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竹景到了景泰宮。我也見到了慕曉音鳳,他極為贊成蘇靜庵的想法,但說一切尚待安排,對哥哥的病情卻是一字不提。我覺得他似乎有什麼顧慮,幾次要問,但或許是有旁人在,他總是轉開了話題,我也不勉強,我相信他。自小,鳳哥哥對我來說便是如天神一般的存在,他是當朝國師,他是慕曉家這一代的大家長,實際掌權者,我相信他,可以讓穆天昀安全離開,此後長無憂。
定下此事後,我便安心按蘇靜庵的方子煎藥,日日必定按時服侍穆天昀服下。穆天昀對蘇靜庵一如既往,不熱情也不冷淡,那日要殺他之事,他仿佛已經忘記。而蘇靜庵也似乎已不記得,無事之時便在穆天昀床前吟誦佛經,穆天昀竟也不煩,只是總會在蘇靜庵如蓮花吐蕊的聲音中沉沉睡去。無論何種大乘佛經,對他來說似乎都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蘇靜庵卻依然日日如此,若論韌性,我所識之人中,無人可及他!
我因不用再扮作僧人,便著了輕便的衣衫,但光光的腦袋總是令竹景看得不自在,這孩子花了幾夜的時間,替我縫制出一頂極為好看的帽子,戴上之後,咋眼一瞧,仿佛一頂鳳冠在頭上,別致至極,就連慕曉音鳳看到了,也夸他手藝太好。
見到竹景後,我仔細詢問了天汐的情況,竹景回答,初初的一些時日,不見了我,天汐頗為著急,一開始,他以為我藏起來與他玩耍,找遍了駙馬府的每一處地方,後來,似乎明白我果然不見了,便開始發脾氣,不讓任何人近身,胡亂砸東西。是阿江,好不容易才安撫了他。之後,天汐生了一場大病,昏睡數日,莫瑤大公主請來阿琪才將他救醒。病愈之後,天汐倒是不鬧了,只是整日整日的發呆,望著極北的方向,似乎在等著誰。
「娘娘,王爺他是在等你呢」,相處的時日多了,竹景對待天汐較往日更加關切。
我听了他的話,心中既酸又疼,恨不能立即回到那個小王子的身邊,然而,不能啊!
「娘娘,我們不能回去麼?陳王的病,自有御醫料理,曦王爺日日都惦記著娘娘你呢,伏錦宮如今都無人打理,若是丟了寶貝可怎麼辦啊」,竹景趴在一張小桌上,雙手撐著兩腮,似是無意的說起。
可我心中卻是一凜。竹景向來與普通的小宦官不同,他自幼跟隨天恆身邊,雖身份為僕,但豐衣足食,各式珠寶玉器更是見得不少,他跟了我之後,每每有什麼賞賜,也不如其他宮婢宦官般的小心謹慎收藏,因為天恆的寵愛,在竹景自己的心中,他與旁的宦官侍婢是不同的,何時他擔心起伏錦宮中的寶貝會丟失這種事來?況且雖然我與天汐都不在,但伏錦宮中仍然是侍衛林立。如今內宮防衛由天恆掌管,若是真的會丟了什麼物件,怕是有失秦王威信。
那麼,竹景此話是何意呢?
我略微沉吟,恍然大悟,是天恆。
若我回到伏錦宮,定然會查看那空白聖旨是否安然無恙,竹景就在我身邊,防不勝防……原來,他打的竟是這個主意。想來天恆必定對竹景有所交代,這番話倒不一定是他的授意,但竹景心急,卻是泄露了本意。
我對竹景笑道,「我這個樣子,如何回去?曦王爺看到必定嚇壞,就是被皇上皇後知道了,也難逃罪責」,話雖如此說著,我的心中卻是一片愴然。我待竹景不薄,他卻只是一心向著天恆。他忠于舊主,我不怪他,可他竟也開始算計于我,如何能讓我心中好受?
