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片安靜,過了二十來分鐘,陳一海使喚劇務組小弟到休息室叫人︰「小宇,妝化好了麼?陳導說要開拍了,其他幾位演員已經到了瓊華殿。」言外之意自然是許叢文等人終于到場。
「來了。」
陸宇停止吐納,睜開眼楮,起身走出,心里並不怎麼在意許叢文帶來的小麻煩。
至于「瓊華殿」,則是劇組為了今天第一幕劇情,精心在古城中挑選和布置的片場,他早已進去看過數次,奢華中透著古色古香,寬敞明亮得像個小會堂。
休息室距離瓊華殿很近,陸宇沒幾步來到「瓊華殿」門外,站在門口以眼角余光一掃殿內四角,或站或坐的眾人輪廓躍入眼簾︰懶洋洋的許叢文,笑嘻嘻的汪雲袖,裝模作樣的劉珙,孤僻凶殘的洪西洋……都是曾經的熟人……
突然,幾個人影如針一樣刺目,讓他剎那間呼吸一滯!
——孫慧兒,孫雲芳……劉阿軍!
他們怎麼會在這兒?!
陸宇心頭猛地一震,盡管早在靈魂重生時便有心理準備,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仇人見面,可是這麼不經意間陡然看見……一下子,當初滿室致昏霧氣帶來的無邊焦急無力,身中三槍瀕死時的絕望窒息痛苦,驀地化作狂濤巨浪般的仇恨,劈頭蓋臉地向他涌來!
他下意識地轉頭掩飾,以防眼中真的不小心露出殺機,他開口說話,聲音平緩單調,溫和如舊︰「章哥,幫我把水杯拿來,有點口干。」
——不是剛剛喝過?
近在咫尺的章齊東也沒能發現他的異樣,扶了扶眼鏡,轉回休息室去拿水杯。
唯有一直注意著他的小黑哥隱約察覺出他的微妙情緒,森黑的眼眸更沉了沉,悶不做聲地扭頭打量場中眾人,不放過絲毫可能是危機的線索。
而陸宇抑制著呼吸,不動聲色地垂眸拂袖,在回頭的瞬間把心情也強自沉寂下去。
——若非僥幸靈魂重生,我早已一生盡毀,如此大仇,不共戴天,每個人時光前後的靈魂在冥冥中都是一體,我找他們報仇,可沒有半點冤枉。不過還有諸多疑點,幕後黑手也絕對不止他們,我豈能漏掉任何一人?
轉瞬間的念頭像電閃一般迅疾綻放和消失,陸宇回身時面色平淡,處之泰然。
附近的許叢文、洪西洋、孫慧兒等人,以及許叢文的情人劉倩倩,在听到他說話時,都向他好奇而審視地看來,各人心思不一,有的甚至毫不掩飾心頭的態度,露出或玩味、或挑剔、或蔑視的眼神。
不遠處的清淨角落里,孫雲芳柔聲道︰「白慶小弟,那個將你情人打得半死的暴力小帥哥進來了,不過去聊一聊人生感想麼?」
白慶旁若無人地倚著椅背,目光淡淡地落到陸宇身上,面無表情道︰「的確很帥。」
劉阿軍像鐵塔似的站在孫雲芳身後,鄙夷蔑視地掃了白慶一眼︰「同性戀。」
這一邊,陳一海坐回導演椅上,轉頭審視一周,點頭道︰「各組準備。相關演員就位。」
將要或可能入鏡的「宮女」、「太監」、「侍衛」們紛紛在指定位置站好。
陸宇調整呼吸,接過章齊東跑著送來的水杯,擰開杯蓋抿了口水,向導演助理曾芳婭點了點頭,看也沒看包括許叢文、劉阿軍等人在內的圍觀群眾一眼,將水杯往章齊東手里一送,緩緩踱步,選擇了一個角度準備出場。
出演皇帝貼身小太監的少年也連忙走了過來,跟在他身後一側。
場中都是早已準備妥當的,沒多久,隨著陳一海的一聲「action」,燈光、擋光板、攝影機等全部啟動,場記板一卡,陸宇迅速轉變情緒,腳步沉穩地轉入了鏡頭範圍——現在他就是少年皇帝拓跋征!
