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玉的藥,果然極有效,傍晚時分,那少年便退了燒。
醫館的大夫與蘭玉相見恨晚,溫了酒與他對酌大談醫道,我听著沒趣,便帶著小玉到醫館後面的院子里玩耍。
各式的草藥用簍子盛著,晾曬在廊下,一叢叢的看過去,不同的藥香縈繞鼻端,看得出,這里住的是個真正懸壺濟世,有著父母心的醫者。
曾經,蘭玉的腿未全好之前,山里我們住的竹屋外,也是這樣一副光景,我不愛醫道,卻愛藥香,那味道,給人生機,給人希望,令人寧靜,令人安心。
我靠在廊下,沐浴橘色夕陽,小玉玩耍草叢中,撲蝶追蛾。
又是那只手,拍上了我的肩頭,「你是誰?你救了我?這是哪里?」
剛醒來的人,居然問題這麼多。
我回頭,「你的燒剛退,還是要好好休息」,夕陽為身後的少年鍍上橙黃的光芒,雖然衣衫襤褸,臉色青白,虛弱不堪,然而,卻有人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高貴氣質。
「我要潔面」,誰能想到,受了那麼重傷的人,醒來的第一個要求卻是如此。
我愕然半晌,默默去打了干淨的熱水來。
少年體力不支,倚靠坐在廊下,我擰了熱毛巾給他,他竟也不客氣,抓住我的手抹上臉頰。
我咬了咬牙,若不是看在他受傷的份上……哎,算了。
「我餓了,給我弄點吃的」,少年繼續要求,理所當然的像是使喚自家的丫鬟。
我撇嘴,卻在看清他容貌的一瞬呆了。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眼楮是向上斜挑的鳳眼,盡管有傷,卻無傷澄亮,看過來的時候,仿佛一汪流轉的弘光,鼻梁如玉刻般挺秀,在夕陽下將臉頰分隔為一半光一半影,唇是極淡的顏色,輕輕開闔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傳說中的櫻花開謝……這樣的一張臉,美的清麗若女子,無論性別如何,也擔得起傾國傾城四個字。
男子,竟也能美艷如斯。
「哼……」或許並不是第一次這樣被人注視了,少年發現我的呆愣後,從胸腔里發出冷笑。
我旋即驚醒,垂下眼睫,兩頰一陣火燙。
「我餓了,給我弄點吃的」,美麗的少年,聲音如冰。
我點頭,站起來飛快跑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在心里不停告訴自己不要,卻忍不住一遍遍的想起那張臉,想起那種風姿特秀的美麗,想起那臉上冰冷的笑意,還有那鳳眼里濃烈的譏諷與嘲笑。
一個女子,盯著一個男子如此貪看,是極失禮的事吧。
我一口氣跑回前廳,一把抓住正和大夫聊到興起的蘭玉,略帶氣喘的說,「師兄,那人醒了,他說肚子餓,要吃東西。」
「喔?」大夫大笑,「知道吃東西便是好事,他受傷中毒,此刻身子正虛,是該多吃東西的,後廚我炖了一鍋雞湯,小姑娘,你可以給他盛一碗過去。」
我點頭,卻又想起那絕美少年的冷哼,于是頓住步子,看向蘭玉。
他不知我心思,卻知我不願,溫柔的笑了下,「老先生,還是我去吧。」
我多麼感激,顧不得有旁人在,抱住了蘭玉,臉頰埋在他的胸口,無限依賴。
大夫哈哈大笑著避開,「蘭公子啊,這孩子怕是怨恨小老兒霸佔你太久了吧。」
蘭玉不說話,卻溫柔的抱住了我,「怎麼了?」
我在蘭玉懷中搖頭,不知道為什麼,他這一問,我便什麼委屈也沒了,反而覺得自己好笑,干嘛在乎一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他長的美麗是他的事,他冷漠如冰也未必就能凍住我,他瞧不上我,我還不願看他呢。
「師兄,不如我們多給一些銀子,讓大夫替他找客棧吧,再說別人也未必願意要我們幫忙」,我玩著蘭玉的衣擺,提議。
蘭玉吃笑,聲音帶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我不明白,抬頭看他,只見他笑意盈盈,溫柔的眸子里帶著明顯的寵愛,他拍拍我的頭,像猜破小孩子的秘密般說,「若不是別人得罪了你,怎麼忽然變的這麼小氣。」
