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畫眉 山中歲月(上)

作者 ︰ 蘇月靈汐

師父住的山,離上官府所在的婺城有三天的路程,爹爹娘親只送到城外便回轉,我想這樣也好,若是送的太遠,回去的路上,那麼多的離別淚,怕是無法收拾。

我仍然沒有哭,可也笑不出來,只是眼楮睜到最大,想要將這兩位至親人的容貌,刻到骨血里。

一路上,蘭玉的話少了,只有一個小廝隨行照應。

離城越遠,人煙漸稀,第二天夜里,我們便只能宿在路上茶寮的棚子下。

蘭玉雖腿腳不方便,也不善交際,可他人如蘭草般清麗,音如玉碎叮呤,仿佛有天大的過分般難以啟齒的說出要求後,那茶寮的老夫婦卻只有憐惜和萬分的心甘情願,非邀請我們到家里過夜。

那是幾間草房,卻不破落,勤勞的人們總能將粗糙簡單的東西也收拾的整整齊齊,透出他們真正擁有的與富人並沒有不同的家的溫馨。

夫婦兩膝下只有一女,紡織手藝很是了得,見了蘭玉,居然把新近織成的一塊布三兩下便做成了披風,送給他,他們听說我們要入山,打從心底里擔心這個瘦弱單薄的少年禁不住山中寒氣。

剩下的,給我做了一個小布包,那姐姐說,小姑娘愛花愛草,又或者山里有好看的石頭,撿了都裝里面,以後再慢慢摩玩。

我因為第一次離家,想念爹娘,不願說話,只懶懶的靠著蘭玉,他知道我心事,便說我是染了風寒初愈,不大舒服。

那姐姐著急擔心,只嘆孩子可憐。

我對她笑笑,還是靠在蘭玉的懷里不說話。

那姐姐便把家里的一只雞殺了,炖了湯喂我喝。真是好人啊,單純質樸的讓人心疼。那夜我和蘭玉留宿,第二天起了大早,我悄悄去看他,沒想到他也正小心翼翼驅動輪椅來找我。

「師兄?」我盯著他笑開了,他想的和我一樣。

我們不願再多做打擾,如今的心情沒有力氣應對別人那麼熾烈的熱情,不如選擇悄然離開來的更好。

「我們多留些銀子,我看他家的廚房該修整了」,蘭玉抱我到腿上,又說,「那小廝,不叫了,囡囡,你相信師兄麼?我能帶著你安全回家。」

蘭玉說的是回家,我在他眸子里看到眷戀的光芒,帶著濛濛霧氣。

我點頭,「好啊,反正他總是要回去的。」

我從包袱里拿出一張紙,蘭玉從廚房撿來木炭,寫下緣由和囑托,放到最顯然的地方,然後帶著我離開了。

此後,這一路,只有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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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山腳,是在第三日的午後,那里有挑貨上山的腳夫,蘭玉顯然和他們很熟,交了銀子,其中一個便用竹制的背椅將他背到了身上,另一個背起他的輪椅。我堅持自己走,跟在後面,一行人頭頂烈日,往山上去。

山里草木豐盛,樹林密集,偶有泉水倒掛如白練,吸去了不知多少的熱氣,以至于到達半山時,仍不覺得多熱。

「我們休息一下」,蘭玉被放下來,倚靠大樹坐在草叢中,他其實並不覺得累,他是為了我的疲憊。

我靠在他身邊坐著,喝著腳夫取來的泉水,一股清冽直入喉間,涼透全身。

「師兄,我們的家,是在山頂嗎?」我任蘭玉替我擦汗,極喜歡他如玉微涼的手指劃過臉頰的感覺。

「不,不到山頂,頂處太寒,不過那里也是極高的地方,自是沒有城中繁華,可勝在環境清幽,鶴鳥不懼人,野狐兔子什麼的也都可愛,我便常常自覺已不在人世間」,進入山里後,陽光漸漸無法完全漏透,我因走的太熱,早把袖子卷了起來,這時,蘭玉拿干淨帕子沾了水替我擦胳膊,等到熱氣散去便放下袖子,「山中越往上越冷,若是待到感覺到涼意便已是來不及,若真是太熱,我們多歇息幾次也無妨。」

我搖頭,「不怕,我自小身體便好,師兄不要把我當成嬌小姐」,說著我又去扯領子。

蘭玉頗不贊同的攔阻,拿涼帕子又替我擦脖子,我不自在的扭動,他有些急了,便說,「你既然叫我師兄,便要听我的話,不然……」

不然怎麼樣,他卻說不出口,反而臉先紅了。

我笑意瑩瑩的抱著他脖子,用軟軟的聲音哼哼撒嬌,他被逗笑,滿臉都是拿我沒辦法的無奈,臉上倒是明媚開來,如美玉得遇良匠,散出瀅瀅光彩。

我更喜歡這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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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罷,繼續行路,當陽光不再直射的時候,山里似乎在一瞬間便冷了下來,我努力裹緊衣衫,快步走路,卻仍然想要哆嗦。

