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城錦繡坊梅府的大門檻,連日來幾乎叫人踩破了。
這梅府主人梅敬安,以行鏢起家,早年一手創下的通和鏢局,現今躋為江南五大鏢號之首。此外梅府的諸多產業,如米行、藥鋪、絲綢、瓷器、車船、酒肆、茶、客棧等,遍布吳越要津,十年來順風順水,生意興隆。他雖富甲一方,卻一向急公好義,樂善好施,江湖上黑白兩道皆賣其交情,人譽金刀孟嘗。
今天是四月初五日,乃是梅敬安六十六歲壽誕。然而江湖上路遠的朋友,大都老早動身啟程,從三四天前便風塵僕僕的趕到杭州,絡繹不絕造訪梅府,敬獻壽禮,先期道賀之後,才顧得上去各處逛逛。
一時間城里城外,往來盡多赳赳武夫。平日有隙者踫上了,少不得怒目相視;即便是素昧平生,彼此瞧不順眼,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毫不稀奇。好在江南一帶的豪強,沖著金刀孟嘗的金面,絕少在杭州附近干下大案,這次梅老爺子大辦壽宴,大多禮到而人不至,派遣手下時均做約束,總算未給梅家添亂。
州府、縣衙那些捕快公差,個個賊精,深知這些江湖人物的厲害難纏,若非案子重大無法隱瞞,抑或是活得不耐煩了,否則輕易不敢招惹,這幾天提心吊膽頭疼得緊,自不待言。
閑話不提。且說中午吉時一到,梅府門外爆竿鳴放,鑼鼓絲竹聲中,各路賀客畢聚,壽宴開席。但見外宅庭院和大廳上俱擺滿酒桌,近兩千名賀客只待主人出來一番致辭後,便可大快朵頤,豈料恭候近半柱香工夫,梅敬安夫婦猶未現身。莫說在場招呼的梅府四大總管臉上笑容有些掛不住,梅大公子梅昌乾近年接掌通和鏢局,行事干練老到,頗具父風,這時也暗暗沉不住氣,尋思老三他們五兄弟先後去請老父,如何一個也沒返回傳話?示意二弟昌紹入內瞧瞧。
梅昌紹當即快步而去,過了一會,臉色難看的出來,跟梅昌乾低語幾句,只見梅昌乾猛地一怔,隨即面色大變,很是震驚惱怒。
眾人本來等得頗有不耐,要不是素領梅府的諸多好處,許多人怕是已露不快,這當兒三千多道目光齊刷刷的瞧去,只見梅昌乾朝眾人團團抱拳,說道︰「各位高朋,想是家父年事漸高,連日勞神之下,起先突感身有不適,以致怠慢失敬,還望大家多多包涵,在下兄弟倆給諸位賠禮了。」梅昌紹一言不發,隨著兄長施禮,神情蘊怒,強加抑制。
大廳上下,眾人紛紛站起還禮。一名老者說道︰「梅總鏢頭,令尊半個時辰前還同我等笑談甚歡,他滿面紅光聲如洪鐘,身板鐵打的一般,我還羨慕梅老哥不愧是練武之人,戲稱壽星翁瞧來不過五十余歲,倒仿佛是個小老弟,怎麼忽然年長我七八歲了?嘿嘿。老朽眼不花,豈瞧不出府上多半是忽然遇到了什麼難處。恕我倚老賣老,敢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今日在座的不消說都是好朋友,但教使得著、用得上,梅老哥大可直言,不必躲起來不見客啊。」言下已有不愉之意。
這一發問,正是眾人心頭所疑,紛紛都道︰「是啊,如果當咱們是好朋友,天塌下來,大家伙兒一起頂著,何須見外?」
梅昌乾、梅昌紹瞧向那老者,見是本地大茶商黃義方,梅昌乾拱拱手,說道︰「黃老爺,家父的確身子欠安,絕非有意怠慢。諸位迢迢而來足見盛情,敝處沒什麼好招待,幾杯薄酒難表敬意,大家且先喝著,在下兄弟失陪一會,得罪莫怪。」說罷,同梅昌紹轉身欲進內宅,便在這時,突听大門外響起一聲厲喝︰「滾開!」兄弟倆迅即回身,瞪眼望去,只見一名眇目和尚闖了進來,雙臂一振,四名健僕左右飛跌,登時撞翻照壁後的樂班多人,蕭折琴裂,鑼扭鼓破,一干樂師抱頭逃竄,場面為之大亂。
通和鏢局的五名鏢頭吆喝著縱前攔截。搶在頭前的鄭鏢頭罵道︰「哪里來的野和尚,竟敢到梅府來撒野!」一招「摟打兔子」,左拳橫摜,右拳直沖,雙足連環踢出,四下猛攻一氣呵成,端的頗見功力。
不料眇目和尚晃身掠過,左掌斜劈,正中鄭鏢頭胸口,打得他口噴鮮血,臉色煞白的軟倒在地。李鏢頭緊接著縱到,一邊罵道︰「狗雜種,好歹毒!」一邊出拳猛攻。眇目和尚側身避過拳鋒,右腳擺踢,頓將他踢出丈外。
隨後躍至的王、余、林三位鏢頭,口中咒罵,一齊出手夾攻。眇目和尚閃身朝三人各發一招,立將他們迫退數步,陡地身子一縱,右掌扣住王鏢頭右腕。王鏢頭右臂乃至半邊身子,登時酸麻月兌力,大吃一驚,心知不妙,驟覺月復部劇痛,人已騰空摔出。幾乎同時,余、林兩名鏢頭一個右背中掌,一個腰部挨踢,雙雙已被擊倒。
梅昌乾、梅昌紹不禁一驚,五位鏢頭其實是同門異支的師兄弟,在淮南*門中均非庸手,這和尚數招內即將他們打得掙扎不起,出手甚是狠辣,當真來者不善,難道對頭說來就來了?