我知道他這話是笑我,不高興的撇撇嘴,「總不能一直等到他全好吧,那些紅瑪瑙該壞了。」
蘭玉清麗如詩的臉上浮起更多的笑意,卻不再反駁,「好,好,你想怎麼樣便怎麼樣」,他放開我,往後廚去。
一個聲音響起,「你們若有事,可以先走,我的事不用別人管。」
是那個少年,好不客氣的話,听的人大為光火。
蘭玉卻依然溫文,拱手道,「這位公子,我們確實有急事,不過如果公子需要,也不妨多耽誤幾日,公子的傷這幾日不能斷藥,否則毒清除不盡,對身體有極大的害處。」
那少年瞥一眼蘭玉,高傲的像只鳳凰般微微抬起下巴,「我說了,我的事不用別人管,你們愛留不留,我的傷誰也不能踫,素不相識,誰知道好心後面包藏的是什麼陰謀。」
這……這……這……
蘭玉被那少年一番話說的無言,他性子向來溫潤,大概從沒遇到過這樣將一番好心當惡意的人,微微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我卻是已經氣的跳了起來,手指那少年大罵,「誰愛管你啊,是你自己冒出來抓住人不讓走的,是你自己要昏迷甩都甩不開的,你的事誰愛管,陰謀……陰謀……你……」那少年的目光依然冰冷,這讓我更生氣了,話不成句。
蘭玉在旁,輕蹙了下眉,攬我到懷中,「囡囡」,他擔心的喚我。我靠在他懷里,覺得胸口悶的難受。
「公子,無論如何,今夜我們還是要留下的,若公子不願接受他人幫助,明日可自行離開,這里不是公子的私地,公子無權決定誰的去留」,蘭玉從未如此嚴厲的對誰說過話,他抱著我離開,我听到那少年又重重的冷哼了一聲。
*****************************
月升星璀璨,夜朦朧,意朦朧。
醫館中房間原本不多,那少年一間,我和蘭玉一間。蘭玉的腿沒全好的日子里,我常常會在他房間打地鋪,以防夜間他偶爾口渴要喝水。他的腿好之後,有時冬天的夜太冷,我也將兩個火爐拖進他的房間,睡在地上,蘭玉曾經非要和我換,卻被我用他的腿不能沾染太多濕氣為由拒絕。我與他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對世間的男女之別向來沒有其他人那般在乎。
這夜,我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里胡亂想一些奇怪的人和事,可不管想到的是什麼,最後都會繞到那絕美但卻冷漠的少年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可越是這樣卻想的越厲害。煩惱之際,我干脆起身穿好外衫,欲離開房間到外面透氣。
門只開了一個縫,便感覺到外邊的疾風厲勁,外面院子里,兩個手持寒劍的人,打斗竟然無聲。
其中一個正是那美麗冷漠的少年。
另一個身著黑衣,頭臉都裹在黑布中,作為一個偷襲者,他這身打扮非常合格。
那少年因為左肩有傷,一招一式都有遲凝,但他身姿輕盈,反應敏捷,好幾次黑衣人使出的險招都被他靈巧躲過,可他畢竟受了傷,慢慢就有點不支,那黑衣人想必也是看出這點,倒是不疾不徐的一點點消耗他的體力,少年自然知道越戰對自己越不利,只求速戰速決,不惜以自己受傷的左肩去擋劍,只為爭取些微生機。
包扎好的傷口處,再一次滲出鮮血,我想起蘭玉替他剜肉時的場景,禁不住低呼,替他疼痛。
所謂高手對決,一呼一吸都能左右輸贏,那兩人雖然不如俠客故事里的身負絕學之人,但我這一聲呼還是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那少年回頭,瞧見我,蹙眉,那黑衣人另一只手從懷中掏出匕首,朝我擲來。
距離太近,速度太快,匕首撞開門扇直□的胸口。
我張嘴瞪眼,明明知道該躲開,就是就地打滾般狼狽,也要躲開,可身子卻不听使喚,只能呆呆的看著那匕首的刃口帶著寒光逼近,逼近。
倏地,我以為自己就要血濺之時,另一點銀芒從旁疾飛而來撞上匕首,匕首偏離方向,從我耳旁擦過,哆的一聲釘進門框。
「囡囡」,蘭玉攬我入懷,另一手同時飛出五根銀針,刺入黑衣人穴位,黑衣人的身體飛快凝滯,再使不出勁來。
