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大軍回京,北疆事務交回鎮北侯處理。
而我,親率一萬士兵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要在消息傳回京城之前,布置好一切。
蘭玉隨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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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城的那一日,天空下起了小雪,雪花紛紛揚揚落滿整個天地。因為是初雪,天地並未盡皆染白,萬物尚有原本的顏色,卻正是因為如此,冷暖對比是那般的強烈,寒意不自覺的便爬上了心頭。
立馬站在北城門外,我抬頭望了望天,雪片落到睫上,很快便融化。我模模自己的臉,陡然拔劍向天,「進城!」
皇朝法令,帶兵入城者,形同謀逆,誅!
可我依然帶兵進了城。
皇朝的京城百姓,生在天子腳下,何曾見過如此陣仗,原本繁鬧的街道頓時寂靜到落針也能听見。京畿城防,早有人飛馬去稟告秦王,現今,除了他,任何人不敢攔我。
國師在旁,饒有興致的看著每一處每一角,看到高興處便小聲喚我,要我也去看。他喚,「阿昀!」
我想,他一定曾經無比希望能和那個人這般走在長街之上吧。
對他的難過,我無能為力。
我至始至終觀察著四周,我想知道天恆會如何應對。
很快,我便知道了他的答案,他親自帶領京中防務之兵將我攔了下來。
「二哥得勝歸來,可喜可賀,請二哥隨我覲見父皇」,就在天恆這般說著的時候,他身邊的士兵已經不動聲勢的將我圍了起來。
鳳哥哥在一旁嗤笑,懶洋洋的斜倚著,指點身邊一名親兵去替他買街邊的泥人,「要那最好看的。」
天恆似乎也意識到所謂的覲見父皇的說辭對知道宮中詳情的國師無用,有些自嘲的笑了下。
我身邊的親兵沒得到命令,沒有任何動作,可他們個個皆是一觸即發,全然不畏面對的數倍于他們的兵馬。
鳳哥哥的藥能讓我的聲音改變,那只能瞞過並不熟悉陳王的眾士兵,可鳳哥哥的藥不能讓我的聲音變的和哥哥一模一樣,又怎麼瞞得過對面的天恆。
我不語,高深莫測的看著他。
天恆也極有耐性,微笑著靜靜等候。
一時間,長長京畿大道,只聞落雪之聲。
「好了,好了,都呆在外面做什麼呢?回去吧,有什麼事回去再說」,鳳哥哥拿著兩只泥人,饒有興趣的擺弄著,他並不管是否有人回應,揚了揚韁繩,□的馬兒便邁開步伐,往那皇城的方向去了。
我笑了笑,驅馬跟隨。
我篤定,天恆不會阻攔,我太了解他的自信與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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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後,我第一個去覲見了當今皇上。
「昀兒啊,你回來了……」皇上艱難的從龍床上坐起,只是這極為簡單的一個動作,也需要三個宮婢來扶,「你們都下去吧,朕有話要同昀兒講!」
頃刻之間,皇帝的建明宮便只剩下了我與當今皇上。
「昀兒,過來吧,到父皇身邊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
「兒臣遵命!」
我坐到龍床邊上,湊近皇上。他果然認認真真的打量起我來,當然,我也在看他。這個九五至尊的男子,縱然纏綿病榻如此之久,容顏憔悴不堪,卻依然有著不可漠視的高貴氣度。
「昀兒啊,朕听說你帶著一萬士兵進了城,而且你的其他兵也在日夜兼程的趕往京城。」
「是啊!」
「昀兒,這開國法典里便言明了,除京城禁軍之外,帶兵入城者……」
「帶兵入城者誅」,我輕聲笑了起來,「可是父皇,可否替兒臣解釋明白,這一個‘誅’字究竟為何意?兒臣記得皇朝法紀,只有誅三族,誅九族的誅法,可是不論誅三族,誅九族,父母兄弟皆是逃不過的啊!」
「大膽!」皇上尖聲厲喝,一掌拍上龍床,威嚴逼人。
