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藥膏,是精心調制的療傷聖品,三天後,我的傷口愈合,蘭玉替我拆下白紗,我立刻拿了銅鏡到屋外照,鏡中人再熟悉不過,我仿佛看到了家里收藏的那副爹爹為娘親畫過的畫。
只是……
我輕聲嘆息,靠坐在廊下的欄桿上,盯著竹風鈴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
那天之後,雪豹小家伙似乎知道自己闖了禍,不再靠近我,只是親蘭玉,蘭玉那人,待世間萬物都是一個好字,小家伙就連夜里睡覺,也非要跳上他的床,蜷到他的腳邊,打著小小的呼嚕。
于是,我叫它小玉,它不正如當初我的小馬兒小雪一般,調皮卻讓人無法苛責。世間萬物,最難得真性情,我打它的頭,它抓走我的眉毛,公公平平,仙佛也難斷的清其中誰是誰非。
也許是因為常年居于山中吧,我再沒了當年在家中時的唯我獨尊,眉毛,沒了就沒了唄,大不了天天都畫。
我如此想著的時候,蘭玉竟找了黛筆出來,握著我的下巴,彎身替我畫起眉來。
噯,普天之下,還有誰人比師兄更知我心?
蘭玉的眉目,近在眼前,褪去少年的青澀,更添青年的清逸俊秀,我好奇的抬手,觸上他如玉臉頰,緩緩移動。清風中,朗日下,他替我畫眉,我描他的輪廓。多麼後悔,沒有向師父好好學習技藝,否則此時,我一定鋪娟執筆,描畫下這美妙的一刻。然而,身在廬山中,又怎能望的見廬山真面目,本是畫中人,又豈會描的盡那其中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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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後,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同蘭玉一起下山。小玉喝過那麼多的羊女乃,似乎認定了蘭玉是他的娘親,不論我們將他攆走多少次,仍然撲騰撲騰的跟上來。
蘭玉無奈,我樂的笑哈哈,「它是小玉,自然要跟著你這個大玉。」
蘭玉不說話,用眼神責備我的胡說,從包袱里模出一個小羊皮水壺,喂給小玉幾口,我瞧見那流出的東西女乃白,再聞氣味,竟是羊女乃,噯,分明就是狠不下心的,干嘛還要折磨自己。只是半盞茶的時間,小玉小家伙已經窩在蘭玉的懷中打了好幾個滾。蘭玉唇邊勾出微笑,眼中的寵愛,像是小時候看著我。
下山的路,我從未走過,這是第一次,在山中,一切吃食都是我們自己栽種,偶爾采些新鮮的竹筍和蘑菇,師父采藥歸來,也會帶回稀罕的野菜,那一片水潭里的魚兒,有蘭玉的銀針,我們想吃多少便有多少,每年更有紅瑪瑙解饞,若不是實在想念爹爹和娘親,我還真不願意下山。
這一路,有了小玉陪伴,時光在與小家伙的玩鬧中過的尤其快,路程卻也走的尤其短,一天過去,我和蘭玉才只走到山腳,不得已,露宿在一片林子里。
小玉不愧為將來的猛獸,盡管仍然幼小,像模像樣的在周圍走了一圈之後,普通的禽鳥小獸都不敢靠近,我撿來干柴,蘭玉燃起火堆,我用枯草鋪成睡覺的地方,蘭玉拿出包袱里的外衫鋪上,我們兩的合作,向來是默契至極。躺倒試試,舒服的和在家里沒有分別。小玉依然蜷到蘭玉腳邊,打個哈欠閉上了眼。須臾,便響起它獨特的細小鼾聲。雪白的皮毛在月光和火光的輝映之下,散發出奇異而高貴的光芒。
我和蘭玉對視而笑,「師兄,它為何不找自己的娘親,只跟著你?」
「雪豹是天地間極難見到的珍獸,其皮毛甚至比雪狐更加金貴,這山里偶爾會有獵人來往,或許它的娘親已經……囡囡,它還是個孩子,調皮在所難免,你……」
「師兄,你偏心小玉」,蘭玉的心思,從來好猜,不過是一道眉毛沒了而已,我難道真會跟個畜生計較,可難得見他為誰分辨操心,忍不住便想逗。
果然,蘭玉急得坐起來,不經意間伸腳,踢到小玉,小家伙嗷一聲叫,蹦起來,害得他要說的話說不出來。
我抿著唇笑一下,搖晃著腦袋哼起小時候听過的曲調來,蘭玉歪頭,這才意識到我的捉弄,又好氣又好笑,撿了一顆小石子丟我,我眼明手快,舉包袱一擋,石子落地,我哈哈大笑。蘭玉沒好氣的撇嘴,將小玉抓到懷中,轉過身去睡下,不再理我。
我繼續哼曲子,不知不覺,竟然再沒有了睡意。
天空的明月皎潔溫潤,滿天繁星金沙般閃閃發亮,夜間的林中總是有風,吹過層疊的葉片,沙沙作響。
我起身,躡手躡腳走到蘭玉身邊,察看片刻,他是真的睡著了,我于是替他蓋好外衫,撥旺火堆,悄無聲息走遠點玩耍。
一條大路,通往婺城,明日,太陽升起之後,我循著它便能回家。
爹爹,娘親,遲兒好想你們。
我抱膝坐在路邊,倚靠一塊大石,近鄉情怯,看著那路無限延長,心尖竟然有酸澀的感覺,可是我不哭,我向來就是不哭的,再說我很快就能見到親人了,還哭什麼,我該笑的。
「呵呵……呵呵……」我笑出了聲,朦朧的月光中,我仿佛看到娘親對我展臂,像小時候一樣,將我抱到懷中,我也看到了爹爹,爹爹他撫模頜下長須,看著我和娘親,笑意盈盈。
我埋臉臂中,咬著下唇,忍住鼻酸,我好想念爹爹和娘親。
我不知道人在思念中時,是不是特別脆弱,我只是知道,在這夜深人靜荒郊野外,一只手搭上肩頭時,我幾乎是尖叫著蹦了起來。
「啊……」我揮舞雙臂拼命打,小時候蘭玉禁不住我的央求講述的鬼故事歷歷在目,我仿佛看到一只面目猙獰的惡鬼,正向我伸出尖利的爪子。
「唔……」然而,那鬼被我打倒,發出的卻是人的聲音。
我按下驚慌,好奇湊近去看,是個少年,滿臉血跡,渾身污泥,肩頭衣衫破開,露出一大片傷口。
「你怎麼了?」我推他,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啊?
