。

出了後門一直往東,便是城郊,那里有青山綠水,有寬闊的草地,還有我蠢蠢欲動的興奮心情。

一路上,很多人看我和小雪,可我不理他們,也有人上前來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一個人跑出來,我不說話,只是對他笑笑,然後牽著小雪繞過他繼續走。

我的身後,很多人竊竊私語,還有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去報官。

我在心里笑他們,他們哪里知道,我就要騎著自己的小馬兒,在天地間自由的馳騁了。

我太興奮了,慢慢的便小跑起來,小雪似乎也很高興,不時低下它的腦袋,輕蹭我的臉頰。

終于,到了郊外,果然如想象中的一般,遠山,近水,就連空氣中也充滿了清新的味道。我就要在這一片大地上縱馬馳騁了,我覺得自己一定能飛起來。

我牽著小雪走到一棵樹下,我想過了,我人小,夠不著上馬背,可我會爬樹,我爬到樹上,跳下來,落到馬背上,再一揚韁繩,小雪懂事的跑起來,我便會騎馬了。

爬樹,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我把小裙子的裙擺挽起來系到了腰上,然後扯了些草在手心搓搓,抓住樹身的突起,用力一躍,便攀到了上面,我挑的是一棵不大不小的樹,按照我平日里爬樹的套路,再躍了一下,我就坐到了樹干上。

小雪在樹下仰著頭看我,它似乎很迷惑。

我得意的笑了,朝它揮手,「小雪,我就要飛起來了,你高不高興?」

小雪不回答我,打了個響鼻,我就當它是高興的。

我慢慢的把分開的兩條腿移到樹干的一邊,數過「一、二、三」便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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