那少年得此良機,決不放過,當胸一劍刺穿那人胸膛,再痛快拔出,黑衣人口吐鮮血倒地,立即斃命,少年用帶著血的劍挑開黑衣人的面罩,冷笑數聲。
「你怎麼樣?」少年很快轉向我。
蘭玉收緊手臂,略微退後,狀態防備。
「在下天汐」,少年抱拳,「因得罪了權貴,被人追殺,白天以為你們是他們一伙的,言語有失,現在你救了我,便是我誤會,我賠罪」,天汐笑起來,那笑容融雪破冰般明媚,如正午的太陽,光華逼人。
「我叫蘭玉,她是我師妹上官雪遲……」,蘭玉抱我回桌邊,招呼天汐飲茶。
得罪權貴,被人追殺?天汐的話,我不信,若我們真和他的仇敵是一伙,干嘛要救他,我記得很清楚,他說我們好心之後必定包藏陰謀,若他只是得罪權貴這麼簡單,又哪來的什麼陰謀。再說,若他真看出我們有什麼陰謀,必定暗中除去我們,豈會當面說破?如今他忽然說是誤會,怕才是另有打算。
我自己想自己的,抿著暖茶,卻听天汐「咦」一聲,「這孩子,怎麼這般聰明?」我抬頭看他,發現他正對我笑。
他自己明明也是個少年,竟然叫我孩子,我不悅的嘟嘴。
天汐的笑容更大,面容艷麗的令人心驚,「你雖然膽大,又聰慧,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啊」,他抬手,很自然的拍拍我的頭,「你猜對了,我傍晚時分已經察覺到被人監視,故意那樣說就是不想將你們牽連進來,沒想到你這孩子調皮,晚上不睡覺卻跟個小鬼似的出來晃,結果……」
「我不是小孩子」,我氣憤打斷他。
我的聲音極大,算是無禮,可天汐卻不惱,鳳眸瀲灩一轉,對蘭玉道,「看看,只有小孩子才會這樣說。」
「你……」沒想到他竟這樣無賴,我氣急,就想將他趕出去,可轉念,不知又會被他怎麼取笑,便咬了唇不說話,只是靠在蘭玉身邊,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茶乃凝神醒腦之物,我越喝越清醒,屋外也已經響起三更鼓聲,天汐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是個健談的人,蘭玉又向來溫潤守禮,客人不走,他絕不會趕,我便越來越煩躁,敲敲桌面,踢踢桌腳,在凳子上動來動去,一刻也停不下來。
天汐偶爾看我,眼神中透著小狐狸般的狡猾,他的唇角似勾未勾,想要笑,卻又總隱忍著,臉頰染上兩朵桃色,美麗的不可方物。我知道,他瞧出了我的心思,可他偏不如我的意,就要做個不識趣的人。
我氣的咬牙之時,小玉醒了過來,小家伙蹦到我腿上,兩只前爪搭上桌沿,喝我杯里的水,我捏它的耳朵捉弄它,小家伙不滿的甩頭,同時搖晃尾巴,小鞭子一樣抽到我脖子上。
天汐見了,哈哈大笑,捉貓咪一樣捉住小玉脖子後的皮毛,將它提到自己腿上,「這是你養的?難怪跟你一樣調皮!」
我懶得理他,搶回小玉,干脆吹了蠟燭,坐到床里,拉下床帳。
天汐沒想到我會如此,尷尬笑了兩聲,向蘭玉告辭離開,關門聲響過,蘭玉撩開床帳來瞧我,「怎麼了,囡囡」,他伸手模我懷里的小玉,小玉向來更喜歡他,抱著他的手指舌忝的津津有味,不一會兒便跑到了他那邊。
我搖頭,靠上蘭玉的肩,拉小玉的尾巴玩耍。
「囡囡,早些休息吧,我看那個天汐所惹的禍絕非他說的那麼簡單,天一亮我們就離開,剛才我說要幫他處理尸體,他說不願麻煩我,自己可以,你想想,若他真是個普通人,就算因為自保殺了人,又豈會那麼鎮定,還來和人閑談聊天,這個地方,那些人能找到一次便能找到二次,我們若和他一起,必定會被禍及」,蘭玉將我按倒躺下,替我蓋被掖好,像小時候一樣輕拍被子哄我睡覺,「你先睡吧,我去和老大夫講清楚這里的事,那些人若是再來,找不到天汐,必定逼問老大夫,他說不出來必定會有性命之憂,我們不能害了他。」
「那我們給他多些銀子,讓他另尋別的地方再開一間醫館」,蘭玉想的比我更深,他心地善良,听他前面的話,我已知道他的打算。
蘭玉微笑點頭,幽蘭玉淬一般的面容沒有天汐那般美艷,卻清逸絕倫,令人忍不住便想順他的心意,更何況他總是那般慈悲的替別人想的更多。
我將小玉抓回來,輕推蘭玉,「你快去快回,我暖熱了被窩,你回來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