「把那賤人帶上來!」
拓跋征疾步往殿內行走,聲音如他在整個電影中展現出來的大部分情緒一樣,透著一股令人生畏的冷,近乎千年堅冰。
沒有憤恨的聲音音調,沒有冷硬的面部表情,聲音和神色都是淡淡,毫無絲毫刻板,只是偏偏讓看到和听到這一幕的人,都身臨其境般觸模到一種近乎壓迫式的傲然,和瀕臨暴怒的森寒。
仿佛他的聲音和人物形象,都是由一種微妙的氣場侵透戲中和鏡頭,融化成了一體,讓人只能听看和感覺,卻找不出具體的某一處某一點。
渾然天成。
這是真正常年掌控別人生死的人,才可能養成的氣場和魄力,怎麼竟會被這個少年演繹得爐火純青?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過是一句話的開場,這麼短促的時間,如此逆差的變化,落在有心人眼里,可就是了不得的事情,角落里的孫雲芳和劉阿軍眼色微變,他們想不明白,只能轉而疑惑︰常听說有天生的演員料子,莫非這就是?
場中幾個豪門少爺本來也都帶著玩笑心思,等看站在門口的陸宇怎麼裝腔作勢,卻不想陸宇一進場便震懾了他們心神。他們固然自傲,卻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距離這種氣勢境界還遠著呢,不由暗想︰太能唬人了,出去假裝官員詐騙肯定有戲!
尤其洪西洋,他對陸宇的第一印象是俊雅有余,野性全無,早失望地以為許叢文夸夸其談,所以興致了了,漫不經心,誰也不理。然而現在,他一見陸宇如此氣魄,立馬知道許叢文所言不差,不,是所言不夠!
他越看越是目露凶光,眼神幾乎凝聚成兩道透射光線,在陸宇身體上細細刮擦——這個勾搭上許秧的小演員還真是條稀罕人的「尤物」!
許叢文本來對陸宇的表現有些意外,這時注意到洪西洋的神色變化,嘴角便勾起一絲懶洋洋的笑意,眼神里卻含著厭惡和不齒。
場中,拓跋征氣勢由內而外,無法形容,讓身後默背台詞的小太監不自覺地有些入戲,慌忙轉頭向門外疾走兩步,聲音顫抖著尖呼道︰「傳罪人柳穗賢。」
拓跋征听到「柳穗賢」三個字,本就冰冷的神色又多了分微妙的陰郁,腳步也略微加大,終于仿佛不自覺似的泄露出他壓抑著怒火的暴躁內心。
鏡頭一個特寫,捕捉到他拂袖坐上軟榻時不自禁地右肩一顫,動作停滯,臉色蒼白,眉頭微蹙,微微張了張嘴,呼吸動作都隱約放輕了些,尤其右肩右臂,顫抖了一下之後便僵直了幾分,這是人體對疼痛的本能避免。
他難道曾經受到過類似的傷勢?
場中幾個有心人同時猜測,其中包含不自禁蹙眉的小黑哥。
而洪西洋則是越看越坐立不寧,一下子左腿翹上右膝,一下子又右腿翹上左膝,心里頭跟貓爪似的,恨不得馬上抄起鞭子抽打過去,好細細欣賞這個氣場大得出奇的小子在自己身下吃痛受苦,卻隱忍凶悍的野性模樣!