「走……走開……走開……」受傷的少年脾氣倒不好,可他嘴里說著讓我走開,卻一把抓上我的手腕,用力之大,拽的我一個踉蹌。
真是個奇怪的人。
我拉不開他的手,也沒辦法拖著他離開,無奈,只好原地坐下,那少年已經暈了過去,肩頭傷口汩汩流血,我撕下一片衣襟,替他包扎,這里沒有清水洗滌傷口,也沒有藥膏涂抹,可血不能任它一直流。
我七年沒有離開過山中,對世間的人與事,已有了陌生。憑著小時候的記憶,我完全無法判斷少年的身份,更不明白受了那麼重的傷,為何不找醫館,卻要朝這荒郊山腳來。
但我認得出,少年的衣衫是蘇杭的織錦工藝,暗里的花紋極其逼真,迎著光亮,從不同的角度看,有不同的韻味風致。看來,少年也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月已偏西,我漸漸覺得了冷,忍不住瑟縮,少年的手依然緊握,一個昏迷的人竟有這樣的執著,清醒的他必定也是意志堅韌。然而,這樣耗著,他的血有可能不止,他的傷有可能感染,我有可能受涼風寒,我是一萬個後悔,剛才走的太遠,如今即使大聲呼喊,蘭玉也不可能听到。
就在我沮喪的時候,草叢中傳來悉索的響聲,我眼楮一亮,喚了聲,「小玉。」
果然,那黑暗里如黃金般閃耀的雙眼,月色中如霜雪白的皮毛,不是小家伙小玉又是誰。小玉瞧見了我,也歡喜,撲騰過來,在我腳邊蹭蹭,然後,它發現了受傷少年,還有我和他緊扣在一起的手,小家伙以為我倆是在玩耍,高興的亂轉,撲了少年好幾下,可少年沒反應,小玉便迷惑了,跑回我這邊,用爪子撓我,仿佛在問為什麼。
我笑,模模小玉的頭,「你去把師兄叫來。」
小玉不懂,蹦到我懷里,繼續撓我的臉頰,我只有一只手能動,抱它起來,鄭重其事又說一遍,但小家伙還是不懂,只以為我和它玩,爪子居然撓到我頭上了。發絲散亂,發簪落地,小家伙拉的我頭皮生疼,我一把將它丟到地上,小家伙委屈的嗚嗚亂叫,連滾帶爬的跑了。
我急的要追,但那受傷的少年太重,我剛起身,又被拉回去,這次跌到了少年懷中,腰上不知道撞上什麼,傳來劇烈的痛,我爬起來,從少年懷中模出一塊金牌。質地精純,樣式華麗,雲錦花紋之中是一個篆體的「令」字。我听師父說過,幾年前北方蠻族頻繁騷擾我朝邊境,皇帝下令迎擊,要將這群人趕到更加靠北的苦寒之地,所謂狗急跳牆,原本只是搶槍糧食錢財的蠻族在皇朝的打壓之下竟然聯合了起來,一起抵抗皇帝的軍隊,戰事便一直延續到了下來。
然而,這少年若真是傳令兵,該去的地方是京城,怎會出現在這江南?此外,我朝難道真的民生富貴至此,就連一個小小的傳令兵也穿如此價格不菲的衣衫。可如果他不是傳令兵,令牌又從何而來。
這忽然冒出來的少年,身上竟有著如此多的疑問。
「囡囡」,我正拿著令牌翻來覆去的看時,蘭玉的聲音在近處響起,我連聲回應,叫道,「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蘭玉很快走了過來,腳邊的小玉來來回回的蹦跳著,我大喜,原以為小家伙賭氣跑了,沒想到它竟帶來了蘭玉,我朝蘭玉伸出手,他很自然的彎身抱我。
可是……抱不動。
我舉起另一只手,很無奈的對他笑笑。
蘭玉蹙眉,「他是誰?」
「不知道,從天而降,還抓住我不放」,我說話的時候,蘭玉掏出銀針,手腕微抖,插入了少年手腕某處穴道,那一直緊握的手立即松軟,我得以解月兌。
腕上一圈瘀痕,青污如蛇,我撇撇嘴,蘭玉替我按揉,「這里荒郊野外,你不該亂跑。」
我偷偷扮個鬼臉,沉默認錯,「他受傷了,天亮後,我們送他去最近的醫館吧。」
