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相離離開了,有些事是我無能為力的,我關好門窗,仍然蜷回榻上,我不願回去床上,攪亂那沉靜下來的輕紗。
若那是莫相離的夢,就讓它完好如初吧。
我因白日太過勞累,很快便睡著了,可天快亮時,卻被人叫醒來,夢園的掌櫃在門外通報,「小姐,有個小丫頭要見你,說是你的竊娘姐姐有請。」
竊娘?她怎會這種時候來找我?
我心中一凜,知道必定有因,急忙穿好衣服,打開房門,門外站著竊娘的服侍小婢,名喚小綠,我拉她進屋,「小綠,你家姑娘找我何事?」
「姑娘沒說,只說讓我請小姐過去」,小綠精神極好,一雙伶俐的眼楮骨碌碌轉動,打量著屋內的一切,他們服侍青樓姑娘的,也是晝伏夜出。
我想了想,從枕頭下模出匕首放懷里,隨小綠而去。那是我自從住進青蓮閣後買的,若是莫相離一旦不軌,我需自保。
竊娘知道莫相離每日派人跟蹤,可她依然來請,必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出了夢園,和小綠一起坐進馬車,急催馬夫,付過雙倍的銀子,比平日快了一倍到達青樓。
樓中依然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酒香靡人,此時正是青樓繁華時。小綠帶著我從側樓梯而上,一路避開醉客,徑直去了竊娘房間。
房內酒菜仍在,脂粉味濃,竊娘正不停踱步,見我來了,一把將我拉過,吩咐小綠在外守候,「妹妹,事情不好了,京城里不知出了什麼事,那官員不會來永城了。」
「什麼?怎麼會這樣?姐姐,你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可靠麼?」我急的緊抓竊娘的手。
「方才府衙有人來玩,我無意中听到的,听說幾日前府尹大人便得到了消息,命人收拾迎接儀仗,直忙到今夜才算完,那些個小官員累了幾日,便來消遣,我一听,急忙讓小綠去請你來,這可怎麼辦啊,妹妹」,竊娘眼眶竟紅了,她乃青樓女子,天汐口中的無情之人,可她卻是真心擔憂天汐,縱然她早已忘了如何愛。
「這……為何會這樣。」
「不過妹妹,我還听到他們說,那大官連夜趕回京城,怕是今夜便正好路過永城,所以,他們也不得回家休息,天亮還要隨府尹大人到城外迎一迎,送上什麼心意。」
竊娘兩眼放光,我已懂得她的意思,我腦中轉過無數的念想,最終決定,需要冒一次險了。
「姐姐,我這就出城去,一定趕在府尹大人之前截下那大官,姐姐,我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來,若是不能,你幫我照顧天汐,這……這是我從小便帶著的珠鏈,就當報答姐姐了」,如何舍不得,我也摘下了頸中項鏈,那是鳳哥哥送我的,就快餓死時,我也舍不得典當,可我這一去,攔阻官員之道,若是當真阻了什麼皇朝急事,怕只能填命,我只願若回不來,天汐在牢中也不要受苦。
我不顧竊娘的反應,放下珠鏈便沖出青樓。
門外馬夫還在,我沒時間解釋,將身上剩余的銀兩全給了他,讓他留下,自己騎了馬往城外飛馳而去。
我自幼學馬,雖然七年不曾騎過,但那熟悉的感覺依然在,馬背上的我,只是略微試探,便操控自如,順著當日我與天汐來時的路,狂奔。
黎明前,夜最黑。
我凝聚全部注意力,穿街越巷,樓台房屋從身邊飛過,沒有星月,唯獨風聲。
我從城門而過,果然有一眾官員等候,我不管他們,只往城外沖。
馬蹄聲在夜道之上異常清脆,像是小錘,一下下捶擊我的心,烈風刮疼我的頰,我無暇去顧,任發絲彌散。仿佛也預知了即將到來的艱險,蟲鳴蛙叫平息,我听到了,遠處有更多的馬兒馳騁而來。
我不顧一切最後催馬,沖上去,他們看到了我,我听到呵斥聲,我翻身下馬,翻滾中摔的渾身疼痛,我幾乎是摔到了那當中一人面前。
「大人……」護衛們齊齊搶出,舉劍刺來,我只來得及喊出那兩個字,便不得不滾地躲開,兵器的寒冷滲透皮膚,我忍不住哆嗦,我躲過幾劍,再一次沖向中間,「申冤……」,護衛們盡忠職守,個個口呼大膽刁民,恨不得將我碎尸萬段。
我原本就不曾習武,我躲得過第一次,第二次,躲不過第三次,一柄劍穿透我的肩頭,我吐血跪地,護衛們隔開我這狂徒,那官員急急越過,他不說一個字,他甚至不看我一眼。難道這便是皇朝臣子,父母之官麼?我急了,掙扎要追,可我顯然已經犯了死罪,他們要將我就地正法,第二劍穿透我的大腿,我痛徹心扉,那官員越離越遠,我已幾乎絕望,我救不了天汐,救不了天汐……
