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黃沙,無邊無際.
我拖著蘭玉,一步一步的走著,每一個腳印,尚未成形,飛快的便被新的黃沙掩蓋。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天地之間會有如此多的黃沙,大概將江南、京城、南疆……所有我走遍過地方的沙子都收集起來,也無法比這邊沙漠更大。
天怒之地,天怒之地,果然如此。
我已不知道走了多久,也分不清還能堅持走多久,蘭玉一直沒醒來,他呼吸綿長的像是正在午睡。我還記得無數個山中的日子,午後陽光正好,我會賴著他在樹蔭下小睡,我抱著他的手臂為枕,他撫著我的額發閉眼,我們相偎相依。我以為會就此一生。然而,我們離開了山中,來到了繁華。
在那繁華之中,我得到了,也失去了,終究唯有這一個永遠在身邊。
我以為,我與師兄下山,見過想念的爹爹娘親,看看花紅柳綠、袖舞清風,听過水岸清音、秦腔花曲,嘗過百味珍饈、海岸新鮮,穿過綾羅鮫綃、毛裘輕軟,再牽著手,再回山中,依然是山清水秀、鶴鳴魚肥。然而,不一樣,都不一樣了!
措手不及的是命運乾綱獨斷專行,山仍在那處,路仍是那條,我卻已經走不回去了。
可是,鳳哥哥說命運就是心要帶我去的地方。
……我,弄不懂自己的心……
但我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
「……囡囡……殿下,殿下……陳王殿下……」身後的鎧甲上傳來微弱的聲音。
我驚喜轉身,便瞧見蘭玉那雙清澈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的看著我。
「殿下,這是哪里?」蘭玉撐著坐起來,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我的掌心一道長長的勒痕,皮開肉綻。
蘭玉看的很認真,沒有疼惜,也沒有憐憫,只有純粹無比的認真,仿佛他第一次教我畫畫時一般。他怕教不好我,而我,根本無心想學。兒時的我太過貪玩,辜負了他不少心思。
我被他看的不自在,將手在衣服上胡亂蹭蹭,藏到了身後,「這里應該是北疆以北,我們只管往南,定能回到軍營。」
「你的聲音……」蘭玉輕輕蹙眉。
「許是太渴,有些啞了」,蘭玉說的沒錯,這世上的確有一種藥可以令人的聲音暫時改變,我每日都喝,必不敢忘。那是鳳哥哥親手交予我的良藥。從我醒來,沒喝半點,可這里的干渴讓我的聲音縱然無藥也面目全非。
蘭玉往南望,露出擔心,「殿下帶著我走了多久?」
我搖頭,「我只管往前走便是了。」
「殿下坐上吧,我拉你」,蘭玉用自己的衣袖將鎧甲仔細擦了個干淨。
「無需如此,既然你已經醒了,我們一起走吧」,我將鎧甲一卷,拖到身後,當先邁開了步子。
蘭玉反駁不及,唯有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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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以北,天怒之地。
我從來不知道,一陣大風將人卷到的去處,竟會這般的遙遠。我與蘭玉已經走了很久,但黃沙的邊際似乎仍在視野之外。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我們無法堅持了。
我們倒在茫茫黃沙之中。
雙腿無法行走的那幾年,蘭玉身子極弱,後來雖然師父將他治好,又得扶蘇根治,但身子被毀了的根本卻再也無法復原,此時,一旦停頓,他便再也起不來了。
雙眼緊閉,唇瓣都裂,臉色的蒼白被黃沙掩蓋,我看著這樣的蘭玉,心痛無以復加。
「師兄,師兄,再堅持堅持……我們很快就能回到軍營了……」我說著就連自己也無法相信的話,期盼能喚醒蘭玉神智。
往南望,再往南望,無論怎麼望,黃沙之南仍是黃沙,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然而,我不能放棄希望。
蘭玉他,太渴了。
我輕撫他的臉頰,憐惜油然而生,師兄,師兄你不能有事。
我拿起腰間懸掛的匕首,用力切開手腕,紅色的血液滲出,一滴又一滴,每一滴我都不肯浪費,喂進蘭玉口中。
良久,他的唇,終于不再那般裂痕累累。
黃沙、紅血、藍色天空。
直到一陣陣眩暈,我才抬腕……
「師兄……師兄……」我輕拍蘭玉的臉頰,希望他能睜眼看看我。
然而,沒有。
我綁好手腕,將蘭玉放到鎧甲擔架里,再次拖著繼續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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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你放心,我一定帶你回家。
回家……回家!
我們回家!
當所有的念想只是這兩個字時,人的力量可以沒有極限。
往南,往南……一直往南!
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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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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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我們回家了!