竹景許是瞧見我臉色有異,心虛不已,左右模了模桌面,慌慌張張的說了一句,「我去瞧瞧靜庵大師是否需要幫忙」便一溜煙的跑掉了。
看著這孩子踉踉蹌蹌幾乎絆倒的身影,我又心軟了,他……不過是對天恆太過忠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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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景離開後,我回到內殿,穆天昀正倚在床頭翻看一本書籍,我拿了一件外衫替他披上,瞥見那書名似乎是什麼傳記。
穆天昀轉過頭來,指著書上一處道,「你瞧,這書里講喂養白鶴也有一番門道,每只白鶴對食物的偏好有所不同,若是自小訓練,天長日久,只是從食物的細微區別上便能操縱白鶴做出許多事來……」
「哥哥,難道你竟要養鶴為樂麼?」雖然天汐曾說,穆天昀讀書甚雜,並無專攻,但我怎麼也無法相信,穆天昀忽然變成了如蘭玉般的山林間梅妻鶴子的男子。
穆天昀搖搖頭,「你曾對我講過,你與蘭玉養了兩只白鶴叫小左小右,之所以取此名字,皆因每次取食時,他們必定一只只食左邊之食,一只只食右面之食,縱然來時方向錯了,也必定小左轉到左邊,小右轉到右邊……」
「對啊,如今也不知他們怎樣了……」我喃喃低語,忽然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那並非偶然天成,而是……」
「是啊,傻丫頭,你的師兄從尚未見到你時,便已經開始打你的主意了」,穆天昀開懷而笑,捏捏我的臉頰。
我撅了下嘴,忽然想到以往的許多疑問,「哥哥,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呢?師兄他真的是你所安排?我跟師父入山是否也是你的意思?還有爹爹娘親,他們如今究竟身在何處,可是安好?」
「丫頭……」穆天昀定定的看著我,嘴角勾起一個飄渺的笑,他的聲音也如輕煙般化入了虛無。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以為他會將一切都對我講明,他會解除我這麼久以來的疑惑,因為,他的眼神是那麼的急切又是那麼的憐憫,仿佛在告訴我,他不忍心見到我有任何的煩惱,然而,長久的靜默之後,他卻閉上了眼楮。
我一把抓住穆天昀的手腕,想要追問到底,可我終究沒有開口——我看到穆天昀的喉結正劇烈的上下滑動著——他,正在竭力隱忍著什麼吧!
不論如何,我不願他更加難過!
書籍滑落穆天昀的手中,跌到地上,我彎身撿起來,這才發現他的手抖的那麼厲害。我咬了下唇,撢去書上浮塵,放到他的手中。他痙攣般的劇烈抖動了一下,然後緊緊握住,翻身蜷縮到了床上。
我不再說話,展開薄被替他蓋好……
「姐姐……」這時,身後傳來蘇靜庵的聲音。
我回轉身子,他手捧藥碗,小嘴微張正要說什麼,我急忙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蘇靜庵點點頭,跟隨我走出了內殿。
「這藥先溫著吧,等他醒來再送進去」,雖然我不知道穆天昀此時是否能睡著,但我想他必定是想獨自一人安靜的待著的。
「姐姐,我察覺到最近這景泰宮外有些可疑的人」,蘇靜庵將那藥碗放到黃泥小爐上,隔水溫著。
「是宮中侍衛麼?呵,秦王大概不放心我們吧」,我太了解天恆,他說什麼都可以給我,然而,他給我的一切卻只在他的允許範圍之內,他不會放穆天昀離開,他也知道我不會對他如此要求,我與他,縱然再回不到從前,卻也默契的不去觸踫彼此最後的底線。
「不,並非是侍衛」,蘇靜庵這個少年,一旦小心翼翼起來,就連說話也刻意壓低了聲音。若要做一個間者,他可是不能合格呢!
「莫非是宮婢?」
「不,似乎不是中原人士」,蘇靜庵歪著腦袋遲疑,這話說的只有七分肯定。
我不由得一驚,心中忽然想到什麼,但那思緒卻是一閃而過,我還來不及弄清是什麼,已經煙消雲散了去。
「靜庵,此事不要聲張,一切如常,我自有主意」,景泰宮、陳王穆天昀,究竟隱藏了多少秘密,天恆不放他,還有誰也不讓他安好平靜?
如今,京城已是深秋的季節,處處黃葉飄落,枝草凋零。一年四季,我最喜歡的是春季。往年,每到冬季,我總是數著日子來過,師兄常常哄我,冬天過去春天就會來到。然而,冬尚且未至,如何去盼望春的到來?
