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畫眉 此去經年

作者 ︰ 蘇月靈汐

洛神宮,無論多少次來,當先領受到的便是富麗堂皇,驕奢婬逸。

怪的是,此次宮中除了皇後和徽娘,別無他人。

「下去吧」,皇後一聲令下,侍衛們齊齊退下,並將宮門關閉。

剎那,偌大的洛神宮陷入一片暗影之中。

我心中微凜,陣陣寒意襲上心頭,不由得更抓緊了穆天昀的手臂。

「母後,你讓兒臣前來,是有何事麼?」穆天昀朝皇後微微拜下。

「昀兒,你與曦王妃如此親密,若是被旁人瞧見了,恐怕不妥」,皇後極緩慢地從座椅里站起來,拿過桌上一只玉壺,斟出兩杯茶,「這是海商從外域采買來的新茶,據說是用一種名為玉蝴蝶的花朵制成,听聞昀兒近日常有夜咳,此茶止咳生津,曦王妃與昀兒同飲一杯如何?」皇後的話音將落,徽娘恭恭敬敬的將兩杯茶端到了我與穆天昀跟前。

我伸手去取,手肘忽然被撞了一下,只見穆天昀仔細看了看兩杯茶,飛快的一並都喝了,「兒臣的確夜咳難耐,既然母後這茶有此神效,就都讓兒臣喝了吧。」

穆天昀,他怕茶里有古怪嗎?

皇後笑起來,「昀兒,你也太失禮了,不論如何曦王妃是你的弟媳……」

「此事無妨,陳王原是皇子,陳王口渴,我自該相讓,皇後無需責怪」,我已明白此中就理,自然是幫著穆天昀。

「呵,曦王妃好厲的一張嘴」,皇後陰冷的抽動了下嘴角,又揮了揮手,一旁的徽娘立即端出一只精美的食盒來,「既然曦王妃不喝茶,那吃點心吧!」

像是怕又被穆天昀奪了去,徽娘繞到我的一旁,姿態是從未有過的恭敬,倒讓我誤以為那個老女人多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孿生姐妹。

我笑了笑,並不動作。

「怎麼?怕我下毒嗎?」皇後一聲冷笑,對徽娘招手。

徽娘又恭恭敬敬的將點心盤子捧回皇後身邊,皇後玉手一探,取了一塊放入口中,「瞧見了嗎?曦王妃!」她這話雖是對我說的,眼楮卻別有用意的盯著穆天昀看了很久。

穆天昀面不改色,淡定從容,「母後要兒臣過來,不知有何事,若是沒什麼緊要的,我與國師尚有一約!」

「國師?他現下正忙著呢,沒空應付你們!」皇後嫵媚一笑,容姿傾絕動人。

怎麼?我聞言卻是一震,難道慕曉音鳳他被皇後……

「母後此話何意?」穆天昀問的倒是閑適,可他挨著我的手臂卻是幾乎察覺不到的僵硬了一下。

「你以為這個天下,還有誰能差遣得了國師大人……」皇後忽然幽幽的長嘆了一聲,聲音中的惋惜,揪得听者也哀憐。

然而,皇後豈是憐憫之人?

我與穆天昀都知道,那地道之外,慕曉音鳳不是不來,而是來不了了啊!

穆天昀低下了頭,「原來是父皇」,他嘴邊分明噙著的是笑,我卻似乎听到了絕望。

絕望,這是我從不曾從穆天昀的身上感受到的情緒,縱然是無生之害將他折磨的日夜不成寐時,也不曾有過。

然而,此時,竟是何樣的真相,令他絕望了呢?

皇上?是皇上麼?

方才,在地道之中,他還讓我毫無辦法之時,便求皇上。穆天昀,我的哥哥,他是打心底里相信著那個九五至尊的吧,然而,此時,那個帝王天子卻用行動告訴了他,他不許他離開。

「昀兒,來,來……到母後身邊來」,皇後玉手微招,徽娘適時地搬來了兩張椅子。

我看向穆天昀,見他並無反對之意,便扶他坐下了。

皇後勾唇,微微的笑了笑,那笑是極慈愛而憐惜的,她抬手模上穆天昀的臉頰,輕聲道,「昀兒啊,昀兒……母後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我看到了什麼,皇後……她的眼中竟然升騰起一層薄薄的水霧,兩眼水汽氤氳,仿佛隨時都會掉下淚來。

這……

穆天昀任由皇後撫模,仿佛天下間最為乖順的兒子,然而,那嘴角勾出的卻是略帶譏諷的紋路。

這母子兩人,心是陌路。

「母後,兒子如今的身體,恐怕再也不能替你辦事了」,穆天昀用力抓住我衣袖的一角,猛地一陣咳嗽。

我心中抽疼,左右四顧,也不管合不合禮數,取了皇後跟前的茶盞,喂他小心喝下幾口,再撫背替他順氣。

皇後驚訝的張大嘴,定定看著穆天昀,仿佛看到了什麼極不可思議之事。

怎麼?她竟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兒子已經病成這個樣子了麼?