離他不遠的劉珙被他的小動作煩擾,扭頭一看,見他如此不堪,心里只覺惡心︰許二哥也是,帶情人來玩就玩唄,拉這麼個同性戀加變態做什麼,沒的讓慧兒那小娘們把我們也誤會了。
陸宇也察覺出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只暗暗冷笑,暫時不理。
場中,軟榻東邊是鏤空的木柵欄,似窗似牆,外面剛剛冒頭的太陽在天地間灑下一絲清輝,充滿了生機,卻也更加襯顯出這一時刻的涼意,而受傷的拓跋征,便是背對著晨曦,在幾分昏暗中隱然倨傲地強忍傷痛。
這幕景象被攝影組唯美地記錄了下來,等待以後的裁剪。
人說一目十行,安靜佇立于角落里的小黑哥則是一目十人,他在細看陸宇演戲和猜想陸宇曾經經歷的同時,默默將場中幾乎所有人的神色盡收眼底,在他看來,這里的其他人,包括角落里的那個陰柔女子,都沒什麼大問題,唯獨許叢文和洪西洋兩人絕對暗藏貓膩。
「哼,演得這麼凶,要殺人麼?忒嚇人了。」寂靜的片場里,突然傳來這麼一聲撒嬌和不屑似的嘀咕。
「閉嘴!」
「閉嘴,他演的不錯。」
洪西洋咬牙切齒的聲音和許叢文懶洋洋的聲音一同輕輕響起,引得劉珙等人幾聲輕笑。
門外一聲恭敬的輕呼︰「啟稟皇上,罪人柳穗賢帶到。」
拓跋征驀地睜眼,眼神鋒銳如剎那雷光,直刺移動到門口的主攝像鏡頭,仿若穿破人心的鋒芒,看得攝影師眼皮子狠狠一跳。
四個身高馬大的健壯侍衛將被捆綁住的狼狽女人往殿里一推,單膝跪下,被場中氣勢所迫,竟真的有些入戲地不敢抬頭。
「柳穗賢?」
拓跋征緩緩扯起嘴角,略帶譏諷地低低出聲,繼而緩緩起身,緩緩抬步蹲到女人身旁,左手伸出來,又緩緩用力,死死捏住女人的下巴,將她的臉輕輕扳起來,以一種俯視的姿態與她對視。
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場中竟越發彌漫起言語不能說清的微妙壓抑氛圍,將觀者悄無聲息地帶入其中。
拓跋征面上沉如深水,分辨不出具體的表情︰「你們都退下。」
「是!」
四名帶刀侍衛毫無遲疑,低頭躬身後退著出門,就連小太監也畏畏縮縮地向殿內兩旁招了招手,屏氣凝聲佇立在殿內的宮女太監齊刷刷行禮,卑躬屈膝地魚貫退出。
拓跋征對此恍若不覺,只眯著眼楮俯視對他怒目而視卻被塞住了嘴的女人,在眾人都退散之後,他的眼中才慢慢染上了顏色,那是近乎于嗜血的厭惡和憤恨!
「朕昨日冊封的柳愛妃,居然懂得飛檐走壁的本事?」
他的聲音低沉如悶雷,仿佛下一刻就會炸開,「還是說,你這不知廉恥的賤人,妄圖飛上枝頭變鳳凰,拋夫冒名頂替混入宮中,卻因不受聖恩而懷恨在心,最終私通叛逆,謀刺竊國!」
拓跋征越說越疾越咬牙,隱約有風雨欲來,怒火戾氣即將爆發的跡象,讓人提心吊膽!