第三劍,劈面而來,我的眼被血彌漫,我終究撐不住,我閉上了眼。
我救不了天汐,救不了……天汐……天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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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並沒有暈過去,求生的**,救人的急切都不允許我暈過去,可我睜不開眼,我的臉被血彌漫,但我能感覺到,他們停止了攻擊,有人抱我起來,放到哪里,很快我察覺出,那是馬背,馬蹄聲激揚,塵土飛舞,糊上熱血。
「進城」,一聲簡短有力的命令。
我想,我並不會立即死去,雖然我並不知道原因,我想,那個聲音便是我要求的大官吧,他不急著處死我了?那麼,我便有機會求他救天汐了麼?
太多的未知,無數的不知道,唯一慶幸的是,一切還有可能。
我看不見,不知去往哪里,我問,沒有人回答,他們的速度比方才更快。
我們終于停下,我再一次被抱起,似乎是經過了長長的走廊,我最終陷于一片柔軟中,被褥上尚殘留陽光的味道,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然而,發出的聲音卻是如同瀕死的抽泣。
「阿琪,你一定要救她」,仍然是那個聲音,過後,有人輕柔的擦去我眼上的血,我終于可以睜眼,我看到一張和善的臉,他對我說,「不要怕,我不會讓你有事。」
那聲音柔和,像是春日的第一縷暖風,我覺得安心,我回他一個笑,他也對我笑,他的手指拂開我沾血的發絲,「好孩子!」
我的笑容更大,多麼熟悉的感覺,也曾有過那麼一個人,在我痛苦難過時喚我好孩子。
我安心,我相信這個叫阿琪的人,他不會讓我有事。
阿琪擦淨我臉上血跡,動手月兌我衣衫,我瑟縮,牽動傷口,他竟比我還緊張,他像個做錯了事急著補救的孩子,撅嘴吹向我的傷口,「好孩子,好孩子,不要怕。」
我不怕,只是……
「我只將你當傷患,裴大人這一行只有護衛,無婢女,若你執意,我倒是可以讓他們來」,阿琪唇角勾出促狹的笑,他故意逗我。
我搖頭,捉住他的衣袖。
「好孩子」,阿琪撕開我的衣衫,用潔淨的帕子 血,他一邊動作,一邊講給我听,「只是傷到皮肉,日後不會影響動作……腿上幾乎及骨,但我仍有信心,還你一個活蹦亂跳……只是,只是這臉……呀,不怕,先治好傷,你隨我回京城,再想辦法去痕」,阿琪對我安慰一笑,打開藥箱,拿出瘡藥,仔細替我涂抹。
那藥透心涼,如伶俐的精靈,鑽入皮膚,抵達傷口最深處,怯怯的舌忝舐,害羞撫慰,這必定是極珍貴的藥膏,它那麼輕易就除去了我的疼痛,給我慰藉,甚至我只會覺得有個頑皮的孩童在邀我玩耍。
我徜徉在那種微妙的喜悅中,阿琪除下我的髒污衣衫,替我蓋好暖被,開出方子,命人去替我煎藥。
「好孩子,你為何襲擊裴大人,方才,你不停喊著的是誰?」阿琪坐在床邊,他用一張娟帕沾了水擦拭我發上凝結的血塊。
「我……不是襲擊……我……救天汐……天汐……」
「他在哪里,你們將他如何了」,我不知道房中還有人,我被裴大人打斷,他抓我雙肩,用力搖晃。我痛的皺眉,向阿琪求助,可他卻還我愛莫能助的一瞥,「好孩子,你告訴裴大人實話。」
「天汐……天汐在牢中……他們不放……不放他……我沒辦法……我沒辦法……我求你……求你救他」,我已經懂得,正是因為天汐兩個字,裴大人留下我的命,他認識天汐,他擔憂天汐。
「牢里?什麼牢里?」
「永城府……永城府……」我做對了,我可以救出天汐。
「來人,立刻把永城府尹找來,不,你們去,直接去牢里,把他帶出來,至于那個府尹,讓他也嘗嘗大牢的滋味」,裴大人似乎頗為激動,在屋內不斷踱步,他說到最後那句時,我清楚的感覺到他的震怒,他一掌拍上桌面,桌椅搖晃。
我心內一顫,阿琪不贊同的說,「你還是先處理好這事,這里有我。」
「好,阿琪,你一定要保住她的命」,裴大人對阿琪,並不像對下屬,更像朋友。
「若不是你手下之人太狠,我又何須這般費力,人家是個小姑娘,這般不顧一切救那位,卻被你毀了臉,我看你如何向他交代?」阿琪擔憂的看我一眼。裴大人默然離開。
我卻並不覺得難過,我的選擇,原本就是冒險,我以為最壞會死,如今卻只是毀臉,可我救得了天汐,還有什麼比這重要?