然而,畢竟龍體大恙,這一聲吼換來的是陣陣咳嗽渾身哆嗦。
我並無憐憫,也不勸慰,只是冷冷的看著眼前人,他白發蒼顏,像個慈愛的長者,可那身體里的,卻是鐵石心腸。
「呵呵……好……好……昀兒,你說,你要什麼?要皇位麼?」皇上止住咳嗽,氣喘著問我。
「父皇,你以為天下最珍貴的是什麼?」
「我問你,要什麼?你是要這個皇位嗎?」
「父皇,兒臣認為這天下間最為珍貴的是血脈至親、心愛之人。你說對嗎?」我緩緩的撫模腰中佩劍,心中百般滋味,那是哥哥的佩劍,陪著他的時間最為長久的一樣東西。
這世間,最為珍貴的是血脈至親、心愛之人。這麼多年,哥哥有親人不如無,有愛人不得相守。涓涓之味、刻骨之痛,每一日都折磨著他,所以我的哥哥,才需要那無生,需要那無生來換的片刻安睡。
那是什麼滋味,我永遠無法得知,可我卻永遠記得,洛神宮中那一聲聲的磕頭之聲。
「父皇,不如你告訴我,為了你兒子的皇位,你願意拿什麼來換?」,我拔出佩劍,無意的緩緩揮舞,皇上當即臉色慘白,半倒回他的龍床。
「你說什麼?」
「父皇,你還記得當日對我說的天地不仁那番話嗎?」我輕彈劍身,那劍發出龍吟之聲,聲聲飄遠,仿佛哥哥在喚我丫頭,「父皇曾經說過,天地並非不仁,只是放手眾生而為之,不偏頗,不拘束,一切任其各安生死,此為真正的仁慈。那麼父皇認為,生為天子的你是否也該如天地不仁這般的大仁大愛?」
「你此話何意?」皇上已經懂了,可他不肯妥協,仍在做著最後的掙扎。
「兒臣的意思是,以此時的實力,父皇認為誰才是最合適的皇位繼承人之選呢?」我握劍一揮,龍床上的帷幔落下一大截。
皇上瞪大眼楮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你要的是皇位,妄想!」
「父皇,你真的這般認為嗎?」我的劍尖陡然指向皇上的喉嚨。
這個天下至尊顫抖如麻,卻很快鎮定,大喊,「來人啊,來人啊!」
「怎麼,想搬救兵嗎?父皇可以盡管叫,看看會有誰來救你?」我止不住冷笑,膽敢行到如今這一步,難道我竟會無後備而來?
「你……你不是昀兒……你究竟是誰……昀兒不會這樣對朕……昀兒不會……」,皇上再沒了昔日皇威,連滾帶爬躲到了龍床的最里頭。
呵,總算明白過來了啊!
我哈哈大笑,「是啊,皇上,你的昀兒不會那樣對你,可是,你又是如何對待你的昀兒的,你給他無生,讓他沒了生機,你明知他不是你的親子,還是百般利用,你利用完了他,又無視皇後折磨他,是啊,你的昀兒不會這樣對你,可是我會」,我怒斥眼前之人,用力揭下臉上面皮,戴了一年的東西,終于離開了我的臉,分離的痛在這一刻讓我痛徹心扉,仿佛那一年前的滋味一般。
「是你……是你……竟然是你……」
「是啊,皇上,是我,就是我……」
「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皇上,你說我要做什麼?我自然是要替兄長報仇啊,你不是愛惜你的穆氏江山嗎?你不是跟我講什麼天地不仁嗎?我告訴你,我的十萬大軍就在城外,只要我一聲令下,你的江山就要易主!」
「你這個女人,這麼狠毒,竟敢……竟敢……」
「竟敢什麼?我有什麼不敢的,怎麼?只許你那般對待他人,便不許他人這樣對你?這是聖旨,你最好立即寫下傳位詔書,否則,不用等我的十萬大軍進城,我現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我劍尖一抖,已經劃破了皇上頸間皮膚。
這個九五至尊,頓時嚇的再沒了任何一點王者之威,萎縮成極小的一團,但他並不言語,也不動作,死死咬著嘴唇,他在做著最後的掙扎。
「皇上,你的身子你自己知道,我既能在此時還朝,必有把握,就在我與你說話之時,天恆已經被擒下,今日若我拿不到傳位詔書走出建明宮,那麼,穆氏便只剩你一人,你就守著你的皇位吧,只是不知你是否能夠萬壽無疆!」
「你……你……」恐怕這一生都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皇上當即喘的說不完整一句話。
我心中一凜,就要前功盡棄,只好狠狠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疼痛讓我堅定,此時千萬不能退卻,不能!