就在方才,她說,她只剩他了。

喝下茶水後的穆天昀,抬起衣袖擦擦嘴角,忽然左手一攬,將我拉的半側到了他身後,「母後,何須如此詫異,無生的藥力與藥理,母後難道不是最清楚的麼?」

穆天昀不無諷刺的話,讓我詫然大驚,難道……

「昀兒,母後是為你好啊,你整日整夜的不睡覺,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為我好,是啊,母後的確是為我好,所以才向父皇請求賜藥,要了無生來讓兒子能夠夜夜都睡得著……果然是天下最好的母親啊……」穆天昀的話,幾乎像個重錘,一擊擊中我的心底。

無生,竟然是皇後請求皇上而賜。

「母後可知,兒子為何夜夜都要靠著無生才能睡著?」原本愣愣的穆天昀,忽然天真的咧嘴一笑,轉頭看向我,他的模樣像極了一個第一次走出家門,遙指花間彩蝶的稚氣孩童。

然而,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心中只有說不出的難過。

皇後不語,吃下一塊點心後,娉婷而起,從一直精致華美的描金盒子里捏出了一些淡紫色的香塊放到香爐之中。隨著輕煙裊裊,一股若有似無的淡香游曳到鼻端。

穆天昀愣愣的歪頭,幼獸般皺起鼻尖嗅了嗅,「一個母親,究竟要對自己的孩子做出什麼樣的事,才會讓他永遠不能倚靠自己的力量睡著呢?」他無比困惑的皺了皺眉,滿臉是尋不到答案的迷惘。

他忘了!

我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也無法去想象那個答案,皇後的手段我雖不曾見過听過,但單單只是與她初遇之時的經歷,已足夠讓我膽顫心驚。

十數年,以穆天昀如此堅韌之人也不得不靠著藥物才能閉眼,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還是一直在發生著什麼?

而終究發生了什麼?他卻忘了。他逼自己忘記,還是真的能夠忘記,然而,記憶可以剜去,痕跡卻長留了下來。

一切,無可言說。

無可言說這四個字,究竟有著多深的哀痛,幾乎是不可說的。從來,穆天昀都很清醒,清醒的看著至親在時光的流轉中,如何毀掉他自己。他陰冷狠毒,卻常常微笑,他微笑著,在歲月的流失中看著自己如何被毀掉。

「這皇宮之中,人心是鬼域,花朵是荊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啊,昀兒……」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母後是為我好的……可是母後……母後為何要害爹爹娘親,母後答應過我的……答應過我的……母後為何容不得丫頭,為何容不得她啊……」一聲聲,一聲比一聲輕,一字字,一字比一字重。

往事翻騰在心間,我陡然明白了許多的事,然而,縱然親身所受,也不及眼前這人的痛來的裂皮蝕骨。

穆天昀深深彎腰,雙臂緊抱自己,牙齒在唇上留下雪白的印子,血珠子一顆顆滾落如淚。

原來,我才是讓他步步受阻的威脅,原來,從來我只是他的負累。我記起了當初與他廝打,他說,「此前,往後,怕是只你一個人敢對我如此!」

是啊,此前往後,他有多少的痛,都是因我而起?