似讀懂了我的心思,阿琪憐愛拍拍我頭,「好孩子,我騙他的,我必定能治好你,完好如初。」阿琪的笑,極溫柔,所謂醫者父母心,我想,他的病患必定自認幸運,柔能克剛,他能給人信心,給人希望,他打消絕望,消除困惑,于他,醫已不是術,而是道。
雖然極其困倦,但我睡不著,我等待著天汐的消息。可等待那麼難熬,我不停翻動身體,新血流出,阿琪卻不責備,只一遍遍替我清理,重新上藥。我感激,覺得歉疚,漸漸安靜,我試著睡過去,或許等我再睜眼,我便能見到天汐那美麗非凡的臉。
可我終究沒能睡著,有個人沖進了房間,他破壞了阿琪一再努力的後果,他一把將我抱到懷里,歡天喜地的歡呼,「遲兒……遲兒……」
「殿下,你難道想把她勒死?」阿琪從天汐懷中解救我,天汐滿臉驚訝,他看到了我臉上的傷,他一把抓起阿琪,「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遲兒的臉……」
「殿下,是我手下不小心傷了這位姑娘……」,門口的裴大人解釋,天汐打斷他,「是你,你竟敢傷她,我……」
柔果然能克剛,即將爆發的天汐,被阿琪輕飄飄一句話壓制,「殿下若執意要先弄清誰是誰非,我回房等待,只是,這孩子的臉怕是永遠如此了。」
天汐噤聲,瞪大眼楮朝我看了又看,他似乎懷疑阿琪的話,但他最終選擇相信,他撇撇嘴,沖出房間,也帶走了裴大人。
他可真是容易被騙啊,我心內好笑,可……殿下,阿琪叫他殿下。當今皇朝,只有皇子,才會被稱為殿下。難道……
我驚訝不已,瞠目結舌。我想我的樣子必定是極可笑,阿琪似乎想笑,但又覺得不便笑出來,他輕輕的別過臉,但那優美的唇線仍然泄露了他的秘密。
我不悅了,板起臉孔,「大夫竟然嘲笑病人,醫德……醫德……」
「壞孩子」,阿琪受不了我裝出的夫子樣,拍我的額頭,「我可不是大夫,不信你問殿下,我只是個小文書。」
「天汐他是……」我問。
「他沒告訴你麼?那你還是問他為好」,護衛送來煎好的藥湯,阿琪用銀勺盛了喂我。
我默然。我該如何問,若是願意相告,就不會隱瞞,若是已經隱瞞,再問有何用。初見天汐時,他身上有傷,一路相伴,總有追殺,他深陷大牢,受屈辱,被拷打,也不願曝露身份,若不是那位裴大人,他現在恐怕仍是我以為的那個莽撞明媚少年郎。我不怪天汐,我信他有緣由,若他不說,我便不問,我早已視他做朋友,朋友就不該相疑。
阿琪的藥,極苦,喝下幾口,我忍不住作嘔,像是早料到般,阿琪手指一勾,從掌中滑了什麼入我口,我咬碎回味,竟是果脯,甜膩的味道頃刻鎮住苦澀,剩下半碗藥湯,我很快喝完。
他怎麼會不是大夫呢?那般心細如塵。
那些藥,必定有安眠功效,我喝過不久,睡了在永城最美的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