「皇上,我保證,只要你寫了這傳位詔書,天恆還有天汐都會完好無損的回到你身邊」,我一字一頓。
「我若寫了,你還會留他們性命嗎?我相信恆兒,恆兒一定能奪回屬于他的一切!」
呵,還算不糊涂!
「呵,你以為你不寫我便沒有辦法了嗎?你看,這是什麼」,我從懷中模出了當日大婚哥哥送我的空白聖旨,這聖旨雖然印在先,將要寫上的字在後,可這放眼天下,有幾個人敢來細看聖旨,再者我的十萬大軍就在城外,滿朝文武,整個穆氏皇族,又有幾人敢輕舉妄動。
「你……你這個女人……竟然……竟然……」皇上一陣顫抖,吐出一口血來。
「來人」,我當下一慌,傳人進宮,「請御醫。」
「怎麼?你不是盼著我死嗎?又假作好心傳御醫,你就不怕我將你的真面目公諸于世?」
「你不會,就算你以為天恆能夠重掌乾坤,那麼天汐呢?你就不怕我對他怎麼樣?我要的很簡單,我得償所願,便會永離此處!」
我言盡于此,希望這個老人能夠明白,方才的一番話,不過是女孩兒任性,出一口惡氣罷了。
可是,我不得不防。
離開建明宮時,我吩咐我的士兵嚴加守護,以皇上有病在身為由,不許任何人打擾,就連皇後也不例外。
雖然這宮中禁軍已經落入皇後手中,可我帶回的士兵個個皆是身經百戰,以一敵十不在話下,再者,只要我頂著穆天昀的臉,以我如今手中的兵力和在朝中的勢力,皇後恐怕對我的任何舉動都不會有半分置疑。
那麼好,正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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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日,陳王即將繼位的消息傳遍了宮中朝堂,天恆多次前來景泰宮與我相見,都被我以各種借口避開,听聞他也曾到過建明宮,可都被我的侍衛攔了下來。
而當今的皇後娘娘,正在大張旗鼓的準備她唯一的兒子的登基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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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後,忙的不亦樂乎的皇後到了我的景泰宮。
「昀兒,昀兒,呵呵呵……呵呵……昀兒,來,讓母後瞧瞧,在北疆呆了一年,可有消瘦?」我已回宮十日,她此時倒想起了她的兒子來。
我微微一笑,並不應答。
「怎麼了,昀兒?」皇後頓了頓,笑道,「母後知道昀兒在憂愁些什麼了,母後這就去找你父皇,讓他快些下旨,好了了昀兒的心願!」
我笑著點了點頭。
「好,母後這就去,這就去……」這個口口聲聲要來看兒子的母親,一陣風似的又離開了。
她真的看清她的兒子了麼?
她前去求旨,真的只是為了了卻她兒子的心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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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皇後果然請來了聖旨。
三日之後,穆氏皇族齊聚,國師在洛神宮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近年身染惡疾,無力國事,然社稷宏圖,國不可一日無主,思天下蒼生,黎民福祉,朕每每心憂,朕之三子仁德公孝,多年建功,于國于民皆是不可多得之選,朕意傳位三子秦王天恆,諸臣當勉力輔佐。欽此!」
「兒臣領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領旨!」
眾人跪拜。
然而,卻有一個極不和諧的聲音,回響在大殿之中,「什麼?什麼?」皇後在頓悟的那一刻聲嘶力竭的大喊,「慕曉音鳳,你敢篡改聖旨?這皇位是我的昀兒的,是我的昀兒的!」
「來人,保護皇後」,天恆伺機招來侍衛,將皇後重重圍住。
「恆兒,你膽敢對本宮無禮,昀兒,替本宮將他拿下」,可惡的女人,總是在用得著的時候才想的起他的兒子。