誰言寸草心?是否他也曾盼著心也麻痹,不必去推敲母親真實的心意。

唯有將心狠狠的裂成了兩半,才听得懂那話其中的愛憐與哀痛。

此前,往後,怕是也唯有他一人如此待我。

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難過,佛祖慈悲,讓我終于知道了真相。

浮生如夢,今日過去的種種,豈是一句責問,一滴眼淚就能挽回補償的了,他的未來並沒有太多,那僅有的珍貴,何必浪費于糾纏舊事?若他已經忘記,記起就是最狠的毒藥。

我伸出手去,一一接住了穆天昀嘴角墜落的血珠,替他擦淨了臉頰,扶他離開。

哥哥,我們離開這不快活的地方。

此去經年,良辰美景,賞花望月,焚香听曲……丫頭陪著你。

「昀兒,你真的要拋下母後?」那個身為母親的人,在身後殷切呼喚。

然而,身為兒子的那個,卻走的更加決然。

「呵……呵呵……你為何總為了旁人,不要母後?」那個應該母儀天下的女子,清淺的笑聲,仿若春日碧水潭中的水波,一圈圈一層層很是輕易的就蕩入了人心。

可隨著我的手臂推上宮門,那醉人的笑聲陡然變的尖厲,「我才是你最親的人,我才是……」

隨著那一聲「是」字音落,我只覺心胸一震,仿佛一把巨錘猛地敲擊上肺腑,然後是排山倒海的洶涌血腥沖上喉間,鮮血如雨,噴濺上宮門,又稀稀拉拉流了下來。

穆天昀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看著近在眼前的血雨溪流。

他忘記了來扶我,我攀不住他的手臂,軟軟倒地,意識混沌之前,我听到當今皇後的聲音如夢中詛咒,「你離開,她就死!」

原來如此,我永遠是那個人邁不開步子的阻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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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躺在一片堅硬之中,身上似乎覆蓋著什麼,我看不到,也動不了。

裊裊輕煙在鼻端輕繞,我只听到有什麼重重磕上地面的聲音。除此之外,世界靜謐。

一聲、兩聲、三聲……

那聲音一下比一下悶鈍,仿佛有什麼正漸漸消失在這現下我唯一听得見的聲音里。我仍然不清楚那是什麼,只是覺得隨著那聲音的每一下響起,心中都是一陣無所適從的空茫。

我記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我中毒了,是皇後下的毒,可我沒死,我如今醒來,卻是不能動不能說,不能看只能听。

天下竟有如此奇怪之毒?

皇後,想讓我听的是什麼?

一下、兩下、三下……

皇後呢,她在哪里?

穆天昀呢?哥哥他又在哪里?

一聲、兩聲、三聲……

忽然,有人闖了進來。

「起來……起來……你給我起來……」這,是慕曉音鳳的聲音呢!

他是在叫誰起來?

那悶鈍的聲音中斷了,但只是短短的幾個瞬間,又繼續響起。這一次,縱然看不見,我也听懂了那是什麼——那,是有人在磕頭呢!

一聲、兩聲、三聲……

一下、兩下、三下……

「起來,你听到沒有,起來,起來……」慕曉音鳳的聲音破碎而憤怒,我甚至無法想象此時他臉上的表情,自小,他是我的鳳哥哥,天神一般美好的存在,長大後,他是國師慕曉音鳳,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他這般又是憤怒又是顫抖,為的是……為的只是一個人吧!

哥哥,我的哥哥!

他為何這般,為何這般?

「她已經不在了,你還磕什麼頭?她讓你磕一千個,你就真的磕一千個?若是磕完,她仍是不肯救遲兒怎麼辦?這麼多年了,你難道還不知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是在折磨你啊!」

哥哥,我的哥哥!

我動不了,就連淚也流不出,然而是否正是因為如此,我的心,才嘗到了腐蝕的滋味。

親恩大如天,可是我的哥哥,他的母親……

痛啊,真的好痛,比痛徹心扉還要痛!

磕頭的聲音……一千下……我沒有听到第一下,也不想听到最後一下,我盼望時光可以流逝的快一點,與這相伴的痛苦能夠早一些結束,又盼望時間能夠就此停頓,我怕就在下一聲里,自己就會死去。

哥哥,我的哥哥!

殺了我吧!

「你……你再這麼不听話,我都不想愛你了,一輩子不愛……」慕曉音鳳,這位天下至尊的國師,他也沒有辦法了吧,話雖這樣說著,他的聲音卻哽咽了。

可是,那聲音並沒有停止……一直延續……延續……

慕曉音鳳沖到我的身邊,單手扼上我的頸,「你起來,起來啊,不然我殺了她,現在就殺了她……」一個俯仰天地的男子,該是要多麼難過與無能為力,才會以他人的性命來相威脅?鳳哥哥,他的手,在顫抖,每一下用力,都是碎落了的真心。

他終究是不會傷害我的,真是個笨蛋國師啊,面對天下蒼生、國運翻覆也是處變不驚的人,此時卻像個無助的孩子。那只一個用力就能擰斷我脖子的手,終究也慢慢垂落了下來,鳳哥哥,趴在我的肩頭,嗚咽的如同被打怕了的小獸,殷殷切切只想尋到一個安心安全之所。

然而,哪里能夠啊!心安處才是家。他的心已不在自己的胸口,而是隨著另一個人一下下的磕頭,變的血肉橫飛。

無奈!

世人都道最是無情帝王家,可又有幾人知曉,那最是無奈,也在帝王家啊!

我已不知道痛,也從未有過淚,我的生命里,此時往後,永遠都會有這空洞宮殿里聲聲不斷的磕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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