腳夫背上的蘭玉見了,憐意頓生,要把自己腿上御寒的薄毯給我,我不要,飛快的跑了幾步,走到他們前面。

外人跟前的蘭玉,向來少話,更是不願意和我爭執,只能不停拿眼楮瞄我,擔心的神情一直持續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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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池塘,竹籬笆圍成圈,竹排成牆,竹枝為頂,左邊養著蘭草,右邊是機關造的小水渠,屋前幾張竹椅,一方小桌,檐下掛滿長短不一的竹筒,風過,聲響,竹間精靈輕聲唱和,蘭竹相應,好一番塵世之外的悠然之境。

想象不到,我將要待七年的地方,竟是如此超然于世,我仿佛走入了畫卷。

腳夫離開後,蘭玉帶我參觀了每一間房,因為蘭玉的腿,屋內沒有任何路面阻攔,陳設大多簡單,全是竹子制成,有些甚至還能聞到那如雨後青筍般美妙的香味。我的房間,在蘭玉的旁邊,兩面有窗,用竹竿支起來,便能瞧見自然清鮮的風景。

我好奇那竹杯竹盞,拿在手里瞧個不停,蘭玉悄悄退出,不知從哪里拿來干筍,用一只紅泥小爐煮好,直到我聞到清香,循著找了過去,他才輕輕的一笑,卻怎麼也掩飾不住因為給我了驚喜眼中升起的小小喜悅。

我趴到他腿上,急不可待用手去撈。他急急攔住,「不可以,會燙傷手,再說這東西放涼了拌些鹽和香油更好吃。」

「可是……好餓……」我捂著小肚子,蹭在蘭玉懷里撒嬌。

蘭玉輕笑,可依然不妥協,我還要鬧,他便干脆把我抱到腿上,驅動輪椅,出了屋子,「喏,那塘里有魚,抓了魚來做好,筍也涼了,兩相得宜,吃起來才叫美味,師兄不會騙你。」

我睜大眼楮瞧那池塘,果然,幾尾銀色的小魚在水中肆意游動,映著陽光,翻浮出凌凌的光芒,讓人望一眼,便口涎欲滴。

「比天下鮮的鱸魚燴還要好吃麼?」我跳下蘭玉的腿,跑到池塘邊蹲下,撿一根竹枝探入水中,追著魚兒玩耍。

「鱸魚燴太過刻意,掩蓋住了魚兒原有的鮮香,要知道,這是一眼活水而成的塘,入水的除了天地之氣便是偶爾的落花,這魚什麼都不用放,煮好便是美味」,蘭玉的聲音好听,婉婉道來,我仿佛已經聞到了他所說的魚兒天然之香,快活的跳了起來,「師兄,要吃,要吃!」

「傻囡囡,是你要吃,不是師兄要吃」,蘭玉說著話,右手食指中指並起,微微一抬,一抹銀光疾閃而出,沒入水中,便有一尾魚兒猛地下沉。

我眼疾手快,探身抓了起來,蘭玉又發兩次銀針,一共三條魚,足夠我兩人吃了。

蘭玉雖然腿不方便,在這竹屋中卻猶如魚游淺水,鳥飛長空,一切做來和普通人並無區別。

魚兒剖洗干淨,取活泉口的水來煮,清水拂著銀魚,微火慢炖,湯濃漸白,盛起來放在盤子里,魚湯用竹盞來裝,嘗一口,頓覺整個天地也美妙了。

我可高興了,第一次忘了娘親關于餐桌禮儀的教誨,用左手去拿那拌好的竹筍,和魚肉一起塞入口中。

大概是被我的粗魯嚇壞了,蘭玉愣愣好半天,才微笑著拿帕子替我擦嘴角流出的湯汁。

我夾了魚肉,和著竹筍一起喂給他,因為太急,把他的臉也弄花了,我和他對視一瞬,哈哈笑開……

若是山間的日子永能這樣快活,大約七年也並不會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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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蘭玉拿著各種器皿去屋旁清洗,我蹦蹦跳跳的過去幫忙,蘭玉倒不阻止,笑意盈盈的看著我忙碌。只是幾個杯盞而已,難不倒我。

等我忙碌完,轉身便見到蘭玉從一個框子里拿出許多的已經曬干的只有拇指大小的魚兒灑到地上,「師兄,這是做什麼呢?」

「待會兒你便知道了,離開數日,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生我的氣」,蘭玉滑動輪椅,將魚干灑成一條線,然後帶著我退後數步,靜靜的等著什麼。