就在眾人懷疑他會不會暴怒殺人時,他卻險之又險地強硬壓制下來,然而緊接著說出的話又何止一個冷酷無情︰「同謀者皆被凌遲,你卻不會馬上死,朕要將你為了爭寵不擇手段的婬-蕩行為昭告天下!再以此為由,把你父上官博挖墳鞭尸,上官一家連誅十族!不分男女老幼,盡皆腰斬!」
「嗚!!」
女人听著他的話,渾身一震,眼楮越瞪越大,驚恐恨怒充斥眼眸,整個身體都不知是駭是怒地顫抖起來。
拓跋征俯視著這個曾經是他小皇叔拓跋宏謹準王妃的女人,忽然低低地笑︰「天子一怒,萬里伏尸!真要殺你,誰能救你?」繼而笑聲響起,似是從胸腔中震動出來,帶著幾分縴毫報復的興奮,含著幾許森冷猙獰的優雅,藏著一抹讓人心悸的悲哀。
突然此時,門外傳來小太監戰戰兢兢地問稟︰「啟稟皇上,莊正王爺求見。」
「小皇叔來了?」
拓跋征笑聲一滯,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往殿門邁出半步,同時左手撫上右胸傷口,涼夜星辰般冷而亮的黑眸中剎那間流露出來的濃郁感情,是隱忍期待,還是倔強憤怒?竟復雜得難以言說。
——人的眼楮果真是心靈的窗口,就連簡單的笑聲都能像說話似的表露出這麼多情緒。
汪雲袖緊張地將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瞪著大眼看向場中的少年皇帝,既恨他狠辣殘虐,又憐他倔強傷情,同時又忍不住猜想他的過往經歷和心理情感,忍不住地想要繼續看下去。
果然,最纏人的不是情「節」,而是「情」節。
「將她帶下去,交給太後看押。」
拓跋征眼眸隱忍地閃了閃,輕聲命令。
夢靈演繹的上官青莣在和陸宇對戲時早已深入戲中,本身角色的仇恨和痛苦讓她雙眼充滿血絲和淚痕,她抵死掙扎著怒視拓跋征,被棉布堵住的嘴巴嗚嗚咽咽地說不出話來,像一頭凶狠卻漂亮的母獸,不愧是將軍虎女。
兩名侍衛屏氣凝聲地垂首入內,不理會她的掙扎,匆匆架起她退開。
拓跋征微微低著頭,忽然緩緩輕輕地在嘴角扯起一抹笑意,倔強凜傲的姿態下還殘留剛才沉悶抑郁的暴虐猙獰,但是這一絲笑意卻如同清冷秋風,與剛才的戛然而止的笑截然相反,讓觀者察覺到他的隱隱哀傷,更不知是不是錯覺地察覺那麼一絲模糊的愉悅,似是而非。
拓跋征一動不動,抬頭時笑意斂去,身軀依舊挺拔剛強,輕輕轉頭一瞥,目光落到鏤空木柵欄旁的古琴上。
他轉身慢慢踱步,盤膝坐于東面鏤空雕紋的柵欄前,指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輕模上古琴,迎著東方迷蒙的晨曦,眼神隱約晃了晃,怔怔的,似是不知想起了什麼,過了半晌,才發出不知是冷漠還是克制的聲音︰「傳莊正王。」
「錚錚!」
垂眸,左手手指漫不經心地輕抹,彈了兩下古琴。
這一幕結束。
「啪啪啪!」
陳一海伸手輕輕鼓掌,高深莫測的神情也掩不去眼底的滿意喜色。這一幕又是一次通過。
今天的三幕戲份里,拓跋征才是主角,其余皆為烘襯,旨在表達他的內心感情,全憑陸宇一人發揮,他也果真成功地將拓跋征的內心情感詮釋得酣暢淋灕,深刻到位,只看這第一幕,就能讓觀者不自禁地身臨其境,感觸良深。
事實上,只要沒有與之對戲的人演砸,陸宇在《太皇陵》中的戲份幾乎全都無需重復拍攝,哪怕和那幾名扮演老臣老將的戲骨堂堂正正地飆戲,陸宇陡然沉聲厲喝︰「還不給朕跪下!」
與他對戲的三名「老臣」,以及在場周圍的配角,立馬齊刷刷撲通撲通跪了一片!
後來竟有人說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入戲了還是被嚇的。
作者有話要說︰感覺這里總要說點什麼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