青山綠水,輕霧繚繞。小左在左,小右在右。整籃子的紅瑪瑙嬌艷欲滴,新釀的米酒溢香誘人。從山泉里捕來的魚兒已經剖洗干淨炖在了鍋中,湯汁漸白,我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頭,想要沾些來嘗嘗,師兄卻一把抓住了搖頭,他說,會疼。我咯咯咯笑著去抓紅瑪瑙,兩只小手都抓的滿滿的,一邊不停往自己嘴里塞,一邊去尋師兄的嘴,也要塞給他。師兄靜好,才不會像我這般胡鬧,臉紅著東躲西藏。師父拿著笤帚跑了進來,大叫著鬼丫頭又欺負我的好徒兒……
真好,真好啊……
那些金子般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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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身在軍營。
身上的衣衫依然為舊,親兵們知道我的身份,沒有人會替我換衣,他們也不會讓任何人替我做這件事。他們得到的命令,比舍命護我更為緊要的是守護我的身份。
此時是夜里,軍帳中火盆內剛加過碳,暖和極了,親兵們守在帳外,我的手腕處已經重新包扎,羹湯就在一旁,溫在黃泥小爐上。我撐著坐起來,用小勺喝了一口,是極美味的魚湯呢!真是奇怪,這般的北疆之地,哪里來的鮮魚呢?
我咳嗽兩聲,親兵立即擁進了帳中。
「殿下,你醒了,快……去稟告國師!」
國師?
鳳哥哥也來了麼?
我只疑惑片刻,他已經來了。
「你們都下去」,國師之令,有時比皇上的更管用,親兵們隨即退下。
鳳哥哥這才微笑的坐到床頭,將我扶起靠在他的懷中,「哪有一個皇朝的二王子,血流不止昏迷不醒時卻一直嚷著要喝魚湯的?」他笑著擰我的臉頰,卻一點不疼。
我可不記得我嚷著要喝魚湯的事,許是他騙我的呢,我歪頭盯著他看,想看出些微端倪,可很顯然,國師大人的面皮比我的更加完美無缺,我看不出絲毫破綻。
「放心吧,蘭玉蘭大人好好的,他是何等的榮幸,能得陳王殿下割腕滴血相救」,鳳哥哥將羹湯端了,一勺勺喂我。
我知道他不樂意,撇撇嘴不說話。
「你個鬼丫頭,怎麼不說話了,你可別忘了,你現在是皇朝二王子陳王穆天昀,膽敢用二王子的血續命的,我可以讓他掉腦袋!」
「不要,是我自願的,和師兄沒有任何關系」,我急著解釋,但鳳哥哥不听,我只好拉著他耍賴,「鳳哥哥,鳳哥哥……」
「好啦,好啦,衣服都快被你扯破了,我可以放過他,可你不能忘記答應了我什麼!」
「記得的!」
自然是記得的。哥哥離開,這個人有多傷心,沒有人知道。這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國師大人,抱著我的哥哥,笑了一整天,整整一天,十二個時辰,他笑,只是笑,他替哥哥冤,我替哥哥屈,這之後的事我們不謀而合,所以,當時,我們不能泄露半句,我哭,咬破了唇不哭出聲,鳳哥哥笑,笑啞了不出聲,我們將自己這一生最多的淚和最多的笑都給了那一個人。
那時,鳳哥哥說,「我只有你了,丫頭,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學你哥哥,不能像你哥哥,否則……否則……」
否則什麼,鳳哥哥沒說。
可我知道。
我咬著嘴唇答應他,我想,不論他要求什麼,我都會答應。
可是,蘭玉對我來說,如同哥哥于他,況且,我還活著啊!
「鳳哥哥,我還活著!」
「是啊,你還活著」,一年的時間,我的發已經重新長出,鳳哥哥撫了撫我的發,笑道,「你若是不再活著,碧落黃泉我一定找到你,問問你為何要學你哥哥,騙我!」
問問你,為何騙我!
我與鳳哥哥都沉默了!
國師大人,一年之後,仍是無法釋懷。不,我想他這一生都不會釋懷。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執念,在下一世,也許能讓他們重逢!到時,他便可以真正問一句,為何騙他。
許久,許久……
鳳哥哥笑著拍我的手,「丫頭,這一仗你勝了,真正的勝了,皇庭已經來了使者,求和,此事我交由鎮北侯處理,不是獨孤凌迦,是鎮北侯,獨孤凌迦太過偏執,不足以擔當此重任,你立即率兵回京,皇上他……」
「那麼皇後呢?」
「這一年阿恆處理京畿事務,皇後便趁機替換了宮中所有侍衛……阿恆發覺,已經來不及……」鳳哥哥說著大笑。
我懂,若不是有他的布置,天恆不至于措手不及無力挽回,這個從來被人傳說著的國師大人,似乎與朝中誰都並無深交,可當他決心要做一件事時,竟是如此輕而易舉,就連天恆也無能為力。
那麼,此時也到了我該回去的時候了。
終于,我等到了!
「我們這就啟程?」等了一年了,我著急,怎能不急。
可鳳哥哥不急,「無妨,無妨,你再養幾日,這次,我把蘭玉也帶回去!」
「鳳哥哥?」
「傻丫頭,相思會成災的,再者,我倒是很好奇,他究竟是如何看穿了我親手制作的人皮面具?這樣的一個人,放在外邊太不叫人放心,還是帶回去吧」。
鳳哥哥笑話我,笑話師兄,我撇嘴表示不悅,他便笑的更大聲了……
我們都在假裝,一切都還和以前一樣。
我上官雪遲,此生何其有幸,能夠得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