當夕陽殘掛,紅霞染遍綠林,薄霧彌漫山間時,不知從哪里飛來了兩只白鶴,落到屋前,邁著高傲的步伐,一步步走近,彎下頭頸,啄食起魚干來。

「呀,好漂亮」,我歡喜的跑去抱,白鶴卻躲開,驕傲的斜睨我一眼,踱到蘭玉身邊,用頭頂輕輕蹭了蹭他露在衣袖外的手腕。

蘭玉輕笑,另一只手撫模白鶴頭頂,那鶴兒鳴叫,像是很受用。

我羨慕的不得了,趴在蘭**上,悄悄伸手,沒想到那鶴極具靈性,但凡我一靠近便別開,氣的我跳腳。

蘭玉捉住我的手,一起去模,一邊哄那鶴兒,「小左,這是我師妹,她是好孩子,你不可以欺負她。」

那鶴兒似听得懂蘭玉的話,又鳴叫了兩聲,居然真的不躲了。

我從沒如此靠近過一只白鶴,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怕手重了惹它不高興,「師兄,它叫小左麼?是你替他取的名字?

「嗯,那只叫小右,他們兩每次一個從左邊來,一個從右邊來,從沒錯過,我便取了這簡單的名字,原本以為它們會不喜歡,可它們居然不反對」,蘭玉說著話,那一直埋頭苦吃的另一只鶴抬頭鳴叫數聲,仿佛在回應他,真是有趣的不得了。

我想起蘭玉說過的話,驚喜道,「也有野狐兔子麼?他們為什麼不來?是魚兒不夠了麼?我現在就去抓……」

我就要跳開,蘭玉一把將我抱住,「傻囡囡,狐性多疑,兔子膽小,不是幾只魚便能引來的,再說兔子吃草的,不過總能遇到的,不用急,總來的那只白狐調皮的很,怕是新鮮勁一過,你會討厭死它。」

蘭玉點我的鼻尖,我朝他扮鬼臉,「我才不怕,保管能把它收拾的服服帖帖。」

蘭玉笑著搖頭,不再說話,又取了泉水去煮茶喝。

我自己和那兩只鶴兒玩了一會兒,便倦了,蘭玉要打水讓我潔面洗腳,我不忍心讓他操勞,問明了木盆毛巾放置的地方,自己收拾干淨,便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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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山里過夜,畢竟是不同的,我雖然困極沉沉睡去,但半夜醒了過來,剛清醒的時候,入眼看到的都是陌生,等明白過來已經離開家的事實,想起爹爹娘親,鼻子忍不住酸了。

心里有事,便再也睡不著,我起來想到檐下坐坐,經過蘭玉房間卻听到細微的呻*吟。那聲音極壓抑,像是強忍著某種巨大的疼痛,可盡管咬碎了銀牙也止不住泄露虛弱。

我叫了兩聲師兄,沒人應,可那聲音卻倏地沒了,我想了想,覺得不對,一把推開門進去。

只見被子落在地上,床上的蘭玉閉著雙眼,緊咬下唇,渾身似在微微顫抖,我走過去才看清,他額上密汗一層層的冒出來,再模衣衫,已經濕透。

「師兄,師兄,你怎麼了?」我搖晃他,他半睜開眼楮,眸子里水霧渾濁,他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我,仿佛根本不認識我般的呆滯。

我嚇壞了,見他雙手抱著腿,頓時明白過來,「是腿疼嗎?有藥嗎?我該怎麼辦?」

那如蘭如玉的人兒在床榻上煎熬,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再沒有比這更讓我難過的了,我卷起他的褲管,踫踫那腿,竟是涼的像冰。

「師兄,你說話啊,要不你指指」,我爬到床上,跪在蘭玉身邊,不停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汗。可擦不干淨啊,越擦越多。我更著急了。

「師兄,我是囡囡,師兄,你不要痛了,不要痛了……」蘭玉已經閉上了眼,再也睜不開,可那呻*吟卻越來越虛弱,像是隨時都會斷氣般的驚人心魂。

沒辦法了,我把被子抱回床上,替蘭玉卷好,然後解開自己的衣服,鑽了進去,我抱上他的腿,初初觸踫下的冰冷令我瑟縮,可我立即緊緊抱住,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聲,蘭玉掙扎了兩下,卻終究拗不過我的力氣,慢慢停止。

娘親說過,我是個小火爐,冬天放雪堆里也凍不壞的,那麼,今夜,就讓我用自己的溫度溫暖這個少年的疼痛吧。

蘭玉,蘭玉,這忠天地靈秀的人兒,他的痛苦,若是能夠,就讓我來分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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