在場賀客近半數不會武功,大多是杭州境內的闊商巨富,如黃義方之輩,縱算平時听過江湖上的斗毆凶殺,也只當著茶余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此刻瞧見眇目和尚聲威如此駭人,剛剛說過的豪言壯語,一個個早就拋到九霄雲外,莫不唬得臉色發白。黃義方身子縮在椅中微微顫抖,哪里還說得出半句話來?
不待梅昌乾、梅昌紹出言喝問,大廳上下早已是一片斥罵之聲。凡與梅家父子交情深厚的武林同道,豈容不速之客闖來大鬧壽宴,各從酒桌間紛紛躍出,將眇目和尚團團圍住。
這和尚環視眾人,喝道︰「明教在此辦事,一切不相干人等,乖乖坐著勿動。若要自討沒趣,休怪貧僧手段毒辣。來人!」話聲剛落,從外面奔入十幾名漢子,手持兵刃,東張西望,像是戒備,又像尋找什麼。他們的裝扮五花八門,便如剛從集市收攤的各色販子,倘若路上踫到,決不會引人過多留意,豈知現在兵刃一亮,一個個立成凶神惡煞。
梅昌乾、梅昌紹互視一眼,均各暗懍,曉得當前局面,豈止需費一番手腳打發而已,實是凶險莫測。
原來,就在開宴的前一刻,有位來賓送一只錦盒祝壽,硬要梅府莊宅總管劉立齋命人立刻送進內宅,呈到壽星翁手里,聲稱怠慢不得。這人既不肯在禮單上留名,又不就席吃酒,說是還有急事,回頭再來拜訪。劉立齋心下奇怪,不便多問,遂讓下人照辦。
梅敬安笑呵呵的打開這錦盒,瞧見盒里是一塊巴掌大玉牌,無甚貴重稀奇,正要伸手去拿,驀地神色大變,頹然坐在椅上,望著屋梁發怔。梅夫人再三詢問,梅敬安只是默然,偶爾沉重嘆氣,良久不願開口。
外宅眾賓久候主人不出,紛紛探詢,漸感不耐。梅氏昆仲瞧在眼里,心下均甚著急,于是三公子梅昌宗、四公子梅昌卓、五公子梅昌武、六公子梅昌文、七公子梅昌平先後入內敦請父親,他們一瞧父親那般大禍臨頭的神情,便知事情不妙。
梅敬安最終架不住夫人和諸子的一再追問,長長嘆氣,說道︰「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當年種因,今日結果,一死本無足懼,只恨累及全家遭殃,實在懊悔得緊。」嘆罷,方道出事情原委。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夏日,通和鏢局接了一筆大生意,雇主欲將價值約十萬兩銀子的一箱珠寶送回泉州家中。為了小心起見,梅敬安喬裝改扮,親自走這趟暗鏢。
當他途經閩北魚梁驛附近,遇見一伙蒙面人夜襲山中破廟,圍攻兩名僧人。這兩名和尚俱都受傷不輕,其中一個雙目淌血,兀自苦戰不屈。他一時激憤,暗中放了一把火,將破廟燒著後趁亂殺出,使兩名僧人得機逃走。
他擺月兌蒙面人的追殺,又悄悄返回破廟廢墟,從做了記號的一堵殘垣下取出埋藏的鏢貨,臨行時發現殿階上有塊小竹牌,撿起湊近殘火細瞧,只見竹牌上刻著一尊佛像,慈眉善目,周身發光,盤坐在熊熊火焰之上,火焰下還刻有「無上明尊萬世恆昌」八個字,跟眼前錦盒中的這塊玉牌一般無二。
當時他不以為意隨手拋了,後來才听說所謂「明尊」,乃是其時聲勢浩大的摩尼教所尊崇的光明之神,摩尼教徒因此自稱該教為明教,可是江湖中人憎其行事詭異手段歹毒,背地里皆呼為魔教。說也奇怪,該教崛起不久,竟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想到現在卻突然冒出,居然還找上門來,難道是查出他當年橫里插手的這一檔子事麼?當真令人思之不寒而栗,該教睚眥必報、陰魂不散,由此可見一斑。
摩尼教昔年高手眾多,威震一時,如今卷土重來,江湖未有傳聞,看來梅家首當其沖,擺明了是想殺一儆百,懾眾立威。總而言之,眼前這場大禍事,無論如何是躲不過去了。與其牽累一干賓客,殃及合家大小,倒不如待會子摩尼教上門報復時,他當場自裁,一人做事一人當,不予魔教大肆逞凶的借口。
梅昌紹先時進到內宅如松院,在堂前正好听到老父說出不吉之言,登時大吃一驚,待弄明白事情原由,頓同三弟他們五個一樣,又是震驚又是憤怒,奔出來急喚大哥入內共商對策,不想摩尼教徒便在這時闖了進門。