穆天昀,他何時才能靜好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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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風清月朗,秋蟲在草間鳴叫,奏出最為靜謐的樂曲,星光點綴在枝頭,仿佛一個個未完的迷夢。
我坐在景泰宮廊柱後的地上,百無聊賴的數著頭頂一片天空的星星。秋高氣爽之時,夜空高遠,星光燦爛,美的令人迷醉。此時,北疆的夜空,也與京城的相同吧,師兄一定已經知道了我的離去,必定也瞞不住莫相離與獨孤凌迦。此時,那里是否已經亂了套?我不在,有誰可以節制獨孤凌迦?莫相離算計精明,可終究無官無職,我又留給師兄諸多煩惱了吧!我,終究並非是那指點江山的男兒,我,終究只願守住自己的小家。
這是我的選擇,不論多少次的面對。
所以,為了那份守護,我也可以機關算盡,心狠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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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至中天時候,穆天昀早已睡下,蘇靜庵和竹景也已經安歇,整個景泰宮一片靜謐安詳。監視也需要換班,此時就是最好的時候。
而我,早已從地道離開了景泰宮,等在離開景泰宮必經的道路上。
我趴在矮樹叢中,一動不動,這守株待兔的功夫我可是從小練就的。還記得兒時在山中,為了捉到一只野兔子,為了瞧瞧獐子長的什麼模樣,為了看看我設下的陷阱是不是真能捕捉到野獸,在雪地里一動不動趴上兩個時辰的時候也是有的。師父常說,我是驢性子,只欠被逼,若是逼到了急處,什麼事都能做出,什麼苦都能忍下。
我其實並不大明白師父的意思,人若未被逼到急處,又何須苛待自己,人若被逼到急處,自是竭力來拼,這與驢的性子又有何干系?
不過,管他驢性子還是騾性子,我是一定不會讓人再傷到穆天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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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細微的窸窣聲之後,道路上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個穿著侍衛衣衫的人,高鼻深眸,的確並非中原人士。他似乎並未料到有人隱在暗處,並不在意,只是匆匆的越走越快。
我瞧他衣上不少枯草,發上都是夜露,必定是那監視景泰宮的人沒錯。正要追上去,卻見遠處來了一隊侍衛。
「站住,是什麼人,這麼晚了在這里做什麼?」那隊侍衛攔住了那人。
那人並不回話,只從懷里掏出一塊牌子遞給侍衛頭子,侍衛瞧了瞧,急忙彎身行禮,「小的失禮,望大人見諒。」
那人擺擺手,收回牌子就要離開。
侍衛頭子殷勤的點頭哈腰道,「皇後娘娘若是還有差遣,大人只管吩咐小的去做,小的一定盡心竭力……」
侍衛頭子的話尚未完,那人已經走遠,全然已經當他不存在。侍衛頭子說完話在那人轉頭的一瞬,無聲的啐了一口,眼神表情陡然變的極為不屑。
呵,宮中處處勾心斗角,陽奉陰違,我倒是見識了。不過侍衛頭子的話卻讓我知道了幕後之人——竟然是皇後!
……
我不明白……
皇後是穆天昀親母,她如今能夠穩坐後位,一半是因曾對當今皇上為帝有功,一半則是因為皇子穆天昀。可穆天昀卻非是皇上親子,若此事敗露,人頭落地的又何止是穆天昀一個人。皇後不惜殺我,為的也是滅口吧。那麼,如今穆天昀身體里的無生之害發作,皇後關切可以理解,卻為何要命人監視景泰宮。
我又在矮樹叢中趴了許久,這才起身回了景泰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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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將此事告知了慕曉音鳳,他頗為在意,沉吟許久,叫我做好準備,隨時離宮,另一邊,卻讓蘇靜庵開了近半月的方子,讓竹景去御藥房領藥回來煎煮。
我知道,他這是障眼法,他比我更加了解這皇宮中的每一個人。
看著慕曉音鳳鎮定的無暇臉龐,我忽然覺得無限感激,感激這麼多年來,還有他陪在穆天昀的身邊。背負著身世的秘密,身處禁宮之中,步步驚心,難怪要靠著無生才能得一夕安睡。初入宮時,他才多大?八歲的孩子,害怕無處說。他在宮中全無倚靠,這些年單憑功績得到人心。是否在夜深人靜之時,也曾顫抖的想哭。
這個皇宮,能給人的除了榮華富貴還有什麼?而交換那份榮華富貴,我們失去的又是什麼?我們失去的那些,真的是金銀珠寶能夠計量?
慕曉音鳳曾說,他只盼走出這個牢籠,自由自在行走天地間。大概,穆天昀也不作他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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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從來要的就是那兒時便有的簡單願望——家和、親和、情和、人生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