蘭玉點頭,正想說什麼,小玉在一旁調皮,抓開了少年肩頭我包扎的布條,蘭玉瞥見,臉色忽變,「他的傷口里有毒。」
「有毒?」我也看過去,發現那傷口的血變成了綠色,就是我這個醫道之外的人也看出了問題。
蘭玉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繞過少年腋窩在肩頭緊緊系住,「等不到天亮了,我們現在就送他去醫館」,蘭玉背起少年,我被他的緊張感染,忘了自己腕上的淤痛,急忙跟上相扶,招呼小玉跟上。
觸上了才發現,少年身體發熱的厲害,唯有四肢冰涼,「師兄,這毒,厲害麼?」
「血色為碧,恐怕是劇毒,我看他能撐這麼久,也該是吃過解毒的藥了,不過傷口沒有妥善處理,我看那毒該是化血的。」
「那該怎麼辦?醫館的大夫治得了麼?」我听蘭玉說的嚴重,也禁不住擔心,雖然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但畢竟是一條人命,有誰能忍心。
蘭玉回頭沖我一笑,那笑中自有一些驕傲,我恍然大悟,有他在,大夫治不了的病,他能救命。只是我們下山行李不多,沒帶什麼藥材,到了醫館才好伸展。
可是,「師兄,這里離婺城還有一天路程,到哪里找醫館啊!」
「不怕,只要找到人家就好,先鎮住他的傷勢,明日再想辦法。」
蘭玉自從腿好之後,勤加鍛煉,如今背著一個人,居然也能走的健步如飛,我和小玉一直跟隨,終于見到一戶農家時,累的氣喘吁吁。
我前去敲門,半晌有人來應,家里住的是一對年輕夫婦,還有個五歲大小的孩子,我們一路走來,天已微亮,那夫婦又見我們帶著傷患,不計較被吵醒好夢,趕緊打點一切。
蘭玉將少年放到床上,請那夫婦幫忙燒熱水,點火燭,遞尖刀。
我在一旁看著,心也跟著緊張起來,我雖沒有學習過醫道,但和蘭玉日夜相對,對他要做的事,心有靈犀,他是要用刀子剜掉少年傷口里的壞肉,血液里的毒怕已流遍全身,蘭玉說他一定已經吃過解毒的藥,現在只能先除去腐肉。
年輕夫婦準備好一切,蘭玉將尖刀放在火上熾燒,借此消毒,少年的傷口完全袒露,蘭玉凝神注目,飛快下手,刀入血肉,我能听清那細微但恐怖的聲音,昏迷的少年本能痛呼,另一只手揮舞保護自己,我一把抓住,按到懷中,不停沖傷口吹氣,希望能減少一點他的疼痛,雖然我知道其實並沒有什麼用。
那夫婦的孩兒和小玉在一旁玩的開心,蘭玉神情專注,我不敢打擾,只能不停擦少年額上冒出的汗。
如此半個時辰,壞肉總算清除干淨,蘭玉又讓夫婦拿來一壺酒,倒出少許,最後一次清洗傷口,酒入肉,少年劇烈翻動,眼看我就要抓不住,蘭玉抬手扎他幾根銀針,少年才總算安靜下來。
如此這般,我也是一身的汗,可看蘭玉的神色,知道那少年算是生命無憂了,放心不少。
天色大亮之後,蘭玉給那夫婦一些銀兩,讓他們去雇了輛馬車來,帶著受傷的少年往城里趕。
臨走,那孩子和小玉不舍,追了好長一段路才罷休,小玉窩在我懷里,許是累了半夜,倒是呼呼大睡的舒服。
蘭玉多給了馬夫銀子,馬車跑的快,午後便到了城中醫館。
大夫一看少年的傷,卻說不好治,蘭玉淡笑,提筆開了張藥單子,讓大夫按方煎藥,那大夫看了半晌,大呼「妙,妙」,讓藥童趕緊煎來。
蘭玉此時才有空歇下來喝杯水,我也松口氣,跳過去替他按摩雙肩。
「囡囡,你也累了吧,先休息一下」,小玉還在睡,這小家伙睡覺也調皮,原本是趴著的,睡著了卻翻身成仰躺,小肚子一鼓一鼓的打著呼。蘭玉見了也笑,屈指輕輕撓它的肚子。小家伙不舒服,揮舞揮舞抓起,翻身到一邊去了。
我與蘭玉對視一眼,壓低了聲音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