可悲的女人,她不知道她即將到來的命運可不僅僅只是做不成太後而已。
「切勿喧嘩,本國師還有皇上的密旨要宣讀」,鳳哥哥淡然的笑了一下,可只有我懂得,那一笑中有著多深的哀痛。只听他緩慢而一字一頓的道,「朕自知來日不多,遂傳位于恆兒,朕一生與皇後恩愛有加,不願分離,若有朝一日賓天,皇後當殉,欽此!」
「什麼?什麼?皇上要我殉葬?不,不,不會的,不會的……」皇後瘋狂的沖向鳳哥哥,「你這個賤人,敢偽造聖旨。」
「娘娘,是否偽造,娘娘大可親眼過目」,鳳哥哥笑眯眯的將手中聖旨交到皇後手中。
那沒有假,那是真的,殉葬之聖旨正是當初哥哥送我的那道,而傳位詔書卻的確是皇上在之前擬好的,所以那日他不懼死,不寫我要的聖旨,只因他知道,縱然我真的要了他的命,只要那傳位詔書在,天恆不死,便總有一日能夠奪回屬于他的一切。
皇上老矣,皇上病矣,可他畢竟是曾君臨天下的那人,也許,當我在北疆打了一次次的勝仗之後,他便已經擬好了傳位詔書。
他不會將皇位傳給穆氏之外的人,不論他的心中究竟有多喜愛他的昀兒。
呵,什麼天地不仁,全是假的,終究還是逃不過一顆私心。
罷了,罷了,他人的私心與我何干。我的哥哥也從來不屑于什麼皇位。
我的哥哥,一生為我,而我,終究也為他做了一件事。
他不曾說過恨,可他有怨啊,我懂,我懂。
他的怨,我來替他消,他的恨,我來替他平。
好了,好了,等死的滋味,足夠折磨那個女人了,看著她爬在地上的瘋狂模樣,我輕輕揭下臉上人皮面具,「皇後娘娘,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是你……是你……你這個賤女人……」她陡然從地上挑起,猛地撲到我身上,惡狠狠咬了下來。
天恆在看清我的面容那一刻渾身一震,此時更是一把扯開皇後,不可置信的盯著我。
而我,只是看著那個摔倒在地上,口角撕裂的女人,一步步朝她走去,「皇後娘娘,你想知道你的孩兒在哪里嗎?你听啊,听啊,你听到了嗎?磕頭聲,你听到了嗎?你的孩兒在向你磕頭,一千個,你要他向你磕一千個響頭,可是你為什麼不听呢?你听啊,你听啊……」我沒有嘶吼,沒有怒斥,我只是微笑的說著每一個字,「你為何不听呢?你的孩兒在向你磕頭,就在一年前,你听到了嗎?我听到了,我的哥哥你的孩兒一直在向你磕頭啊……你知道他在求什麼嗎?他在求你,求你放過他……他求他的母親放過他……你听到了嗎?你放過他吧……」
「你走開,你走開……昀兒,我的昀兒在哪里,你這個賤女人走開……走開……」
「是啊,我是賤女人,那麼,你呢,皇後娘娘,你是個好母親,怎麼,不知道你的孩兒在哪里嗎?就在這里啊,你听不到嗎?他在磕頭啊……你的孩兒在向你磕頭……」
「昀兒……昀兒……你在哪里……」
「就在這里,就在這里,怎麼,你不記得了嗎……听,就是這個聲音……」我緩緩跪下,一下下重重磕下,「皇後娘娘,你听到了嗎?就是這個聲音,就是這個聲音……昀兒在向你磕頭啊……母後,你放過我吧……你放過我吧……」因為哽咽,我的聲音變的粗劣難听,仿佛來自幽冥的聲音,我一聲聲喚著「放過我」,一下下的磕頭。
不,我不會流淚了,我的淚只會流進心里。
哥哥,你听到了嗎?你的母親在喚你,一聲聲喚你……
哥哥,你听到了嗎?
我想,那個女人一定明白發生了什麼,她像個瘋子一樣在地上亂爬,一聲聲的喚著再也無法回來的兒子。
哥哥,你听到了嗎?
哥哥,你替我磕的一千下,我現在還你,我還你,你听到了嗎?听到了嗎?
足足一千個,我吞著眼淚,一下下在這洛神宮中磕完。
皇上,為了他一家的江山,將他所有的狠毒落到哥哥之身,皇後,為了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傷她口口聲聲最愛的孩兒,我不懂什麼天地不仁,我只知,欠債還錢,欠情還淚,欠了命,自然是以命來還。
我不怕狠毒,我不怕唾罵,我只怕還不及啊!
我知道,我知道,欠哥哥最多的,那就是我啊!
如今,一切也該結束了!
我一下下的繼續磕著,終究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丸!
——哥哥,來世,若真的有來世,讓我們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